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我真的會謝
類別:
武俠仙俠
作者:
秋雨半浮生字數:4473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陳鶴知道自己什麼都阻止不了,所以他什麼也沒有阻止。
只是從北臺那裏奪回來了自己的天衍車之後,便回到了極都的小院子裏,在風雪裏回憶着鐵板豆腐的做法。
賣了那麼多的鐵板豆腐,陳鶴自然不可能不熟悉這種小吃的做法。
無非便是鐵板燒油,豆腐切片,稍稍煎一下,而後上陳鶴祕製小調料而已。
然而大概是生疏了,陳鶴最開始的時候,有好幾片豆腐都煎老了,吃起來既不老也不嫩,滋味何其一般!
陳鶴也不知道這是爲什麼,就好像在阿彌寺的風雪裏,受了太多嚴寒,導致他有些手冷手抖不敢上。
陳鶴一度懷疑自己是曾經大病了一場,只不過病好了,就忘了。
只是在問了南德曲之後,這個裹着大棉被的曾經劍修卻認真地說着陳鶴並沒有生病,在整場旅途裏,他都活潑得很。
除了在極都裏的那場感冒。
不過陳鶴的感冒早就好了。
反倒是南德曲的感冒一直延續着,也不知道這個劍修的身體爲什麼這麼差,雖然修行界說着劍修身體孱弱,但那也只是相對於道人而言的,天天握着十來斤的劍在那裏揮來揮去,身體怎麼會差呢?陳鶴有些不能理解。
總之陳鶴煎豆腐的時候,他便一直裹着被子縮在那裏,不住的流着大鼻涕。
雖然陳鶴覺得自己現而今煎的豆腐很一般,只是卻還是勾起了南德曲的食慾,湊在旁邊的時候,一面流着大鼻涕,一面流着哈喇子。
“鶴兄,給我來一塊!”
“......”
南德曲裹着被子,抱着那盤豆腐,瑟瑟縮縮地在火堆邊坐着,也懶得用什麼筷子,便用手抓着,徑直往嘴裏送。
陳鶴繼續在一旁的水盆裏撈着豆腐——雖然鹿鳴豆腐不多,但是北臺還是讓人想辦法送來了一些這種被稱爲白玉餚的食物。
“其實你不用撈這些東西了。”
南德曲許久沒吃辣了,被辣得大鼻涕一直往下梭,於是一面斯哈斯哈地吸着鼻子,一面說着。
“北臺早已經離開了極都,鹿鳴這麼大的雪,難道你還真打算做好了之後給他送到邊境去?”
陳鶴只是撈出來了一塊豆腐,在掌心裏把它切成了片,又在身前的鐵板上攤好。
隨着那些滋滋的聲音,豆腐的下層很快便開始有了一些金黃色。
南德曲見陳鶴沒有說話,於是又湊了過來,看了陳鶴少許,而後認真地說道:“難道你真有這麼信守承諾?北臺這傢伙現在可不是什麼好人。對壞人信守承諾,等於置天下於不顧。”
陳鶴沉默少許,嘆息一聲,緩緩說道:“其實沒那麼嚴重......”
只是陳鶴的話還沒有說完,南德曲便皺起了眉頭。
“他打算將這片風雪之地拖入槐安戰場,這難道還不嚴重?”
“.......我說的是信守承諾這件事。”
南德曲挑了挑眉,這才意識到陳鶴說的是言重而不是嚴重。
陳鶴看着面前的豆腐,繼續說道:“天下哪有閒雲野鶴的人真的會信守承諾的呢?總是該辜負的,不該辜負的,一併辜負了,才能瀟灑的離開。我又不是什麼聖人,我只是一個世人,一個俗人,總有些遺憾,總有些虧欠。”
南德曲不解的說道:“那你這是?”
陳鶴輕聲說道:“畢竟天衍車是從他那裏交易回來的,我不想讓我心愛的小車車顯得廉價而已。”
“......”
南德曲默然無語,轉頭看向了院子檐下,那輛破破爛爛但是被擦洗得乾乾淨淨的天衍車。
所以這個年輕人滿心滿眼,大概只有他的小車車。
當然,或許還有別的。
譬如南德曲還在那裏看着天衍車發着呆,陳鶴卻是突然手忙腳亂起來,拿着鍋鏟,很是匆忙的給鐵板上的豆腐翻着面。
南德曲湊過去,看着那塊在鐵板上在熱油的作用下不住的抖動着的豆腐,挑了挑眉,又低下頭來,看着自己盤子裏的那一塊。
二者如出一轍,都是有些焦黑——這是任何一個南衣城賣鐵板豆腐的人都不會犯的錯誤。
陳鶴亦是在那裏看着那塊豆腐發着呆。
“我好像明白爲什麼我總覺得不對勁了。”
陳鶴低頭看着自己的手,又覺得不是應該看這裏,只是應該看哪裏,他卻是並不知道。
“我對時間的感知出問題了。”
大概正是因此,這個本該煎得一手好豆腐的年輕人,卻連做了無數遍的鐵板豆腐都煎不好了。
南德曲愣了愣,看着陳鶴說道:“什麼意思?”
陳鶴擡起頭來,歪着頭看着那些風雪,想了很久,而後輕聲說道:“比如我以爲今天的某一段時間,是過了一刻鍾,但其實那是過了一刻半了。”
所以豆腐老是煎老。
南德曲很是驚奇的看着陳鶴,裹着大棉被端着盤子來來回回的繞着他走了好幾圈。
“但我沒看出什麼特別的。”三十六歲老男人無比誠實。“會不會就是你單純的走神了?”
陳鶴想了想,說道:“可能是?你先別打擾我,我努力認真一下,看能不能靜下心來。”
南德曲點了點頭,拖着棉被踩着一院風雪,走到了院門口,在那裏坐了下來,一面吃着豆腐,一面隔着那些極都很是綿密厚實的雪,看着檐下的陳鶴。
只是看着看着,南德曲便挑起了眉頭,神色有些古怪。
因爲陳鶴說要靜心,卻下意識地做了一個摸膝蓋的動作。
南德曲也下意識地摸向了自己的膝蓋。
這個動作他當然很熟悉。
劍修開始靜心修行,蘊養劍意之前,往往都會將劍放在自己的膝頭——摸膝蓋當然不是摸膝蓋,只是在按劍而已。
南德曲張了張嘴。
“你......”
只是話還沒有說完,便看見陳鶴用力的在膝蓋上蹭了一下——膝蓋上留下了一片很是光滑油亮的污漬。
南德曲很是適時的閉了嘴。
天下當然不是只有劍修會有這樣的動作。
比如人間小廚娘做飯的時候,手上沾了油污,也會在圍裙上擦擦手。
大概是方纔陳鶴手忙腳亂的翻着豆腐的時候,不小心在手上沾了許多油而已。
南德曲沒有再說什麼,繼續默默地坐在那裏看着。
陳鶴擦完了手,便開始認真的煎着豆腐。
風雪簌簌,極都這樣的地方,當然比別的地方要安靜許多。
這樣一處小院子裏,自然也不會有多少龐雜的聲音。
然而南德曲還是遠遠的嗅到了一種焦味。
陳鶴嘆息了一聲,坐在那裏呆呆的看着面前的那塊豆腐。
南德曲聽見那個年輕人在那裏很是惆悵地說着。
“陳鶴啊陳鶴啊,你怎麼生病了啊。”
“......”
......
陳鶴也不知道究竟是發生了什麼,才會導致自己好像突然對時間這種抽象的東西變得不敏感了,但總之越認真,反倒豆腐煎得越老。
這是不合理的事。
陳鶴坐在檐下,看着檐前風雪,很是認真的想着。
他當然可以通過去看,來確定豆腐是不是已經好了。
但人間很多東西是不能去看的。
譬如若是日後有約,自己還在路上慢悠悠的走着,以爲還沒到時辰,結果那邊等的人已經在閒敲棋子落燈花了。
這是不好的事情。
陳鶴嘆了一口氣,轉頭看向了坐在風雪院門口的南德曲,然後愣了下來。
這個連劍都斷了,在阿彌寺外的風雪裏丟下去了,再也找不到了的劍修,此時卻是坐在那裏,閉着眼虛按着膝頭,不知道在做什麼。
陳鶴神色古怪地在那裏看着南德曲。
一直過了許久,這個劍修才睜開眼睛,坐在那裏呆呆的看着院子裏的風雪。
“你在做什麼?”
南德曲回過神來,張了張嘴,只是卻又閉了上去,裹着被子站了起來,緩緩地在滿是飛雪的院道上走着。
一直到走到了院子的中間,南德曲才停了下來,裹在被子裏淋着雪,擡頭看着天空。
“我很糾結。”
南德曲輕聲說道。
“糾結什麼?”
陳鶴想來想去,也不知道南德曲有什麼好糾結的。
“莊白衣那天走了,極都之中也沒有他的消息,如果沒有猜錯,他肯定是跑哪裏躲起來了。”
南德曲很是認真的說道。
“那天北臺在我面前與那個道人說了太多的東西。”
這個神海幾近毀去的劍修說着停了下來,目光一路向下,落在了自己的那身大棉被之上,上面積滿了雪——鹿鳴的風雪太大,哪怕只是在這裏停駐了一小會,便有許多雪覆着了。
“我不知道他是在說氣話,還是真的是這樣想的,但前者的可能性太大了。”
陳鶴愣了一愣,看着南德曲說道:“北臺說了什麼?”
當時的陳鶴,還在那裏檢查着自己的天衍車,當然沒有聽到這邊的那些對話。
南德曲看了陳鶴許久,而後搖了搖頭,說道:“沒什麼。”
陳鶴見南德曲不想說,倒也沒有追問。
只是南德曲卻是又突然問道:“陳鶴。”
“?”
“你說我們真的分得清什麼是好,什麼是壞嗎?”
陳鶴默然許久,而後看着面前的那塊豆腐,認真的說道:“如果是塊豆腐,大概分辨得出來。但是如果你說的是人的話,這樣的問題......”
這個閒雲野鶴的人聳了聳肩,兩手一攤。
“誰知道呢?”
南德曲默然許久,輕聲說道:“我想去找莊白衣師兄。”
陳鶴其實到這裏已經猜到了。
一個曾經的劍修莫名其妙的按着膝頭,大概就是想試一試,看還能不能重新蘊養一些劍意。
風雪裏的路是難走的,有些劍意防身總是好的。
只可惜當初阿彌寺前,南德曲的神海確實已經傷到沒有迴旋的餘地。
這大概就是南德曲的病一直沒有好的原因,動氣傷身啊動氣傷身。
“找到了莊白衣之後呢?”
陳鶴看着南德曲問道。
南德曲認真的想了很久,而後輕聲說道:“看看他要做什麼,試着阻止他,如果不行,那就想辦法.....讓他殺了北臺。”
陳鶴深吸了一口氣,說道:“這麼狠厲?”
“只是先這樣想,但是明天如何,當然都是未知的。”
陳鶴沉默了少許,輕聲說道:“那你去吧。”
“我需要幫助。”
“師兄啊,你不要開玩笑,我怎麼幫你?天衍車在風雪裏完全開不動,車軲轆都凍死了。”
南德曲轉頭看向了那輛天衍車,默然許久。
陳鶴說的當然是事實。
所以他咳嗽了兩聲,倒也沒有再說什麼,轉過身去,裹着那牀大棉被,向着小院大門走去。
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了,風雪灌了進來,吹得四處一片迷濛。
那個劍修停在了那裏,又轉回頭來,看着陳鶴膝頭的那處油漬,猶豫了許久,而後輕聲說道:“有沒有一種可能,其實你真的會劍?”
陳鶴的眼睛瞪得極大。
“師兄怎麼憑空污人清白?”
南德曲沉默少許,緩緩說道:“先前你說靜心的時候,伸手按向了膝頭,就像我一樣。”
人間小廚娘會這樣做。
劍修也會這樣做。
但凡有可能的事,自然都是值得懷疑的。
陳鶴低頭看着自己膝頭的油漬,想了想,說道:“我要是擤鼻涕往鞋子上擦,你是不是以爲我是要撿石頭打狗?”
南德曲笑了起來,說道:“我當然不會這麼想,但是有時候狗會的,所以你看莊白衣當時和你坐在一起的時候,後背溼了大片。”
“有嗎?”
陳鶴撓了撓頭。
南德曲止住了笑意,眯着眼睛長久地看着這個年輕人,站在門口那些呼嘯的風雪聲裏,無比認真地說道:“有的,因爲後來我便跟在師兄身後。”
陳鶴默然無語地站在那裏。
這樣的沉默讓那個站在門口的劍修眼眸越來越亮,轉頭看見了門邊一根像極了長劍的木棍,順手拿了起來,就向着陳鶴丟了過去。
陳鶴眯着眼睛,看着那樣一根像是劍一樣穿過風雪而來的棍子,伸出手去,輕聲說道:“你要是這樣的話,那我只能說,我真的會.....”
話音戛然而止。
陳鶴抓了個空。
那根棍子準確無誤的砸在了陳鶴的面門上,有兩線殷紅的液體從鼻子裏流了出來。
這個年輕人慘叫了一聲,痛苦的捂着臉蹲了下來。
“我真的會謝,師兄你是不是有病,明知道我現在對時間的感知出了問題。還往我臉上丟東西?”
“......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