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梅枝桃花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秋雨半浮生字數:4799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樂朝天回到山谷的時候便愣在了那裏。

    火鍋已經吃得寥寥無幾,一鍋偌大的紅湯裏,只剩下了幾棵青菜和香菜,而小少年正在那裏可憐兮兮地翻着鍋底,寄希望於能夠從裏面撈出來幾顆丸子。

    鍋裏所剩無幾。

    谷裏也只剩下了陸小三一個人。

    松果與程露都是不在了。

    樂朝天在那裏發了一會的愣,才走了過去,撿了根棍子,撥着鍋底的火,又從袖子裏重新抖出來了一些丸子,倒進了鍋裏,這才看着一臉惆悵的陸小三問道。

    “松果他們呢?”

    陸小三夾了一根青菜,一面斯哈斯哈地吹着,一面滿不在乎地說着:“程露師叔要回流雲劍宗了,臨走的時候要我和你說聲多謝款待,至於松果.....”

    這個小少年沉默了少許,低頭看着身前滴落的那些菜湯,一把將整根青菜都塞到了口裏,囫圇嚼了兩下,便咽了下去,而後緩緩說道:“她也走了,跟在程師叔,搭着他的順風劍,也去南方了。”

    樂朝天並沒有說什麼,只是笑了笑。

    陸小三倒是轉過頭來,看着樂朝天,有些遲疑地問道:“你說是不是我先前和她說的那句話太重了?”

    從小少年此時的神態來看,大概松果走的時候,他很誠懇地挽留了,只不過沒有留下來。

    樂朝天重新拿起了自己的筷子,夾了一筷子香菜,很是淡然地說道:“你不說那句話,她也想走了。”

    陸小三默然地坐在那裏。

    或許確實是這樣的。

    從松果在那片山雪之中問了許多東西,得到了很多令人心寒的答案之後,這個小妖少女大概便想走了。

    小少年過了許久,才看着樂朝天嘆息了一聲,說道:“師叔啊!”

    樂朝天挑眉看着他問道:“怎麼了?”

    陸小三低下頭去,看着鍋裏一鍋翻涌的底湯,輕聲說道:“你說會不會有那麼一天,我也會覺得看透了師叔的真面目,而後很是憤怒的離開了?”

    看來松果離開的時候是憤怒的。

    樂朝天從鍋裏夾出來了一個丸子,送入了嘴裏,很是享受的吃着。

    “那難道是什麼很難過的事情嗎?”

    這個道人說得很是輕巧。

    “人間聚散終有時。天下沒有長久的事物,到了那個時候,就不要再問東西。”

    陸小三歪着頭想了想,說道:“那現在呢?”

    樂朝天笑着說道:“你現在要走嗎?”

    小少年當然不走,畢竟火鍋還沒有吃完,他也依舊願意相信自己的這個師叔。

    二人也沒有再說什麼,繼續坐在山谷裏吃着火鍋,說着閒話。

    “你先前給誰送東西吃去了?”

    “一個和尚。”

    “哦。他吃了之後呢?”

    “他說好吃,愛吃,吃完幹勁十足。以後吃火鍋沒串串,都覺得生命沒有了意義。”

    “......”

    ......

    事實上,松果在離開了雪山之後,中途便與程露告了別。

    小松鼠一面誠懇地揮着手說着感謝,一面向着那個當初曾經與陸小三他們一同經過的鎮子裏走去。

    松果也許吃不到月亮了。

    但是大概並不愁今年的秋冬會受凍捱餓。

    天下哪只松鼠不是囤囤黨呢?

    事實上,每次路過一個地方,樂朝天讓她和陸小三去採購的時候,小松鼠都會偷偷藏起來一些,藏在一些很是隱祕的地方。

    她當然不是早就猜到了自己會和那個師叔他們鬧翻。

    只是秉性使然而已。

    甚至每次藏東西的時候,都會很有誠意地愧疚一番——陸小三大概說得沒有錯,哪怕他們真的一路走到了最後,在人間小鎮子裏做了說書人,他也絕不會將收錢的任務交給松果,鬼知道這個小妖會偷偷藏起來多少。

    畢竟再如何愧疚,下一次該藏的時候,還是得藏。

    松果與程露道了別,而後便蹦蹦躂躂地向着鎮子角落裏,自己藏東西的地方跑去。

    她藏了一袋丸子,半斤牛肉,還有一包火鍋底料。

    小松鼠跟着二人這麼久,自然也學會了怎麼弄火鍋吃。

    雖然臨走的時候,抱着不吃白不吃的想法,狠狠地把樂朝天那個火鍋吃得乾乾淨淨,只是大概松果還沒有吃得太飽。

    現在啊。

    果果我可以一個人獨享火鍋啦。

    松果暫時撇去了離別的哀愁和憤怒,很是開心地想着自己的那頓火鍋。

    那些東西藏在了小鎮東面,巷子盡頭的樹上。

    松果覺得藏在那裏,應該不會有人發現的。

    只是當小松鼠開開心心的跑過去的時候,臉色瞬間便變了,像是受到了什麼驚嚇一般,先是跳了起來,而後加快了速度,跑到了巷子盡頭的那棵樹下。

    樹前有些殘渣,還有一杈斷掉的樹枝。

    松果撿起了那杈樹枝,擡起頭來看的時候,樹上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哪有什麼丸子牛肉還有火鍋底料。

    大概是小松鼠餓死前的一場幻想罷了。

    小松鼠雙手握着樹枝,呆呆地站在那裏,仰頭看着,過了許久,哇的一聲便哭了出來。

    ......

    顧文之默默地坐在關隘之上,人間風血的故事依舊在持續着。

    那些青甲好像一條春風裏滔滔不絕的大河一樣,總是在大浪平息之後,再度掀起新的滔滔之勢。

    最開始的時候,這些道人還曾經心存憐憫,總想着他們也不過是被束縛在甲衣裏的順流之人而已。

    直到漸漸道人們也開始有了傷亡。

    一座存世不過幾十年的道觀,又能有多少人呢?

    倘若不是蕉鹿大師接劍之前,先行誦唸了經文,佈下了佛法之陣,大概他們所面臨的局面還要嚴峻一些。

    顧文之便有數次,被那些青甲洪流淹沒於其中,那種機括之聲不絕於耳,其實只是一件這樣的甲衣,大概並不會有多少威懾力。

    但是當萬千青甲匯於一地,任何事物被放大數百倍,都會產生質變。

    一個篆刻在甲衣之上的道文,在機括運轉之時,被微風帶動的時候,往往會與附近的所有甲衣匯合。

    在這般加持之下,以至於那些青甲的刀劍,斬落在道人滿是道文遊走的臂膊之上的時候,都能夠帶來一陣極爲強大的鎮壓之力。

    一度讓顧文之覺得,自己並非在對抗俗世洪流。

    而是人間某個劍宗,某些道門。

    這個道人趕在自己精疲力盡之前,回到了關隘之上,坐在那裏歇息着。

    擡起頭來的時候,那座風雪雄關依舊在消磨着那樣一劍的力量。

    換個角度而言,那樣一劍,同樣也是在消磨着這座風雪雄關的力量。

    白色僧袍之上的劍孔越來越多了。

    那些溢流而出的劍意,有時候會成爲山雪之中這些道人的助力,有時候也會很是突然的,將某個道人的軀體割開一道口子。

    顧文之的神色很是凝重。

    最大的問題,確實就是他與青椒所說的那個問題。

    三十萬青甲,只要甲衣還在,便總能有新鮮血液添加進來。

    北臺奪下鹿鳴的政權之事,自然不是因爲他要做這個風雪之地的陛下。

    而是只有這樣,他才能以帝權的名義,將鹿鳴的世人,填進這場風雪之中的戰事來。

    顧文之看了許久,低下頭來,蕉鹿大師因爲那一劍的緣故,或許確實抽不開身來,那麼這裏的故事,自然也只有交給他們了。

    休息了一陣的道人重新站了起來,只是便在這個時候,人間風雪裏忽然便有一道劍光落了下來。

    道人下意識的掐訣,想要以道術鎮散這一道劍光,只是在瞥見劍光之中的一抹紅色的時候,才反應了過來,這並不是天上那一劍逸散的劍光。

    而是某個來自東海的劍修。

    劍光散去,紅衣女子站在了山雪之中,低頭靜靜的看着下方的戰場。

    人間只剩下了青紅二色而已。

    在風雪迷濛裏,這片戰場或許確實就像草地上,開滿了紅色的山花。

    顧文之鬆開道訣,安靜的看着身旁的女子,緩緩說道:“我以爲你會回觀裏去。”

    青椒神色平靜,那柄青團劍裹挾着劍意,在身周不住的盤旋着。

    “吃了觀裏的米,總有些慚愧的時候。想了想,只是吃着陳青山的飯,大概不過是一種自我滿足的精神勝利法而已。還是等到日後,想辦法殺了他划算一些。”

    顧文之輕聲笑了笑,說道:“想要幫忙便只說,大可不必這樣委婉。”

    青椒擡手掐住了劍訣,長劍拖曳着流光,直入風雪之中,好似一抹斜月一般,穿梭在戰場之中,與那些青甲交錯,發出很是沉悶的聲響,破開甲衣,帶起片片血色。

    這個東海劍修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入了劍意青蓮境。

    但大概並不重要。

    顧文之靜靜的看着這一劍在戰場之中的驚豔表現,輕聲嘆息一聲,說道:“果然還是你們劍修下手沒輕沒重。這一劍,便做了許多師弟們要用許久才能做到的事。”

    青椒平靜地說道:“如果你們讓那些青甲越過了防線,到了我身前,大概我會死得很慘。”

    劍意之道當然有利有弊。

    哪怕是流雲劍宗的人,也沒有千年前那般善於貼身而戰了。

    當然,如果流雲劍宗的人能夠趕過來,想來這些道人們也不會嫌東嫌西。

    只可惜那個劍宗現而今亂得很,連山月的故事都不看,更不用說更北方的鹿鳴風雪。

    長劍倏然而去,又倏然而回,帶着許多血色,橫在了青椒身前,滴滴答答不止。

    顧文之輕聲說道:“如果大師被那一劍拖得足夠久,我們並不能保證,一定不會有青甲衝上山來。”

    青椒平靜地掐着劍訣,青團劍再度被送向風雪之中。

    “倘若真的守不住了,我會自己先跑的。畢竟我不逐名也不逐利。”

    顧文之微微一笑,說道:“這樣最好,畢竟觀裏也不想多欠東海劍宗什麼。但爲了保險起見,你最好還是留在山裏,哪怕有道人要死了,也不要嘗試去救他。”

    這個道人的這些話似乎總有些深意。

    青椒轉頭看着他,有些聽不明白。

    那日顧文之與白道人在那裏說着人間不姓謝的事,這個紅衣女子自然不知道。

    二人對視良久,顧文之沒有再說什麼,豎掌掐訣,風雪裏有天地元氣浩蕩而來,伴隨着那些道文,一同烙入道人體內,風雪裏金光燦然,道人好似一枚灼熱的炭火一般,帶着熊熊熱氣,向着山雪之下砸落而去。

    青椒留在了風雪關隘之上。

    儘管這個劍修的境界遠不如那些山河觀道人。

    只是用劍之人的殺傷力,自然不是道人可以比擬的。

    不知是想到了什麼,這個劍修卻也是拔出了自己的第二柄劍。

    這是當初離開嶺南的時候,伍大龍所贈送的一柄尋常的劍。

    這個紅衣女子默默地看着手中的那柄劍,身周劍意漸漸覆蓋上去,劍身輕鳴,而後倏然而去。

    ......

    李石回到觀裏的時候,這裏被打得一片狼藉。

    那個叫做子實的道人的潑灑在觀前的血跡,已經乾涸成了黑色,就像一些焚燒過的痕跡一般。

    白梅還沒有開。

    道人眯着眼睛,認真地看着那一株漸漸發生苞朵的梅樹。

    身後有枯枝被踩斷的聲音傳來,在這個年輕道人的身後數丈外停了下來。

    觀前一片寧靜,只有清溪潺潺,不住地向着遠方而去。

    一直過了許久,身後那人才開口說道:“現在你如願了嗎?”

    李石聽見這個聲音的時候便笑了起來,笑聲溫和,也許會讓人覺得這不是秋天,而是春天。

    李石笑的東西也有很多。

    譬如那個聲音有些嘶啞,很是蒼老,一聽便知道身體不是很好,也許受傷未愈。

    譬如他或許卻也確實如那個問題所問的一樣,已經如願了。

    笑了很久,李石轉回頭去,看着那個腰間懸着一面鏡子的道人,豎掌身前,很是虔誠地行了一禮。

    “借師伯吉言,晚輩已經如願。”

    被世人習慣性的叫做卜算子的道人長久地站在那裏,同樣擡起了手來。

    人間漸有道風起。

    只是李石卻再度轉回身去,站在那株梅樹前,有柄劍從袖子裏落了出來,被握在了手裏。

    這柄名叫方寸的劍,也許配合着道人道髻間的某些白髮,未必不能將這個年老體衰,傷勢未愈的老道人乾脆的留在這裏。

    只是李石看不清,也沒有把握,所以他也沒有真的去做一個借劍的劍修。

    而是像一個農夫一樣,看了那棵梅樹很久,而後一劍很是精準的斬下了一條梅枝。

    卜算子只是安靜地站在那裏等待着。

    梅枝被李石丟在了地上,那柄劍也是的。這個眼睛有些看不清的道人,看着眼前朦朧的一切,而後伸手從懷裏,摸出來了那樣一枝桃枝——某個少年從天上鎮的桃樹上折下來的桃枝。

    道人將那一枝桃枝插在了梅樹傷口的凹槽上,而後撕下了一角道袍,將它們纏了起來。

    至此這個道人才轉回身來,重新向着卜算子行了一禮。

    “師伯,請。”

    道風瞬間興起於清溪之間。

    無數金色塵埃自二人腳下浮現,又化作了無數光沫,糾纏着,扭曲着,將二人包裹了進去。

    道風止息的時候,溪畔已經空無一人。

    唯有桃花屹立於梅枝之上,迎風顫巍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