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依舊二尺九
類別:
武俠仙俠
作者:
秋雨半浮生字數:4533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青山安寧,暮色平靜。
兩個未曾相見過的天涯劍宗的劍修,在這個傍晚,終於在那些晚風裏遇見。
陸小二提着兩柄劍,在蒼蒼暮色裏緩緩而來,分明走得極爲平緩,然而這個小少年的呼吸卻極爲沉重。
他停在了林邊,看着那個不知名的師弟臉上有些蒼白的神色,露出了一些愧疚的情緒。
小少年站在那裏,看了同樣喘息着的少年很久,而後緩緩在一地落葉裏坐了下來,拄着自己的溪午劍,而後伸出手,將那柄白玉京遞了過去。
付江南擡起手,從自家師兄手裏接過了那柄白玉京,而後露出了一個很是燦爛的笑容。
“付江南,我叫付江南,二師兄。”
小少年坐在暮色裏沉默了很久,才輕聲說道:“嶺南小白劍宗,陸小二。”
......
“師父他們聽說山月城這邊的故事可能停息了。”
付江南用着手裏的衣角擦拭着手裏的白玉京,很是認真地說着。
“所以便想着回來看看,只是劍宗裏那些師弟們還都留在氣感階段,四師兄五師兄也是一樣,再加上流雲山脈最近有些不平靜,我們前些日子,經常可以看見那種境界很高的劍修劃破天穹而去。時不時便有劍光就像一蓬打散的鐵花一般,在天上綻開。”
付江南將白玉京送回了劍鞘裏,而後輕聲說道:“他們要在劍宗裏看着師弟們,於是便讓我來看看。畢竟......”
付江南說着,卻是停了下來。
他想說畢竟劍宗裏也就他天賦好一些,境界高一些。
只不過當着陸小二的面,付江南卻是覺得自己好像有些羞愧於說着這樣的東西。
也許論天賦,陸小二確實比付江南要差一些。
但是付江南打不贏這個從東海跑回來的小少年,也是事實。
二人在劍意層面差了許多。
畢竟陸小二見過高崖,也走上過劍階。
哪怕磨劍崖已經沉寂千年,那樣一處高崖對於劍修的裨益依舊是不可想象的。
陸小二並未在意付江南絮絮叨叨地說着的那些東西,只是將溪午劍按在膝頭,擡起頭,很是認真的看着北方。
付江南在先前說過,陸小小帶着他們離開之後,在流雲山脈之中,一處很高的山峯之上,修建了新的宗門。
陸小二當時什麼情緒都沒有,只是安靜地看向了那邊。
其實有些東西,當他看見這個叫做付江南的少年的時候,在心中便已經有了答案。
這當然是天底下最好的事情。
不是嗎?
陸小二一直看了很久,才重新低下頭來,看着付江南輕聲說道:“陸小三呢?”
雖然自己說了一大堆,卻完全沒有被人聽見,是一件讓人惱怒的事情。
只是付江南卻完全能夠理解陸小二的這些行爲。
倘若是自己,匆匆忙忙從東海趕回來,結果發現嶺南死的一個都不剩,滿山寂靜,像極了另一片幽黃山脈,自己同樣也會這樣。
所以付江南很是想了想,很是認真地說道:“在你和南師叔離開了嶺南,沒過多久,三師兄和樂師叔也離開了嶺南,說是去浪跡天涯去了。”
陸小二這才想起來了當初樂朝天和陸小三說過的浪跡天涯的事。
小少年若有所思地回頭看着青山。
是的。
倘若那樣一個師叔還在嶺南,嶺南又如何會變成現在的這般模樣呢?
陸小二當然也可以猜到許多東西。
譬如他在卿相那樣一個書生的身上,都未曾感受到過樂朝天身上的某種氣息。
那是更高層面的存在。
白衣大妖已經是三觀之下的大道之修了。
那麼那個師叔呢?
那個說着自己就是山的師叔呢?
陸小二沒有繼續想下去,只是輕聲說道:“那挺好的。”
二人有些靜默地坐在漸晚的暮林邊,晚風吹着落葉,像是許多色彩斑駁的蝴蝶,正在嶺南慢悠悠地飛着。
付江南看了少許,而後看着這個依舊一身泥土的小少年。
“師兄還在替前輩們......”
付江南突然有些不知道應該如何去形容這樣一件事情。
陸小二沉默少許,輕聲說道:“入土爲安,當然是人間大事。”
雖然這片人間已經很多年沒有講過鬼事了。
只是在世人心中,若是死後無人收屍,日後就會變成遊魂野鬼,連冥河都不會帶走它們。
這當然是不正確的,將冥河情緒化的想法。
但對於人間而言,這樣一個想法,無疑是具有積極意義的。
這當然可以算是一種世人心中道德與禮的約束。
哪怕冥河真的來者不拒。
世人便可以看着同族的屍首,在這片青山之中漚爛嗎?
調息了許久的付江南突然握着白玉京站了起來,看着前方說道:“我去幫師兄吧。”
陸小二擡頭看着面前的師弟。
後者很是感慨地說道:“嶺南的故事大概真的結束了,接下來,應該陸陸續續的會有許多少年們從人間回來,總要打掃一下,收拾一下。”
陸小二並未說話,這讓付江南有些疑惑,低下頭去,才發現小少年正撐着溪午劍,默不作聲地從一地落葉裏站起來,而後向着山林外而去。
一直走了很遠,小少年才回頭看着付江南,很是平靜地說道:“還是算了,這樣一件事,還是我自己來做比較好,我辛辛苦苦地挖了這麼多墳墓,你突然跑過來說要幫我......”
小少年一字一句極其認真地說道:“以後世人就會覺得,這些墳墓,你也有一半的功勞。”
陸小二將手裏的劍送入了身後的劍鞘中,在付江南錯愕的目光裏,很是平靜地向着青山那邊,方纔那個沒有弄完的墳墓所在走去。
“我不能接受我的功勞被你分走,師弟。”
付江南握着白玉京怔怔地站在那裏。
少年完全沒有想到,陸小二會突然翻臉。
只是不可否認的是,陸小二話語之中的那些東西,確實讓這個少年覺得很是憤怒。
他握着白玉京便要追過去,只是纔始邁開步子,自己手裏的那柄劍卻是突然出鞘,盤旋在身周,讓這個少年劍修寸步難行。
付江南擡起頭看向前方,這才發現那個小少年正掐住劍訣,斜斜地指向身後——陸小二當然沒有歸還過對於白玉京的掌控權。
付江南皺了皺眉,同樣掐住劍訣,好似銀魚一般的劍意自神海而出,環繞在白玉京四周,嘗試將這樣一柄劍的控制權奪回來。
只可惜劍當然也是有着親疏之分的。
白玉京當然認識這樣一個曾經站在劍湖邊吃着烤鴨燒雞,陪着那樣一個青裳少年去送雪的小少年。
所以付江南又如何能夠搶的過陸小二呢?
那柄劍只是拖曳着流光,在少年身前化作了一道劍屏,也劃下了極爲鮮明的一道界限。
小少年在暮色裏越走越遠,而後停了下來,回頭長久地看着被困縛在那裏的付江南,手中劍訣驟然變得凌厲。
少年身前的白玉京氣勢一變,瞬間便斬落向了那個暮林邊的少年。
付江南神色一變,匆匆握住劍鞘,攔在了身前。
也許是小少年走得確實有些遠了。
那一劍的威勢有些不足。
付江南接下了這一劍,只是向後倒退了幾步而已。
至此白玉京之上的那個小少年的劍意,在緩緩彌散,付江南重新感受到了這樣一柄劍的存在。
在暮色凋隕的青山裏。
付江南聽見那個小少年依舊在平靜地說着。
“嶺南之希望在我,嶺南之大義,也只能我來承接,師弟。”
付江南神色複雜地站在那裏,有憤怒,當然也有不解。
你連白玉京這樣一柄劍都不要,卻要那所謂的縹緲的大義?
付江南轉身便向着來時的方向而去。
......
陸小二早就已經回過了頭來,站在那裏,靜靜地看着暮色裏遠去的那個少年的身影。
“畢竟.....”
陸小二默默地站在那裏,看着這片青山。
畢竟小少年只給自己準備了一個墳墓。
陸小二好像突然明白了爲什麼自己聽見陸小小他們還活着的消息的時候,並沒有覺得很是驚喜的原因了。
這當然是好消息。
只是有時候,也許未必不是一個令人擔憂的故事。
陸小二當然想去見見天涯小白劍宗的人。
只是他不知道那個道人在哪裏,是否還會再回來。
小少年只能默默地留在青山裏,挖着一座座的墳墓。
.......
幽黃山脈的高處的風雪同樣未曾止息過,也許未必會比鹿鳴的小多少。
這讓這一座高懸於世人頭上的黑色山脈,往往會帶着漫長的與雲霧一同的白色雪蓋。
那個叫做李石的道人並沒有去找陸小二,而是一路踩着那些落在黑土之上的白雪,向着這樣一處山脈的最頂端而去。
有大河在高山之中流過,向着遠方而去,也許垂落人間,也許落往人間不可及之處。
李石安靜地停在那條載滿了世人生死的大河邊,靜靜地看着那些好似平靜,也好似洶涌的河水。
有人說冥河落向人間。
也有人說冥河從人間而來。
在這樣一處高山之上的大河,哪怕是這樣一個道人,也很難看得清這條大河,究竟是流向哪裏。
高山風雪不止息。
這個道人漸漸覆蓋了一身雪色,好似一座雕塑一般。
道人神思不在,道人好像只剩了一副輕薄的軀殼。
直到某一片極爲輕細的,被攪亂的雪屑自不遠處的某棵黑色的有着巨大傘蓋的樹上墜落下來,落在了道人的肩頭。
這個道人才好似大夢初醒一般,驚醒過來。
“你境界太高了,看不得冥河。”
李石轉過頭去,靜靜地看着那個同樣在冥河之側走過來的道人。
相比於李石這樣一個山河觀道人,那個年紀更大的道人確實境界很低。
低得只有小道九境。
而李石已經七疊。
一直到那個曾經在懸薜院做過許久先生的道人走了過來,李石才轉回頭去,目光遊離地看着冥河,輕聲說道。
“因爲境界越高,越會對這樣的東西產生恐懼?”
謝先生停在李石身旁,同樣低頭看着大河之水,不置可否地說道:“或許是的。”
李石嘆息了一聲,說道:“我一直以爲我還不會有。在修行界的尺度之上,我還很矮,很年輕。不至於像那些道門先賢一樣,選擇在某個清晨時候,將自己溺死在洗臉盆中。”
謝先生微微笑着說道:“等到那個時候就晚了,李石。生死只是一念的事,善惡是同樣的。下雨的時候出門不打傘,便意味着人是有些瘋癲的了。世人不打傘與修行者不打傘,所帶來的影響,當然是不一樣的。”
“這是敬畏,還是順應?”
“順應當然便是敬畏。”
謝先生擡起頭,越過風雪,看向雲霧雪色之外的人間,看着那片逐漸安寧的人間。
“倘若沒有敬畏,又爲何要順應?一切自由,都需要在天地面前擡起頭,但放下心思。”
李石長久地看着這個當年同樣天賦卓越的道人,輕聲說道:“先懷疑自己,然後再懷疑世人。所以先生從始至終,都不願入大道。”
謝先生輕聲笑着。
“只有這樣,我才能去批判那些站在高處的人,我才能作爲你們的精神指引。”
所以對於這樣一個道人而言,大概只是一句簡單的以身作則而已。
李石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靜靜地看着人間遠方。
一直過了許久,年輕道人才轉回頭去,看着謝蒼生,輕聲說道:“謝前輩已經在關外了。”
謝蒼生默默地站在那裏,他自然明白這一句謝前輩說得不是自己,而是某個東海道觀的觀主。
也是這一個道人的父親。
風雪大河滔滔而去,人間不見大司命久矣,所以大概確實這樣一條河流之中,一切生靈都可以自由地漂流而去。
中年道人沉默地站了很久,而後在大河畔坐了下來,雙手搭在膝頭,輕聲說道:“我會在這裏等着。”
李石微微笑了笑,說道:“好。”
年輕道人說罷,轉身向着風雪高山之下而去。
謝先生卻是突然又問了一個問題。
“方纔你看冥河......”
這個道人擡頭看向那個匆匆而來,也匆匆而去的年輕道人。
“所見命運,幾尺幾?”
道人的腳步驟然停滯了下來,直到風雪落滿那些陷在了雪中的腳印,李石才重新向着幽黃山脈之下而去。
“二尺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