第六十四章 雪梅何曾做一色
類別:
武俠仙俠
作者:
秋雨半浮生字數:3326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翻過那座山,自然依舊是數不盡的山。
只是山與山總歸是不一樣的。
譬如有些山很矮,在那些大江大河奔涌而去的人間裏,看起來就像一個小小的墳包一樣。
有些山則很是怪異。
就像一萬座高崖匯攏而來的模樣。
陳鶴抱着狸花貓,撐着傘,氣喘吁吁地爬上了那些飛滿了細雪長滿了白梅的崖頂。
山崖極高,在這個人間裏,似乎永遠不缺三千六百丈的磨劍崖,在這片山雪高崖之地,有着許多淵谷——陳鶴從那些崖道間一點點攀援過的時候,都覺得那些往下極深,幾乎不可見底的谷地,像是許多零碎的幽邃的夜色一般。
陳鶴記不得自己是爬了多高,才走上了這片山崖。
就像他不記得自己帶着貓撐着傘,在這片人間裏走了多少個春秋一般。
離開了老狗鎮之後,人間的氣候便混亂了起來。
有時候穿過一場大霧,就突然之間從春日之中,走進了一片風雪茫茫之地。
那裏也有人,就像老狗鎮一樣的,很是茫然的世人。
只是陳鶴感嘆着爲什麼這裏還在下雪的時候,那些人往往都會不可思議地看着他。
“從我太太太太太爺爺出生的那一天起,人間就是下雪地,人間不下雪,那下什麼呢?”
這個問題讓他想起了在鹿鳴的那些受苦受凍的日子。
不過那也只是恍惚了一下而已,更多的是覺得很是好笑。
你看,這個人間真他媽奇怪。
他們沒見過下雪之外的日子,卻知道自己應該叫某個很多年前,也許是在歷史開端之前的人太太太太太爺爺。
陳鶴當時本想取笑一番,只是當他看見那個人的太太太太太爺爺,在大雪裏拄着柺杖,佝僂得像是一隻風乾的猴子一樣走過來的時候。
這個年輕人還是不得不承認,自己大概還是想當然了。
誰說世人的太太太太太爺爺,就一定是一抔黃土了呢?
但陳鶴的神色很嚴肅。
“您老人家高壽?”
“高壽?誰是高壽?我叫雪裏生三千六。”
生機幾乎殆盡,卻依舊拖着殘軀活在大雪小鎮裏的老人家很是認真地說着。
“這是很多年前的一個仙人給我取的名字。”
老人家說着,拄着拐,很是認真地向着小鎮的某個方向豎起中指行了一個怪異的禮節。
陳鶴很是驚詫,便是肩頭的狸花大人都喵了一聲。
老人家繼續說着。
“仙人說過他叫草爲螢,我們問過他什麼是草,什麼是螢,他給我們解釋過,說是春去秋來,那些野地裏的草木,有時候就會變換成螢蟲,從泥土裏飛出來,散發着光輝,所以鎮子裏的人都叫他草泥仙人。”
陳鶴讚歎了一聲。
“好名字,以後千萬記得別把這個名字忘記了。”
“聽你的意思,你也見過這個仙人?”
“當然,不過我一般叫他日泥仙人。”
“這個稱呼又是什麼意思?”
陳鶴唏噓地說道:“沒什麼意思,就是日泥仙人的意思。”
老人家有些聽不明白,於是繼續說着:“但我們不知道什麼叫做春,什麼叫做秋,草泥仙人也嘗試給我們解釋,但我們還是不懂,於是這件事最後不了了之。”
陳鶴想了想,說道:“春秋就是生死的意思。”
但是說完陳鶴便意識到這個解釋大概依舊不是很清楚。
這個老人家血肉都乾枯得像個風乾的猴子了,卻依舊拄着拐在大雪裏亂跑。
這樣的人間,怎麼會有生死呢?
道聖李缺一的有生便要有死,大概在這裏,是一句極其愚蠢的廢話。
不知生啊,不知死啊。
陳鶴感嘆着,果然便看見老人家投來了很是疑惑的眼神。
於是陳鶴認真地說道:“你們要學會去死。”
“什麼是死?”
“就是不在人間了,走出時間了,逃離空間了,人間下了幾百場雪之後,你的子子孫孫們都不記得你是誰了。”
老人家皺着眉頭說道:“那樣有什麼好的呢?”
陳鶴覺得自己應該做一次很多年前的道聖李缺一,所以他誠摯地說道:“有生就要有死,人活着就要去死。”
“我不明白。”
“你看小鎮裏的雪,有時候都會融化,在鎮外的溪流江河裏滔滔而去,如果它一直這樣下,卻不化水離開,小鎮裏是不是就會被雪埋了?”
老人家點點頭,說道:“確實是這樣的。”
“所以人也是要死的,你如果不死,再下幾千幾萬場雪,鎮子裏就會擠滿了人。”
“我以前去鎮子外面看過,那裏很大,再下幾千幾萬場雪,也不會被擠滿。”
“那如果再下幾千萬幾萬億場雪呢?”
老人家若有所思地站在那裏,就像一隻沉思的風乾的猴子。
也許終於是想到了陳鶴所說的那種畫面,人間擠滿了人,所有的聲音都淹沒在了呼吸裏,誰也叫喊不出來。
他擡起頭,看着陳鶴認真地說道:“那我們應該怎麼去死?”
陳鶴認真地說道:“我也不知道,但我給你想想辦法。”
老人家向着陳鶴再次行了一個那種很是古怪的禮節。
“生死這樣聞所未聞的東西,您都知道,您應該也是仙人吧,還請.....”
陳鶴想到了小鎮的人那種獨特的起名方式,看了一眼自己身後的白玉京,生怕他們給自己取個名字加做劍仙人,於是誠懇的說道。
“我叫陳鶴,你可以叫我鶴仙人。”
“還請鶴仙人一定要教會我們去死。”
“好的。”
......
於是離開了雪裏生小鎮之後,陳鶴又繼續撐着傘,不知疲倦地在偌大的人間走着。
直到走在了這處滿是高崖,滿是淵谷,就像萬千石筍林立在風雪之中的大地。
陳鶴抱着狸花大人撐着傘,站在那處面朝冰雪之海的高崖邊緣,而後低下頭來,很是惆悵地說道:“草爲螢啊草爲螢,真他媽是草泥仙人啊。”
狸花大人喵了一聲,也低下頭去,只見身前的風雪裏有着一個被雪埋了一半的青色葫蘆。
誰知道那個青裳少年是什麼時候坐在這裏喝過酒。
陳鶴將酒葫蘆從雪裏拔出來的時候,裏面還有不少的酒液,在葫蘆裏晃盪作響,聽起來就像一片關在葫蘆裏的海一樣。
陳鶴喝了一口被凍得像是雪沙一樣的酒,而後在那裏放開嗓子,很是大聲的卻有些沙啞叫喚着。
“草爲螢,草爲螢!你他娘的給我滾出來!”
在這一刻。
這個喝了一些冷酒的年輕人,大概無比真切地希望有個青裳少年笑眯眯地提着葫蘆,從遠處那片冰雪大海上踏浪而來,問他一句你在狗叫什麼。
可惜人間不會再有這樣的聲音了。
陳鶴狗叫了一陣,也覺得有些沒意思,於是在崖邊坐了下來,喝光了葫蘆裏的酒,而後將空空如也的酒葫蘆丟了下去,在那裏自言自語。
“草泥仙人的,你跑哪裏去了,這裏一片亂七八糟,不知春秋,不知生死,倒是會生孩子,這倒還真是食色性也,難道我陳鶴瀟灑一世,最後要在這裏做個老媽子?”
這個年輕人滿是惆悵,只是坐着坐着,便挑起了眉頭,目光落向那個墜落下去的青色葫蘆。
那個葫蘆很是精準的砸中了一隻在雪裏探出頭來的大王八。
這一幕倒是讓陳鶴突然有了個想法。
低頭看向了懷裏的狸花大人。
“快去幫我吧那個葫蘆和那只王八抓上來。”
狸花大人雖然有些不明白陳鶴要做什麼,但還是從懷裏跳了出去,在風雪裏將葫蘆和王八一直抓了上來。
陳鶴方纔喝了一片海。
雖然鯨飲已吞海,但是並沒有什麼劍氣橫秋。
只是有了一個很是大膽的想法。
陳鶴把王八丟在一旁,拿起酒葫蘆拔開塞子,很是認真地瞅着。
草爲螢喝酒的葫蘆,可大可小,內裏不知道有多大,大概這才是真正的仙家法寶。
看了許久,陳鶴終於下定了決心,從一旁拿起了那只不停掙扎的王八,把胡蘆綁在了它的背殼上,看着它誠懇說道:“從今天起,你就替人間揹着生死吧。”
這句話震驚狸花大人一萬年,踩着一旁的雪地,不停地喵喵喵。
陳鶴看着狸花貓,惆悵地說道:“難道你想背?”
狸花大人瘋狂搖頭。
“你也不想背,我也不想背,那不就只能欺負王八不會說話了。”
陳鶴將酒葫蘆和王八一同拋向那片大海,而後轉過身哼着曲子,打算找些葉子,給雪裏生三十六寫信去了。
“你曾經對我說,你永遠愛着我,愛情這東西我明白,但永遠是什麼.....”
“啦啦啦啦啦.....”
“小狸貓啊小狸貓,你知道永遠是什麼嗎?”
“我告訴你啊,永遠就是人活着就會死,沒有生死,哪來的永遠呢,你說是吧。”
狸花大人大概聽不明白,只是踩着雪崖,步履輕巧地跟了上去。
陳鶴撐着傘走了一段路,卻又停了下來,神色平靜下來,無比安靜地看着那片大海,還有一隻揹着或許無窮盡的葫蘆的小小王八,一直看了很久。
“雪梅何曾作一色,生死豈可兩相同。我不知道你是忘了,還是刻意如此,但草爲螢,人間,是不能沒有生死的。”
崖上確實有着梅花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