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君不見,君須見
類別:
武俠仙俠
作者:
秋雨半浮生字數:4430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相比於陸小二,付江南對於這片人間的瞭解,要更爲淺薄一些。
他只知道這是天涯劍宗存放千年之劍的地方。
若不是這一次親自來到了這裏,他甚至不知道,這裏還是一處極爲遼廣的人間。
小鎮自然不大,只是那片無邊的大湖,那些藏在遠方雲霧裏的山崖,還有木子花所說的,走出小鎮,走出大湖,越過山脈,才能看見的更爲廣闊,更爲俊秀,更爲奔放的人間。
所以對於他而言,其實有些不能理解,爲什麼那樣一個道人在被那樣多的劍光擊中,卻依舊沒有選擇離開,而是繼續向着這片人間深處而去。
坐在小舟裏一面追尋着那些痕跡,一面划着船的少年劍修本打算問一問那個舟頭的少女,只是看着她臉上那種同樣有些茫然的神色的時候,付江南還是打消了這個想法。
木子花連道人的來歷,自己的來歷,乃至於那個可能很熟悉的小少年的來歷,都不甚清楚,自然更不用說更多的東西。
小舟已經走了很遠。
那個道人也許依舊在湖底某處山崖之中蹚行而去,也許已經離開了大湖,走在了那些雲霧之中。
只是木子花卻是在某一刻,突然回頭看向了二人來的方向,也便是那樣一處小鎮的方向。
少女的臉上有過剎那的,極爲短暫的訝異與迷茫。
付江南擡頭看着她的時候,甚至還能在她的臉上看見頃刻而逝或許她自己都未曾發覺的惶恐。
“怎麼了?”
付江南停下了手裏的動作,站了起來,很是緊張地看着木子花問道。
少女猶豫了少許,緩緩搖了搖頭,說道:“我也不知道.....只是.....”
她低頭看向了船頭的那一個籃子,裏面的花正被湖上的風吹着,時而便飛出去了一兩瓣。
看了許久,她才有些猶疑地說道:“剛纔我突然有一種預感。”
付江南問道:“什麼預感?”
木子花在船頭拄劍半蹲了下來,從籃子邊緣撿起了一片花瓣,攤在手心裏,靜靜地看着它被風吹遠而去。
“人間好像要碎裂了。”
少女輕聲說道。
就像道人在面對着木子花斬下的那一劍一樣。
當小鎮巷子裏,某個天獄之主將手心裏的那枚尾羽垂落下來的時候,這個少女同樣有着一種,人間會在頃刻之間分崩離析的感覺。
付江南有些不解,也有些惶恐,趕緊低下頭去,看着那些痕跡,道人確實是往這樣一個方向走的。
而且李石,他真的可以做到將這樣一處天上人間,毀滅在那裏嗎?
少年擡起頭來,看着木子花認真地問道:“現在呢?”
木子花似乎是鬆了一口氣,輕聲說道:“沒有了,只是方纔那一剎那的事——那一刻,好像有着某些極爲鋒利的東西,便懸在了我的眉心,就像一柄隨時會從天而降的劍,又或者某些同樣凌厲的存在。”
少年依舊沒有開始划船,只是像只手足無措的鴨子一樣,張着雙臂坐在那裏,長久地看着船頭的少女。
木子花並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催促少年,也許是在看着那樣一片花瓣飛走的方向,也許是在看着那樣一處小鎮的方向。
一直過了許久,她才撐着劍重新站了起來,輕聲說道:“應該沒事了,我們繼續去找那個人吧。”
付江南看了木子花很久,確定她沒有撒謊,這才重新開始撥着水面。
小舟在湖中遊蕩了太久,秋日的陽光雖然依舊明亮,只是大湖的水卻是冷的。
以至於少年的手掌被凍得有些發紅了。
這是什麼意思呢?
大概就是紅掌撥清波吧。
小舟飄遠而去,前方漸漸開始出現許多極爲高大的山崖,有雲霧漂盪於其間。
二人已經離小鎮很遠了。
......
陸小二其實只用了一句話,就說服了柳青河。
只是有人睡懵了,突然想不起來他說的是什麼了。
於是二人便在小鎮裏踩着秋日的落葉與遠處飛來的落花——裏面沒有桃花了,桃花離小鎮有些遠了。
二人便那樣安靜地走在鎮子裏,說着一些閒話。
“鎮子裏有些桃花釀,前輩與我師叔都很愛喝,獄主大人如果不嫌棄的話,也許可以喝上一壺。”
小少年揹着只有半截的方寸,瞥見了遠處那處酒旗飄揚的酒肆的時候,回頭看着柳青河很是認真的說着。
柳青河也許不是很喜歡喝着這種釀那種釀。
只是面對着這樣一處人間,總要嘗一嘗他們的東西,才能有所收穫。
所以這個男人站在那裏託着腮想了想,點了點頭,說道:“倒是可以。”
陸小二鬆了一口氣,揹着劍向着那處酒肆而去。
“我去賒一壺酒來,大人可以在這裏稍等一會。”
柳青河點了點頭。
小少年穿過了長街,掀起了簾子,走入了那樣一處酒肆之中,沒有多久,便帶着一壺酒走了出來。
只是與進去之時不同的是,這個嶺南小劍修的臉上,多了許多茫然與不解。
一直到已經走過了長街,陸小二依舊滿是疑慮地轉回了頭去,長久地看着那樣一處酒旗飄搖的酒肆。
柳青河靠着巷牆站在那裏,微微笑着說道:“你在看什麼?”
陸小二看了很久,才回過頭來,很是遲緩地走在那些屋檐的陰影下,直到停在了柳青河身前,將那樣一壺桃花釀遞給了他,卻是再度轉回頭去。
小少年目光深深地看着那處酒肆,只是話語的重量卻是輕細的,就像一片翩然垂落的輕薄的葉子一般。
“他們認得我。”
柳青河挑眉說道:“認得你,這不是好事嗎?”
陸小二沉默了少許,回過頭來,緩緩說道:“但是他們不知道草爲螢是誰。”
柳青河當然知道草爲螢是誰,但他還是看着小少年問道:“草爲螢是誰?”
“這片人間的一個前輩,喜歡喝酒,喜歡睡覺,總是站在大湖邊,有時興起了,就會頂着一肩風雪,跑去遠方的山裏送雪。”
柳青河沒有說話,只是託着手裏的酒壺,揭開蓋子,送到鼻尖嗅着,而後蓋上蓋子,淺淺地抿着。
陸小二繼續說道:“當然,這些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們可以不認識我陸小二,但爲什麼會不知道草爲螢是誰呢?他們說認識我,還記得我第一次來到小鎮的日子——他們用了一個很是古怪的形容,叫做在過年之前的春天裏。他們也知道我有一個師弟,很是頑皮,天天抱着一隻小土狗,滾着一身草葉到處跑來跑去。但明明都是因爲草爲螢,他們才應該認識我們,而現在他們卻說不認識草爲螢,只認識我們。他們很是熱情,看見了我,就像某些長輩,看着從小看到大的孩童一樣。但我問他們爲什麼對於我會有這樣的情感,他們也說不出來。我問了酒肆裏許多喝酒的人,他們同樣不知道草爲螢是誰,我說你們難道沒有看見過那樣一個坐在湖畔桃樹下喝酒睡覺的青裳少年嗎?他們眯起了眼睛,告訴我‘啊,你說那棵桃樹啊,它已經離鎮子很遠了,鎮上的人都有很久沒有見過那樣一棵樹了呢。’他們這樣的腔調,聽起來總讓人覺得,好像那樣一個青裳少年,和那樣一棵開滿了桃花的樹,只是所有人在雲霧深處裏未醒的時候一場大夢而已。”
陸小二一口氣說了一段很是囉嗦的話。
這讓這個小少年不得不停下來,站在那裏不住的喘息着。
柳青河聽着那種好像一些被拋在了身後的風聲一樣的呼吸聲,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安靜地喝着那種很是甘甜的桃花釀。
一直過了很久,小少年很是突兀地擡起頭來,看着柳青河說道:“所以草爲螢是已經死了嗎?”
陸小二其實早應該想明白這樣一個問題的。
滿湖劍意,萬千劍光,那個傘下師叔曾經說過,劍湖之下的劍,光是劍柄堆積起來,都可以拼成一塊大地。
那些劍意都是那樣一個青裳少年的,那樣一些劍都是那樣一個青裳少年的。
這個人間,都是那樣一個青裳少年的。
如果他還活着,柳青河哪怕手握着再多的大羿之弓,又如何敢來這裏看一看?
柳青河喝了一大口酒,眯着眼睛擡起頭來,小鎮檐翹青青,天空裏有着一些飛花,有着一些碎葉,有着大片的流雲與明亮的秋日。
“是的。”
柳青河很是誠懇地說道。
陸小二深吸了一口氣,看着這處小鎮,遠處飄來了燒雞的香氣。
小少年吐出來了那些吸進肺裏的氣,輕聲說道:“原來是這樣。”
陸小二什麼也沒有再說,沿着小鎮街道,踩着那些青綠裏又帶了一些枯黃色的牆角苔蘚,安靜地向前走去。
一直過了很久,他好像才終於想起來了什麼,回頭看着柳青河說道。
“君不見,大河之水天上來。”
這是劍湖裏一些劍的名字。
隨着陸小二將這些劍名連着說了出來,有數道劍光,拖曳着湖水劍意,帶着一些泥土,帶着一些雪色與苔藻,從遠方而來,落在了小少年身旁。
柳青河依舊靠着巷牆,喝着手裏的桃花釀。
其實他也不明白陸小二要做什麼。
小少年伸手從那些劍裏,握住了那柄君不見,緩緩撫摸過劍身,將那些雪泥苔藻一併掃落下去——他也不明白爲什麼今日的劍會這麼髒。
小鎮之外,大湖之中的那個故事,自然是陸小二沒有見過的。
天下總有些事情是不可知不可見的。
所以叫君不見。
但是有時候,君須見。
須見大河之水天上來。
陸小二提着那柄劍,站在那裏,擡起頭來,看着柳青河輕聲說道:“劍湖碎了,會淹了人間。”
柳青河的臉上的笑意瞬間凝滯了下來。
小少年所說的人間,當然不是小鎮人間,也不是木子花所說的鎮外青山那邊的人間。
而是槐安,黃粱,鹿鳴,東海四十九萬裏,藏着古老道觀的大漠,承載世人生死的幽黃山脈,以及幽邃不可知的無盡深洋。
是狹義的廣義的一切人間。
小鎮人來人往,喧聲不斷。
只是在這一刻,二人卻都是很是真切地聽見了一些清脆的聲音。
就像一場大雨,突然譁啦啦地落在了這片人間一樣。
但那不是雨。
只是一些酒水滴落的聲音。
柳青河低下頭來,這才發現那個手裏的酒壺,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某些從劍湖而來的劍意,刺穿了一個小孔。
這個槐都大猿沒有去想那是什麼時候穿過去的,也許是在小少年喚劍的時候,也許是在他撫摸着那樣一柄劍的時候。
這些都是不重要的事情。
重要的是什麼。
是柳青河手裏的酒壺,都能夠被某一道劍意刺穿而去。
劍湖的劍意已經稀釋了很多了。
只是大概,那依舊是人間不可承受的重量。
陸小二很是慶幸,慶幸自己終於想起來了這樣一個答案——柳青河要的答案。
但他依舊有些擔憂,鬆開了手裏的君不見,任由它化作流光向着遠方而去,很是誠懇地說道:“我並不知道這樣一處小鎮,這樣一處大湖,究竟是在哪裏,我們叫它天涯鎮,師叔叫它天上鎮,就像陸小三背回來的那些劍名一樣,天上白玉京。那麼說來說去,這樣一處盛滿了劍意的大湖,也許便在天下人的頭頂,我們正在做着人間人,也在做着天上人。”
小少年的目光落向了柳青河手裏的那個酒壺。
“獄主大人也許真的擁有可以將這片人間轟碎的力量,但......”
陸小二沒有繼續說下去。
但大河之水天上來。
但萬千劍意天上來。
不是所有從天而降的故事,都可以被一把傘遮掩過去。
如果就像陸小三所想的那樣,東海真的有一隻很大的鳥,很大的鍋,世人也許可以在看見洪流劍意垂落的時候,把大鍋翻轉,躲在那口鍋裏。
但是萬一沒有呢?
陸小二沒有再說什麼,只是站在小鎮街頭,很是認真的看着那個好似一座黑崖一般的男人。
酒壺裏的桃花釀也許已經流乾淨了。
從鎮外來的,也許是從遙遠的山崖之間吹來的風穿過酒壺的時候,發出很是嗚咽的聲音。
這樣的聲音也許有着一種脆弱的憂愁的美感。
但是有時候也會讓人心裏煩悶。
於是柳青河丟了手裏的酒壺,嘆息一聲說道:“確實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