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關隘白雪,關外白梅
類別:
武俠仙俠
作者:
秋雨半浮生字數:4782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三十萬青甲來的時候,那個坐在隘口山崖的大和尚是知道的。
極西之地的一劍同樣如此。
大概唯一很難知道的,便是某個叫做李石的道人,從嶺南借來的那一劍。
只不過現在大概他也已經知道了。
畢竟那一劍的聲勢過於浩大,那一劍的劍勢過於凌然。
當風起嶺南的那一刻,他便已經知道了。
但是知道了又怎麼樣呢?
耳朵痛,他可以把耳朵割了,腳痛,他可以把腳捂在屁股下面。
但那些在風雪裏,在人間裏,所有一切潮涌而來的故事,他能夠置之不理嗎?
大概是不能的。
所以就像年少時候撿到那粒藏着阿彌寺的石子時一樣。
他生來便註定會撿到那些東西,也生來便註定會坐在這裏,等待着有緣人,等待着風雪滿關隘。
所以大和尚很是平靜,哪怕前方是在風雪裏行軍而來的三十萬青甲,更遠一些,還有很快便要到來的一劍,而身後也有着一劍,那一劍,他如果不接,便會落向鹿鳴。
只有在那個山河觀的道人在劍前兵解的那一刻,才讓這個大和尚極爲短暫地嘆息了一聲。
那聲嘆息極爲迅速極爲輕微,就像一隻蝴蝶從視線的邊緣擦過去了一般。
倘若不仔細聽,大概很難聽見。
只是和尚大概也只能嘆息這麼一下。
在那一聲嘆息的前後,是未曾停歇的,極爲低沉細密的誦唱之聲。
人間好像自起鍾磐之聲,伴隨着和尚的頌唱,風雪裏漸漸有許多經文鍍落在山雪之中,環環相扣。
顧文之到來的時候,已經滿山經文,隨時準備着應對那三十萬青甲的進攻。
只是這個道人卻皺起了眉頭,沿着那些經文一路向着山隘兩側看去,收回目光,看向白衣和尚。
“大師的經文,似乎比預料的要少許多。”
莫非是這個大和尚,在誰也不知道的時候,受了一些傷?
身旁誦唸之聲漸漸低沉下去,而風雪裏的頌唱聲,卻漸漸宏大了起來。
白衣和尚唱了一聲佛號,鬆開了合在身前的雙手,轉頭看着顧文之,微笑道:“因爲貧僧在先前,按照慣例,先爲陛下祈福了。”
顧文之沉默了下來。
蕉鹿大師的這個回答,顯然讓他有些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白衣和尚轉回頭去,看着身後那片秋空霽海的人間,神色倒也有了些複雜。
“觀主死了?”
顧文之輕聲說道:“死了。”
大和尚嘆息了一聲,說道:“多謝。”
這個年輕道人拋開了那些情緒,轉頭看向了風雪之中,平靜地說道:“大師不必言謝,這本就是觀裏的問題。”
“那施主不妨與我說聲抱歉。”
顧文之回頭看着蕉鹿大師,後者臉上很是平靜,並沒有笑意。
“這是你應該的,也是我應受的。”
沉默了少許,這個道人很是誠懇地豎掌彎腰。
“抱歉。”
.......
白衣和尚極爲坦然地接受了道人的歉意。
風雪裏有着許多山河觀的道人從羣山而來。
最初他們的想法,是守住那片山雪之地,以防三十萬青甲繞路直取槐都。
只是當那一劍到來的時候,他們便不得不改變了想法,向着這處風雪關隘而來。
顧文之回頭看着那些觀中師兄弟與一些師叔們的到來,心中倒是安定了一些,向着蕉鹿大師很是認真地說道:“山河觀去哪裏?”
蕉鹿大師轉頭看向山隘兩側,輕聲說道:“去兩翼之地,協助我即可。”
顧文之挑了挑眉,看着面前的大和尚,說道:“大師呢?”
蕉鹿大師雙手合十,平靜道:“我就在這裏。”
顧文之有些心驚,沉聲說道:“那一劍就要來了。”
“貧僧若是還接不下那一劍,觀主又如何肯去冥河呢?”
顧文之還想說什麼,白衣和尚身周卻是驟然有股無形的力量生起,將這個道人像是一張輕薄的紙張一般,向着隘口之外盪開而去。
而就在下一刻,風雪之中,有一劍自西方而來。
劍體漆黑,然而其上卻燃燒着極爲熾熱的劍火,在極爲迅速地穿越了如此遼遠的人間之後,依稀可以看見那些劍火之下的劍身,依舊柔軟如水。
只是或許就像道門那一句柔弱勝剛強一般。
天下至柔莫過於水。
如同來自淵谷的點燃的黑水一般的劍,在逼近隘口的那一剎那,頃刻之間,便分化而去,化作數道劍光,橫平豎直地斬落在了白衣和尚身周。
劍火飄搖。
人間風雪震散。
遍地雪屑紛飛不止。
顧文之身形在半空之中穩了下來,看着這一幕,顯然有些驚詫。
他沒有想到在鹿鳴之中,還會有着這樣一劍而來。
曾經在南衣城懸薜院求學,也曾仰慕地去過人間劍宗徘徊的年輕道人,自然認得出來這一劍是什麼。
當然只能是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風雪被如淵之劍上的劍火消融而去,這一刻的風雪關隘,大概確實有如鎖住了九月的這三尺秋色一般。
劍火繚繞,光芒白熾,附着在那些黢黑的劍影之上,好似畫地爲牢一般,將白衣和尚鎖在了那裏。
哪怕莊白衣再如何謙虛地說着自己的境界不夠絕頂。
只是終究這是一個九疊劍修。
放眼人間,這樣的人又有幾個呢?
這樣的一個劍修,燒空了神海,送來的一劍,當然也是極爲難纏的。
白衣和尚的衣袂燒了起來,或許是某一劍擦着他的身體落向身後的時候,或許是更早之時,盪開那個叫做顧文之的道人的時候。
火焰也許色調並不深,只是在和尚的白色僧袍之上,還是顯得有些幽邃的意味。
一如和尚擡頭靜靜地看着西面的那種目光一樣。
顧文之懸停在風雪之中,並未向和尚靠過去——哪怕那並非殺伐的劍訣,然而終究那些劍意也是足夠凌厲的。顧文之對自己有幾斤幾兩,認知很是明確。
他連陳青山都打不贏,又如何能夠去面對一個九疊劍修的一劍呢?
道人看着和尚,而和尚目光幽邃的,站在遍地劍火裏,看向遠方。
只是話語裏的意味,卻總讓人覺得他是在笑着一般。
“我就在這裏啊,莊白衣。”
那種語調,也好像是在諷刺一般。
顧文之在那一刻,好像突然明白了過來。
是的。
這一劍,不是鎖清秋。
也許它的劍式確實是人間劍宗鎖清秋。
但它的劍勢不是的。
這種勢,就像曾經某個嶺南劍修所說的那樣。
是下流的。
往下流的,往壞處想的,往絕處做的。
顧文之如果可以聽見觀裏另外一個觀主,在山雪裏與某只小松鼠說過的那句話,大概會更明白一些。
那叫做,自觀未必清明,但見人卻須卑劣。
我要做某件事,我便要將你們,當做一切卑劣的人來對待。
不會他心通,所以心思不通的,又何止是樂朝天呢?
李石他們大概同樣如此。
和尚也許會走,放任那一劍落向鹿鳴。
和尚也許不會走,以身爲鞘,將那一劍承接下來。
他們當然不知道。
所以只能往最壞處想。
顧文之尚自在發着呆,身後卻是有着極爲凌厲的意味傳來。
那是與鹿鳴風雪深處送出的那一劍有着天壤之別的意味。
顧文之在那一刻,覺得自己好像不是顧文之,而是顧蚊子。
一隻風雪裏孱弱的不合時宜的蚊子。
只是哪怕是蚊子,攔在那一劍的軌跡之上,當然也是會被切開的。
就像那個挽起袖子去攔劍的道人一樣。
道人沒有猶豫,擡手掐住道訣,腳下瞬間有山河鋪落,一陣道風好似春風吹來,將道人的身形在山河道術之中吹開千萬裏,而後山河破碎,道人的身形已經出現在了那些落滿了經文的山隘兩側。
風雪不止。
顧文之的心緒也許同樣不止。
白衣和尚終於轉過身來,向着顧文之點了點頭,顧文之當然明白那是什麼意思。
那是將這片關隘交給他們山河觀的意思。
道人沒有再去看那樣一劍,也沒有再去看那個和尚。
回頭看向了風雪關隘以西。
風雪迷濛,然而那種浩蕩如流的聲音,卻是極爲清晰地傳入了耳中。
那是三十萬青甲,古青天道用了一千年的時間,才打造出來的三十萬青甲。
在道人轉回頭來的那一剎那。
無數好似娟娟細流一般的聲音自風雪中傳來,但那不是溪流,也不是大河。
而是,那些青甲之上鐫刻的道文,與甲衣之上的細微化的機括迎風而動的聲音。
顧文之的神色極爲凝重。
哪怕這是三十萬普通人間大軍,對於修行界的衝擊都不可以說是微小的。
更何況這是機括與道文的結合。
那些細微的聲音匯成大河,逐漸變得極爲浩蕩,顧文之的瞳孔亦是在那一刻遽然收縮。
人間春風來。
這一刻,風雪裏的畫面,也許確實就像這一句話所描述的那般。
無數青甲洪流,在逼近隘口的那一剎,甲衣之上機括極爲迅速地運轉,那些刻在甲上的道文,亦是被機括之力催動,捲起不盡道風。
好似飛蝗過境。
這是顧文之第一次,這般真切直接的,面對來自世人洪流的力量。
觀裏的道人們同樣如此,哪怕有些師叔,曾經便是那樣一個青天道的弟子。
顧文之震撼了一剎,而後便回過神來,擡頭看向風雪極深處,那裏有着某個道人,在一個素色道裙的女子陪伴下,安靜地站在傘下,目光極爲漠然地遠眺着這一邊。
沉默少許,顧文之沒有再看那邊,只是擡手掐住道訣,然而一陣無比鏘然的聲響卻是自風雪之中蕩開來。
哪怕是那些青甲洪流,都是停頓了一剎。
顧文之的動作停滯了少許,在那片動靜之中,便是轉頭的動作都變得遲鈍了起來。
轉過頭去,白衣和尚一身經文纏繞,身形不知何時變得極爲巨大,只剩下了一隻腳,落在那片清秋劍牢之中。
白色僧袍好似天地雲幕一般,將這處關隘一同籠罩了下來。
往上不可見。
但有不盡劍意迸射,也有萬般佛音頌唱。
一切浩蕩,唯有僧袍漂盪好似雲幕,有劍痕如星光點點,似破未破,卻也遮蔽一切。
顧文之沉默了少許,大概認可了蕉鹿大師彼時的那一句話。
確實是,風雪雄關。
顧文之轉回頭來,重新掐住道訣,神海之中道韻如流而出,牽引着風雪與天地元氣,一同落向自身。
而後整個人好像山崖之上一塊鬆動的石頭一般,徑直傾倒,向着青色的大湖墜落下去。
風雪高山之中,這樣的石頭有很多塊。
.....
李石當然傷得很重。
劍湖劍光與木子花的那一劍,給道人帶來了一些不可逆轉的傷勢。
譬如他的眼睛,很難再清楚地去看着人間的許多東西。
但是在離開了天上鎮之後,這個道人,還是催動着神海元氣,向着這片風雪之地而來。
便在某處青山裏。
萬朵青山之地的青山。
道人眯着眼睛,站在那片自己的山河道術破碎的地方。
也許是想看看自己的那個師長死去的一些痕跡。
只是道人在朦朦朧朧裏,纔始看清了一些色彩,身後便有一劍而來。
出劍的人境界一般。
只是那一劍的意味卻極爲不一般。
哪怕李石已經反應得極爲迅速,向着一旁避讓而去,亦是被那一劍斬下了一角道袍。
李石停在青山另一側,眸中烙下道文,才終於辨認出了這個突然出現的劍修是誰。
黑衣短髮,斷劍決離。
流雲劍宗的四破劍程露。
李石看着程露出現在這裏,神色並沒有多少驚訝,只是輕聲說道:“子實死了。”
程露平靜地說道:“死了,你呢?”
李石微微一笑,眸中道文散去,人間再度恢復朦朧。
“我不知道。你來這裏做什麼?”
“看劍。”
程露也許是在回答道人的問題,也許也只是說着一種傳記裏常有的開打前的提醒。
這個劍修重新舉起了那柄在梅溪小觀邊撿到的蝶戀花。
只是李石卻並沒有與他動手的意思,只是擡手喚來一片山河,橫在了二人之間,而後道袍飄然,踏着青山,便向着人間更北而去。
程露舉劍便斬了下去,只可惜終究他的境界不如這個山河觀的道人。
那一片山河被斬碎不少,卻依舊殘留着許多,攔住了這樣一個劍修的路。
“你去哪裏?”
程露猶豫少許,收了劍,站在山河彼岸,看着道人的背影問道。
李石的身影在遠方停頓了少許,依稀可見他做了一個伸手入懷的動作,像是在確認某些東西是否依舊存在一般。
“關外梅花要開了,我要回去看看。”
道人回答得近乎誠懇。
但究竟誠不誠懇,程露並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