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很好,也許很壞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秋雨半浮生字數:4455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柳青河是誰,確實不重要。

    只是他這一次離開槐都,走在人間,大概就是爲了幫神河排除此後人間的一些隱患。

    然而,也許這樣一個天獄之主,確實沒有將這片人間炸碎的想法。

    否則他不至於,將這樣一個問題,丟給這個才十三歲的嶺南小劍修。

    陸小二的答案確實沒有在柳青河的考慮之中。

    但是槐都大猿聽見這個答案的時候,確實不得不承認,他忽略了這樣一個問題。

    所以柳青河所要的答案,是什麼呢?

    男人丟了手裏的酒壺,看着它在街頭滾了好幾圈,而後被某個路過的孩童不小心踩碎。

    “其實你完全可以委婉一些,低聲下氣一些。”

    柳青河看着陸小二,顯得極爲誠懇的樣子。

    “你可以說,這片人間,才過了第一個年,他們連第一個四季都還沒有看完全,等他們真正能夠威脅到人間的時候,都不知是多少年後的事了,你可以說,人也許可以看百年,但是看不了千年——千秋之事交給千秋。”

    陸小二默默地站在那裏,小少年也許算不上特別聰慧,只是聽到這裏的時候,卻也是明白了過來,這個天獄之主,大概並沒有他所說的那般果決。

    畢竟連答案都已經想好了。

    哪怕陸小二最後真的給不出那樣一個理由,大概柳青河也會嘆息着說着今日秋風太冷,改日再來問你。

    一直過了很久,陸小二才輕聲說道:“所以獄主大人來這裏,到底是爲了什麼?”

    柳青河沿着那些灑落的酒水蔓延而去的一線痕跡走去,平靜地說道:“看看你說的那位前輩,到底想要做什麼。”

    陸小二默默地跟着柳青河走着,二人不知不覺便已經走到了小鎮口,老狗依舊趴在那裏睡覺,狸花貓不知去向,小少年有些氣喘吁吁了,於是撐着膝頭覺得自己也許也像一條老狗。

    “所以獄主大人看見了什麼?”

    陸小二擡起頭來的時候,便看見柳青河安靜地站在小鎮門口,並非負手,而是一手叉腰,一手遮在了眼前,正在那片燦爛的秋陽下,遠眺着這片人間。

    這並非什麼上位者的姿態,反倒像是一些攀登者,眺望者的姿態。

    陸小二下意識地看着自己負劍撐着膝蓋喘着氣的影子。

    不知道爲什麼,他又想起了當初樂朝天所說的那一句,我就是山啊。

    前輩哪有不是山的呢?

    前輩一生對對錯錯,也許總要走上屬於他的那座山,才能夠看得更加清楚一些。

    柳青河並未回答陸小二的那個問題,只是安靜地眺望着,又轉回頭來,看着鎮子裏的風光,微微笑着說道:“看起來確實很好。”

    陸小二漸漸站直了身子,老狗被二人的談話驚醒了一下,又懶洋洋地把頭換了個方向,繼續在那裏睡了下來。

    小少年看着那條睡得很是安穩的老狗,輕聲說道:“什麼很好?”

    “當然是這個人間啊,難道是你我嗎?”

    柳青河低下頭去,無比古怪地看着陸小二,大概小少年的這個問題,確實問得很蠢。

    小少年有些不服氣,說道:“你我如何不能很好?”

    柳青河愣了愣,大概也是發現了自己話語裏的謬誤,所以他想了想,看着小少年微笑着重新說了一遍。

    “當然是你和人間啊,難道是我嗎?”

    陸小二默默地看着這個很是高大的男人,一時不知道他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柳青河依舊是在微微笑着,神色裏也沒有什麼落寞或者一些隱晦的情緒。

    陸小二看了很久,大概還是沒有想明白那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索性轉回了頭去,沒有再去想那些事情,只是問道:“爲什麼這個人間會很好?”

    柳青河繼續向前走去,走在了那些花海之中,緩緩說道:“天下從來都沒有什麼公平的事,生在槐安與生在黃粱是不一樣的。”

    這個槐都大猿說着蹲了下來,從路邊草叢裏摘了一朵白色的花,捻在手裏,繼續向前走去,也繼續說着。

    “生在芒草叢裏與生在花海里也是不一樣的。”

    陸小二站在那裏,好像明白了一些,又好像依舊有些茫然不知所解。

    所以他繼續聽着。

    “我們是芒草里長出來的莊稼。”柳青河微微笑着說道。“所以我們要更爲誠懇,更爲務實,就像一就是一二就是二,飛天遁地,如果不趕時間,誰都不會這樣去做。我們是握緊柴刀的人,是一刻不敢停歇的人,其實你如果活久一些,去多看人間一些時間,你就會發現,天下不過也是一個更大的嶺南劍宗。”

    陸小二眯起了眼睛,看着那個高大的連影子都很是漫長的男人。

    柳青河停了下來,遠遠地眺望着這片正在變化的人間。

    “他們大概是不一樣的。他們生來便擁有許多人間的基礎,他們不用從膏盲裏舉火,不用開闢荊棘,不用泅渡大河來尋找棲息地。”

    柳青河回頭看着陸小二,認真地說道:“過年前的春天,這樣一句話其實從來都不古怪,相反的是,這極爲浪漫。我們的歷史翻到從前,總是刀耕火種,披荊斬棘。他們的歷史翻到從前,是一個在春天裏便掛滿了大紅色燈籠的人間。這樣的人間往前而去,也許有着更多的無窮的希望。”

    陸小二沉默了很久,向着小鎮外走了兩步,只是走了兩步,卻又停了下來,站在那裏安靜的看着柳青河的背影。

    小少年其實也想走出去看看。

    只是送出了那一劍之後,他確實已經是筋疲力盡,倘若不是小鎮裏的某個少女離開的時候,在他的懷裏揣了一塊鮮花果餅,大概他都沒有力氣走到這裏來。

    所以陸小二不得不停了下來,站在那裏,看了少許,而後輕聲說道:“我明白獄主大人的意思,只是......”

    陸小二乾脆在那裏坐了下來,曬着秋天的太陽,很是遺憾的說道。

    “我並不能理解大人所要表達的這些情緒。”

    “大人與十三歲的人說話,其實和對牛彈琴沒有什麼區別,我也許能夠分得清大勢,仇恨,對錯。”

    陸小二眯着眼睛,看着那個在花海小道上的男人。

    “但大人說人間,說千年,說着歷史這樣的名詞,我確實沒有感覺,甚至......”

    陸小二大概也是覺得有些可笑,輕聲說道:“甚至,我有些昏昏欲睡了。”

    柳青河微微一笑,說道:“確實是的,大概因爲在歷史裏,你的一生也許連一個筆畫都不會留下。我應該是會有名字的,也許在漫長的歷史裏,千萬年後,人們依舊能夠從那些浩瀚如海的史籍裏,找到柳青河三個字。所以不免地,我會想得更多,也許好高騖遠了,也許自作多情了。但是陸小二,不管歲月裏有沒有我們的名字,你都需要記住,我們......”

    “就是歷史本身。”

    “歷史其實就是億萬萬個人。”

    陸小二深吸了一口氣,不得不承認,柳青河的這句話,終於讓小少年能夠體會一些那種讓他昏昏欲睡的話語的情緒了。

    “我以爲大人會說我只是一粒塵埃。”

    “當然如此。但沒有塵埃,便壘不起高臺。一如人間沒有你陸小二,我柳青河去和誰誇誇其談呢?”

    小少年默默地坐在那裏,一時之間卻也不知是該欣慰,還是該苦笑。

    “我以爲我那一劍,應該不至於只是塵埃。”

    “那是磨劍崖的劍,不是你陸小二的,再說了。”

    柳青河停在那裏,轉頭看着陸小二,很是誠懇地說道:“你說那一劍是你的,誰知道呢?”

    陸小二還想爭辯些什麼,柳青河卻是繼續說道:“而且,如果我是你,我便不會承認那樣一劍是自己送出的。”

    陸小二愣了一愣,說道:“什麼意思?”

    柳青河平靜地說道:“那一劍,也許便摧毀了槐安的西南防線。”

    小少年睜大了眼睛,掙扎着站了起來。

    柳青河看着陸小二,淡淡地說道:“當然,這不是你的問題。”

    槐都大猿轉回頭去,捻着那一朵白花,繼續在小道裏走着,只是身影漸漸虛化而去,最後只剩下了那一朵白花留在小道上打着旋飄了一陣,又落進了花海里去。

    “這是我的問題。”

    ......

    人間很是朦朧。

    就像一副泡在湖裏的山水畫,被湖水浸潤之後,將那些青色的墨汁大片的暈染開來一般。

    道人擡頭看的時候,不由得想起了那樣一個山宗的大師兄。

    陳青山比李石要大四歲。

    入山河觀的時間也比李石要早。

    只是大家依舊習慣將李石當成師兄,而非陳青山。

    大概便是因爲在山裏的時候,那個師兄總是看不清路,又懶得在眼睛裏藏一些道文,於是便經常牽着張小魚李石他們的衣角。

    那個白衣劍修以前做道人的時候,很是乖巧,經常師兄長師兄短的。

    於是陳青山也跟着張小魚一起師兄啊師兄啊。

    久而久之,李石也便真的成了師兄。

    李石握着方寸,站在湖底,很是認真地想着一個問題。

    所以當初陳青山所見到的人間,一直都是這樣的嗎?

    看不清誰是誰,只知道我是我,看不清山和水,只知道自己便可以做山和水。

    這樣看,人間確實別有美感。

    清晰是種美,朦朧當然也是的。

    李石站在那裏默默地想着,雖然道人一動未動,但是卻是肉眼可見的,被那些湖水推涌着,向着前方而去。

    於是李石便知道,自己大概已經走到了這樣一處大湖的盡頭了。

    前方的那些湖底崖石開始有了積蓄了很多年的苔蘚。

    道人拄着劍,踩着那些不知何時沉沒下來的崖道,繼續向前而去。

    於是在某一聲很是清脆很是譁然的聲音裏,道人破開了水面,撐着劍,出現在了那樣一處連崖頂都在湖底的山崖上,一瀉湖水便是從這裏離開,在雲霧裏,灑落向那片更爲遙遠更爲廣闊的人間。

    腳下的石面滿是苔藻,所以大概有些溼滑,道人將手裏的劍插在了崖石裏,眯起了眼睛,靜靜地眺望着這片劍湖之外的人間。

    在身前的水泄之地,萬千峯巒向着這裏簇擁而來——這大概便是那些被擠到了湖底的青山。

    李石長久的嘆惋地站在那裏,這個道人的眼眸裏並沒有欣喜,也不會雀躍。

    相反的,那種滿是朦朧的人間風光的眼眸裏,是一種極爲深沉的悲哀。

    “這真是......”

    “好大一份罪孽啊,前輩。”

    道人低下頭來,擡手擦着眼角,一身溼漉漉的道人,在這一刻,不知爲何,卻是嗚咽着,像是一條落水受驚的野狗一樣。

    野狗道人。

    野狗道人。

    李石嗚咽着。

    不爲自己像條狗。

    而是好像已經看見了很多年後的這片天上人間的許多故事。

    ......

    付江南與木子花循着那些血跡趕來的時候,便看見道人失魂落魄地拄着劍,坐在那片流水之崖的邊緣。

    付江南最開始沒有聽見哭聲,所以他停下了小舟,很是得意,很是大聲地看着道人的背影叫喊着。

    “回頭吧李石,你已經沒有路可以走了。”

    只是道人沒有回頭,依舊是坐在那裏。

    付江南覺得這個道人真的是冥頑不靈,於是看向了木子花,決定讓她揮出一劍,直接將這個僥倖逃生的道人送往冥河——也許這個人間不會有冥河。

    那麼,就送他去死吧。

    付江南很是直白地想着。

    什麼羽化,什麼兵解。

    活着就是活着,死了就是死了。

    難道說上一聲去往冥河,嶺南那些劍修還能回來嗎?

    只是木子花卻是沒有動靜,只是握着白玉京,很是疑惑地站在那裏,過了許久,才輕聲說道:“他好像哭了。”

    付江南愣一愣。

    道人終於轉回了頭來。

    一如木子花所聽見的那樣。

    道人眼眶通紅,臉上滿是淚水。

    少年劍修怔在了那裏,一時不知道什麼意思。

    難道道人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終於開始悔改,於是泣不成聲?

    但道人只是擡手擦着淚水,撐着劍站了起來,豎掌向二人行了一禮。

    “人間什麼時候有過路呢?人間本就沒有路的。”

    木子花不知道爲什麼,聽着道人那一句話中的悲意,下意識地鬆開了手裏的白玉京,想要走上前去,問上一個究竟。

    少年一把揪住了她。

    “你是不是覺得他是對的?”

    木子花想了起來。

    天外邪魔,當然最擅長蠱惑人心。

    這是付江南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