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狸花大人和做夢
類別:
武俠仙俠
作者:
秋雨半浮生字數:4760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道人當然不是什麼所謂的生命最後一刻回心轉意。
事實上,他雖然在那些劍意裏受了一些傷,但是如果將世人比作一團火,這個道人依舊還是熊熊燃燒的烈焰。
所以當少年揪住了木子花,認真的問着你是不是覺得他是對的,而天上鎮的少女陷入了沉思的時候,道人已經握着劍,消失在了大湖邊緣。
等到付江南從那柄帶着裂紋的劍帶來的好像碎裂一般的風聲裏反應過來的時候,李石已經出現在了小舟舟頭。
少年擡起頭來,那柄原本握在木子花手裏的,帶着純淨的白芒的白玉京,正在天空裏飛着,像是某只驚飛而去的白鳥落下的一片羽毛一般。
方寸便停在了木子花的眉前。
木子花怔怔地站在那裏,餘光瞥見了付江南臉上那種錯愕之後的惋惜情緒——那般神色,好像就是在說,你看,我就說他是狡猾的天外邪魔吧。
似乎也是在印證着少年的話語和心思一般。
道人臉上的淚痕漸漸被風吹幹,他的神色變得淡然也堅決,那雙依舊承載着許多劍意,也許有些朦朧的眼睛,正無比平靜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木子花沉默了少許,擡起頭來,越過了那柄便在眼前的方寸,看着面前在人間遠來的風裏靜立的道人,很是認真地問道:“人間爲什麼沒有路?”
道人並未回答這樣一個問題,只是眸中有着道文閃爍,目光落向了少女身後的那片水汽翻涌的大湖與雲霧裏的山崖。
有着許多遠去的劍光已經回來,正盤旋在其中,也許就在下一刻,那些劍光便會好似泄水一般,向着這一處而來。
道人的目光並未在那些劍光之上停留太久,而是繼續向着雲霧更深處看去。
付江南有些不明白道人究竟在看什麼,於是也轉過頭,跟着看了過去。
雲霧翻涌,好像有許多青山在其中生長着,升降着,時而便有青黑色的一角,在那些厚重的霧氣之後驚鴻一現。
難道大湖又要生長了?
付江南愣了愣,只是下一刻,他便睜大了眼睛,雲霧深處,似乎有着數道極爲狹長的劍光,然而那些劍光並非向着這一處而來,也沒有向着別處而去,反而是在那些大湖之上的生長的青山裏,帶着某種很是浩蕩很是迅捷的風聲,以一種極爲怪異的軌跡降落下來,直到平躺在了大湖之上。
少年有些看不明白這是什麼劍。
倘若那些劍是靜止的,雲霧裏又如何會有這般狹長的劍光?
少年還在思考着,那些劍光卻是突然劇烈地抖動着,不是顫動,而是抖動,像是在雲霧裏跳動着一般。
道人卻是在這個時候突然開了口。
“天上鎮的狸花大人?”
隨着道人向着小鎮少女的這句詢問落到了少年耳中,付江南似乎終於意識到了什麼。
是的。
那不是某些狹長的劍光。
只是。
有只很是巨大,像是一座大湖之上的青山一般的大貓,在霧氣裏趴了下來。
而少年將大貓的鬍鬚,看成了一些懸停的劍光。
木子花並沒有回頭,只是輕聲說道:“我也不知道,也許是別的地方跑來的野貓——人間到底爲什麼會沒有路?”
不止是道人,便是付江南也看了過來。
少年很是無奈地看着這個少女,心想你爲什麼老是揪着這個問題不放?要是我下次說着其實貓就是一些披着皮毛心思慵懶可愛的人,你也要追着問到天荒地老?
付江南當然不知道,對於木子花而言,一切言語,都可以是一種認真的教導。
這是她從青裳少年坐在大湖邊的時候開始,所習以爲常的一種習慣。
道人站在那裏,沉默了很久。
雲霧裏的那只大貓也許重新站了起來,那些被少年錯認爲劍光的鬍鬚再次變得很高,像是落在了青山之上,與那些劍湖之劍化作的劍光交相輝映。
那些狹長的劍光又近了一些。
貓當然是一種警惕的生物。
所以也許它也是在試探着。
“我做不了南衣那樣的人。”
道人的聲音突然在大湖上響起,少年回過了頭來,雲霧裏的大貓也停了下來。
南衣這樣一個名字不算陌生。
哪怕少年不知道很多年前磨劍崖那代崖主叫做南衣,至少南衣城不會陌生。
只是道人的這句話卻是讓少年有些聽不明白,什麼叫做做不了南衣那樣的人?
南衣是什麼人?
南衣又做了什麼事?
木子花同樣是在發着呆。
少年好歹知道南衣,但是對於她而言,南衣究竟是什麼意思,都是一種很難理解的事情。
道人說着這樣一句話的時候,心緒大概也是沒有表現出來的那般平靜的。
所以那柄便在少女眉前的滿是裂紋的劍微微顫動着,也許便在不知不覺間向前靠近了許多。
然而少女眉如遠山,眼若平湖,面對着那樣近在咫尺的一劍,卻是沒有什麼過多的驚悸的反應,只是認真的看着長劍之後的道人。
道人的模樣確實算不得多麼正派。
道髻散落,道袍凌亂,眼眸之中有着許多殘留的劍意流淌着,身上還有許多細密的血色。
木子花一直看了很久,而後很是認真的問道:“所以你又是什麼樣的人?”
道人的目光從雲霧深處收了回來,落在了身前的少女臉上,看了少許,緩緩說道:“我是一個卑劣的小人。”
木子花還沒有聽明白這樣一句話是什麼意思,道人卻是極爲迅速地將手裏的劍向前送出。
雲霧裏傳來一聲很是淒厲的貓叫。
人間風聲大作,一切雲霧都被推涌着從大湖之上向着這一處瀉水之地而來。
木子花依舊安靜的站在那裏——道人的那一劍在送出的之前,便已經偏了許多,所以只是斬斷了一些垂在小小的耳廓旁邊的髮絲。
付江南卻是因爲視角問題,以爲道人真的出劍了,在這一刻,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突然從小舟當中一躍而起,就向道人撲了過來。
李石平靜地站在那裏,那一劍送出,斬落髮絲,又脫手而出,有人間山河在長劍途徑的軌跡之上浮現又碎裂,只是倏而之間,劍上便已經有着無數青火自劍身之上點燃——道人也許不會劍火,只是對於李石這樣的人而來,他當然有許多辦法,去催生這樣一柄劍上的劍意,比如以山河人間爲加速通道,看似方寸只是躍過短短一寸的空間,但事實上,它已經穿過了大片的道術山河,萬千天地元氣裹挾其上,並且持續加速而去,從而使得這樣一柄劍在高速穿行之中燃燒了起來,於是劍身之上的,來自人間歷代天下大劍修殘留的劍意,在那些青火裏燦然躍於劍身之上。
那一劍送往了雲霧之中。
南衣,紅浸珊,叢刃,神河,青蓮。
千年以來有名的劍修,大約都用過這樣一柄劍。
甚至連陳雲溪,當初在天門之後,都在方寸之上留下過一些劍意。
道人並不知道那只狸花大人,是否能夠接住那樣一劍。
事實上,那樣一劍,也只是爲了攔住那樣一隻在雲霧深處挑動着萬千劍光的大貓而已。
道人送出一劍,而後推出一掌,落在了身前的少女身上。
這一掌平平無奇,只是帶了一些很是柔和的道風而已。
所以那個少女也只是被道風推涌着,落下小舟而去,譁啦一聲,落在大湖裏,向着湖水之中沉沒下去。
付江南撲到了道人身前的時候,小舟之上便已經只剩下了他與道人二人而已。
少年握緊的拳頭不痛不癢地砸在了道人的眉骨之上,在一聲沉悶的聲音裏,這個嶺南劍修的指骨很是乾脆地斷折了。
李石至此才終於轉頭,看着愣在了那裏的付江南,而後緩緩伸出手來。
道人和付江南之間的故事,自然與道人和天上鎮少女的故事是不一樣的。
大道七疊打入道知水,這甚至是一個不用出手的故事。
只是道人身周那些逸散的道韻,便足以讓這樣一個少年劍修好似生根一般,被禁錮在了那裏。
所以道人毫無阻礙地伸手,落在了付江南的身前,很是溫柔地撥開了他的衣襟,從懷裏取出了那一枝很是明豔的桃花。
李石很是唏噓地看着眼前那枝朦朧的桃花,而後轉頭看向了那個很是朦朧的少年,站在一片朦朧的大湖人間之中,極有禮貌的說了一聲。
“多謝。”
付江南怔怔地站在那裏,他不知道道人如何知道他在湖邊摘了一枝桃花,也不知道爲什麼道人費了這麼大的勁,只是爲了從他的懷裏拿出那一枝桃花。
只是在大湖冒出了第一個水泡,而後發出了‘啵’的一聲的時候,他才反應過來,木子花掉到湖裏去了。
然而少年此時身周滿是來自李石的道文,就像真的就像一株野地裏的植物一樣,只能憤怒地站在那裏,連頭都不能轉過來。
李石並沒有在意這個並不熟識的少年在想些什麼,只是將那一枝桃花收進了自己的懷裏,而後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那些雲霧。
那柄滿是裂紋的劍上萬千劍意流溢,形成了一張很是堅固的劍網,將那些來自雲霧裏的風聲、劍光、狸花貓,一同阻隔在了那裏。
一顆很是碩大的貓頭被那些劍意之流束縛着,帶着憤怒的神色,不住的向着這一處拱着,雲霧裏有好似蒼天古樹一般的貓爪拍落下來,然而落在那些劍意之網的時候,卻也只是帶來了一些漣漪。
有些很是細微的聲音正在蔓延着。
大湖之下也許有着一些裂紋。
只不過對於道人而言,那並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李石看了一眼,便很是平靜地轉回了頭來,向前一步踏出,而後走在了大湖水波之上,一路向着湖水邊緣而去。
隨着道人的離開,付江南身周的那些道文禁錮,也一併被風吹散而去,少年在禁錮解除的一瞬間,便轉身向着湖水裏一躍而下。
大湖深處的雲霧山崖之中轟鳴之聲不斷,那樣一隻看起來極爲巨大的狸花大人依舊在與那片劍意之網衝撞着,原本柔順的毛髮看起來很是凌亂,也帶了一些血色,無數劍意小魚在毛髮之下鑽着,割開了許多細小的口子,又從那些傷口裏蜂擁而去,看起來很是駭人。便是那些好似狹長劍光一般的白色鬍鬚,都是斷裂了好幾根了,落在了大湖之上漂着,看起來像是某些巨大的象牙色的柱子。
付江南浮在水面上,默默地看了一眼那只正在掙扎着的碩大之物,嘆息了一聲,而後向着湖底而去。
道人的那一掌確實稀鬆平常。
只是手中沒有白玉京的木子花,大概確實也只是一個柔弱的少女。
水下有着一線墜落的痕跡,有些崖石的苔藻便擦去了不少——這確實給了付江南一些尋找的方向,卻也帶來了一些擔憂。
當然,也許更多的是不解。
這樣一個少女,只是心心念着許多東西,便能夠讓那些很是離奇的話語變成這片人間的既定規則,爲何又顯得如此孱弱?
她想要大湖生長,大湖就會生長,她覺得雲霧可以撥開,於是趕霧人便順理成章地出現。
付江南一面向着大湖深處而去,一面想着。
難道要自己去做一個神神叨叨的謎語人,湊在她耳邊說着命運的齒輪已經轉動,快去凝視你內心的力量吧木子花。
付江南有些默然無語。
天光漸漸疏淡下來,湖水之中的一切漸漸昏暗,好在付江南終於看見了那樣一個懸在了湖底山崖某處沉沒的古樹枝椏上的小鎮少女。
付江南本以爲她陷入了昏迷,結果游過去的時候,才發現木子花其實是安然無恙地掛在那裏,就像某朵被吹入了湖底,被水草糾纏住了的李花一般。
小鎮少女睜大了眼睛,擡頭看着那些湖水,那些盪漾着的天光,那些遠處的被大貓踩塌的山崖,那些好似魚兒一般穿行着的劍光。
木子花看得很是認真,一直到付江南來到了她身前,她才終於回過神來,看着付江南,只是什麼也沒有說。
......
少年少女從大湖之下游上來的時候,那個緩慢行走的道人才始走到了水泄之地的邊緣,也許是聽見了身後的水聲,道人轉回了頭來,看着正在向着小舟上爬去的二人,又看向了那只也許快要撞開方寸結下的劍網的大貓。
“你的貓賣嗎?”
道人雖然眼神有些不好使,但是問得很是真誠。
木子花愣了一愣。
付江南很是憤怒地說道:“你做夢!”
道人並未生氣,只是按了按胸口,好像在確認那樣一枝桃花還在一般,而後轉回身去,平靜地說道:“活在人間,不做夢,做什麼?”
那樣一些劍意之網,終於被狸花大人撞碎。
好似一座青山一般的大貓掠過了整片大湖,身子舒展得極爲修長,伸出貓爪向前勾着,似乎想要將道人攬入懷中。
然而道人只是一步向前踏出,整個人便向着湖畔山崖懸瀑之下墜落而去,又好像在空中被湖水擊打得粉碎,散做了一地粉塵。
天上鎮的狸花大人抓了個空。
而木子花只是長久地站在舟頭,也許是在咀嚼着道人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舟頭籃子裏的花被風浪吹得乾乾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