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青山,少年,劍
類別:
武俠仙俠
作者:
秋雨半浮生字數:4773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嶺南的秋風漸漸快要回到大風歷一千零三年九月的時候。
柳青河那日走了之後,便真的沒有再回來。
陸小二便獨自留在了嶺南,繼續挖掘着他的墳墓。
只不過這一次,小少年多挖了一個空的墓穴。
便在天涯劍宗附近,甚至連墓碑都已經寫好了。
就叫做嶺南小白天涯劍宗,陸小二之墓。
那塊墓碑刻好字之後,便被小少年斜斜地插在了那些掘出來的新土上。
陸小二並不確定那樣一個道人是否會來。
所以他在挖掘墳墓的時候,總是留着一道劍意,在神海之中,摩挲着那樣一道若有若無之劍的雛形。
只不過道人沒有等來,這個小少年反倒是先等來了另一個少年。
暮色裏揹着白玉京而來的付江南。
......
付江南揹着那柄白玉京,怔怔地看着那些羣山之中的墳墓。
雖然他一直都知道,嶺南那些留下來的劍修已經死得乾乾淨淨。
只是當那些帶着斷劍的墳墓出現在這個少年眼前的時候,卻還是讓他極爲震撼地站在那裏。
生命當然不是一個數字。
八萬劍修也好一萬劍修也罷。
說來說去,當然永遠不如親自看見聽風崖的殘劍或者滿山林立的墳墓那般令人嘆惋。
付江南一直在聽風溪畔站了許久。
這裏是當初絕大多數嶺南劍修吃最後一頓火鍋的地方。
也是絕大多數嶺南劍修揮出最後一劍的地方。
所以這裏也理所當然的,成爲了墳墓最多的地方。
當初陸小二開始決定挖掘墳墓的時候,也是在這裏,停留了最長久的時間,才慢慢地向着青山深處而去。
這個來自懸薜院的少年有時候就會想着,若是自己當時拒絕了那個被大羿之弓鎮殺的書生的推薦,那麼在這樣一個故事裏,將會是如何的一種心境?
他有些想不到。
那是已經不可追溯的事情了。
少年於是只是揹着劍,懷着一種複雜的沉痛的心情,像是一個極爲虔誠的信徒一般,緩緩穿越在那些墓林之間。
與之而來的,是一個巨大的疑問。
那就是到底是哪些人,來替嶺南這些戰死的劍修們,立起了一個個這樣的墳頭?
付江南穿過溪畔的時候,在那些不住掉落的黃葉之中,認真地看着那些墳墓。
墓穴邊緣的泥土裏往往有着劍痕,所以挖掘墳墓的人,大概便是一個劍修。
墓碑上的文字很是籠統,大概那樣一個掘出墳墓的人只能勉強認出這是嶺南哪些劍宗的人,而不能知道他們具體的名字。
所以大概這些墓碑,並非當初嶺南那些留下的人所挖掘,聽風吟他們大概也不會給自己做好挖掘墳墓的準備。
付江南能夠猜到的,也只有是某些曾經離開了嶺南,沒有來得及趕上那場戰事的劍修,在重回故土之後,看着滿山瘡痍,懷着愧疚的情緒,一點點的將所有人的屍體都安葬了下去。
當然,也許並非是嶺南劍修。
天下任何劍修,都有着這樣的可能。
就像世人常說的那樣,嶺南愚蠢,但值得敬佩。
這樣一些南方青山之劍,當然是值得世人去給他們準備一個最後的安身之地的。
付江南的猜測,一直到了聽風溪以西的山澗的時候,才終於有了着落。
付江南在看見了那簇桃花與桃花旁的墳墓的時候,便隱隱意識到了一些東西。
所以他很是沉默地爬上了那處山澗。
當這個少年劍修看見了那一行嶺南,天涯劍宗,楚腰之墓的時候。
一如當初掘出墳墓的小少年一樣。
這個少年也覺得某些痛苦是無比真切,也無比窒息。
當初楚腰沒有回來。
只有陸小小和伍大龍回來了。
付江南知道這個師姐,其實算是人間劍宗的劍修,也並未比自己來的早多少。
是以大概心中還有一些很是僥倖的想法。
譬如這個青衣女子劍修,因爲人間劍宗的身份,雖然重傷,卻也殘存了下來——他一度猜測過,嶺南的這些墳墓,便是楚腰所立。
只可惜並不是的。
楚腰的墳墓便安靜地佇立在了山澗之側。
而那些漸漸稀疏下去的墳頭,依舊在向着青山那邊蔓延而去。
付江南揹着白玉京長久地站在那裏,看着這個山澗墳墓許久,而後深吸了一口氣,擡頭向着更遠的地方看去。
楚腰境界在嶺南,算得上是很高的了。
當初嶺南一萬劍修禦敵之時,都找不出幾個小道境的劍修。
只是這樣一個青衣女子大概並不出名。
畢竟她以前並不是嶺南劍修。
付江南靜靜地看向青山西面,這是一線目的逐漸分明的墓林。
當初少年從南衣城來的時候,也是走着這樣一條便在附近的山道,向着西面,那樣一個藏在青山裏的劍宗而去。
所以,那是師叔,還是師兄?
這個少年在墳前行了一禮,而後負劍向着那邊而去。
......
陸小二在天涯劍宗外的某處青山裏挖掘着墳墓的時候,突然便停了下來。
擡起頭,看着青山之中,某處有山鳥帶着落葉驚飛而去的山林。
小少年默默地看了許久,而後低下頭,平靜地將這個墓穴的最後一個穴角挖了出來。
只是那具極爲殘破的,也許是瀕死之後,用了許久,才爬行過青山,想要回到宗門之中的劍修。
陸小二很是遺憾地低聲說了一句。
“我可能有些來不及幫你下葬了,這位師叔。”
“你等等,也許會有好心人過來,看見了墳墓與屍骨,也許他們會想着讓你入土爲安。”
小少年轉過身去,在臂彎處擦盡了劍上的泥土,而後送劍入鞘,大步離開。
......
付江南纔始走出了那片青山。
便有一聲劍鳴而來。
這個少年驚詫地擡起頭,看着那道無比迅速地穿過青山的劍光,顯然吃了一驚。
他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這裏便遇上了這樣一道殺意決然的劍光。
缺乏實戰經驗的少年儘管聽過張小魚的劍道下流之課。
只是人都沒有見到,自然難以下流。
事實上,付江南一直到那道劍光穿過了林子,斬落了一地枯葉,出現在了自己身前的時候,才終於回過神來,劍都來不及拔,擡手握住劍鞘,便扯了下來,抓着劍橫在了身前。
在一聲極爲清脆的聲響之中,這個少年猝不及防的,整個人都被那裹挾劍意的一劍,斬得向後倒退而去,橫撞在了一塊山石之上,才終於停下了身形。
付江南的境界在少年之中,其實也不算低了。
雖然懸薜院的推薦名額,不是總能夠出一些雲竹生或者顧文之這樣的人。
但總歸在天賦之上,是可以說得過去的。
這個少年已經知水,快要出關。
只是天天學劍,他從未真正見過一些劍修戰鬥。
總以爲天下劍修,總要執劍而來,最後客客氣氣地說着請字——畢竟在峽谷落葉試劍之中,他們總是這樣的。
是以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之下,那其實與付江南的境界相差無幾的一劍,卻是讓這個少年吃了不少的苦頭。
付江南抓着白玉京從石頭上滾落下來,一時之間都是有些頭暈目眩。
好不容易拄着劍站了起來,看見山林之中空空如也,那一抹劍光不知去向的時候,卻也是驟然清醒過來。
劍意之修之事,看不見劍了,不是好事,看得見才是。
這個少年在山林之中終於冷靜下來。
儘管身子依舊有些顫抖,但還是握緊了手中的劍鞘,掐住劍訣,劍意自神海而出,化作劍修的第三只手,握住白玉京的劍柄,而後鏘然一聲,拔出鞘來,同樣穿過了這片落葉山林,循着方纔那一劍的軌跡,追逐而去。
.....
其實付江南有些想多了。
當陸小二立於青山之中,一劍送往山林之後,聽見自那裏面傳來的聲響的時候,這個少年便意識到自己猜錯了。
來的並不是李石,而是某個劍修。
小少年一路而來,當然很清楚,劍與劍之中的各種鳴響之聲的差異。
自己的劍大概便是落在了某個猝不及防的劍修的劍鞘之上。
所以小少年的劍很快的收了回來,雖然未曾入鞘,但也是握在了手裏,打算看看那邊林子裏的究竟是什麼人。
只是小少年的劍雖然收了回來,但是顯然林中劍修的劍,卻是鏘然出鞘。
付江南當然可以自那樣一劍之上,猜得出青山之中那個劍修的境界。
並不算高,與自己不相伯仲。
只是不知爲何,在劍意境界方面,那樣一劍,卻是對付江南形成了碾壓的優勢。
這讓這個被卿相親自推薦往嶺南的少年劍修心中隱隱有些不服氣。
所以那一劍卻是全力而出,裹挾着劍意,拖曳着隱隱約約的劍火,穿過暮色山林,循跡而來。
陸小二看着那樣一劍,起初也是有些惱怒之意。
只是當那一道劍光越發接近的時候,這個小少年卻是露出了極爲震驚的神色。
少年與小少年的境界相去並不遠。
這一劍對於陸小二而言,自然也是極富有威懾力。
若是以身承劍。
大概陸小二給自己挖的那個墳墓,真的便可以派上用場了。
只是陸小二並未出劍,也沒有閃躲,只是怔怔地站在那裏,反倒像是某些癡癡等待歸人的登樓女子一般,向着那一道劍光,緩緩伸出了手去。
裹挾着凌然劍意的白玉京很是突兀地在青山暮色之中停頓了下來。
付江南站在山林之中,看着那突然停下的一劍,陷入了一種難以理解的情緒之中。
這個少年連手中的劍訣都有些掐不住,一同怔在了那裏。
直到他聽見了一個很是輕微,很是年少的聲音,在青山裏傳了出來。
“天上白玉京。”
只是這樣五個字,並沒有別的。
於是那樣一柄劍,那樣一柄帶着諸多凌厲的劍湖劍意的劍,便與付江南斷開了聯繫。
少年臉上詫異的神色,在聽見那樣一句話的時候,便漸漸變成了一種理所當然的情緒。
天上白玉京。
這是某個青裳少年的一句詩。
但也是天涯劍宗獨有的劍訣。
付江南醒過神來,沒有再去與那樣一個年少的聲音爭奪白玉京的控制權,握着劍鞘,一瘸一拐地向着這片因爲劍意穿梭,而不住灑落着落葉的山林之外而去。
白玉京在暮色裏落向了不遠處的青山山腰處。
付江南停在了山林邊緣,目光追隨着那樣一柄長劍,落在了那樣一個安靜地站在那裏,看着身前之劍的少年。
儘管隔得很遠。
但是付江南還是一眼便認出了那樣一個小少年是誰。
畢竟會天涯劍宗的劍訣,還生得如此好看的。
整個人間,也只有陸小二一人。
付江南站在林子邊緣長長的舒了一口氣,至此才感受到了身體之中那種因爲承下了一劍而帶來的很是劇烈的撕扯般的疼痛。
所以這個年紀更大一些的少年,拄着劍鞘,在林邊樹下緩緩坐了下去,臉上有着一些痛苦的神色,但也有一些很是欣慰的微笑。
“二師兄。”
......
陸小二其實一直都不太喜歡被叫二師兄。
每次聽見這樣一個稱呼,他總覺得自己長了一個豬頭。
可是小少年明明生得那般好看。
所以陸小三他們從來不叫二師兄。
只有楚腰會叫,這樣一個咿咿呀呀的劍修,也許帶着那些後來的師弟們這樣叫。
付江南的聲音並不大。
只是一如陸小二那一句呢喃一般的‘天上白玉京’在這片沉寂的青山裏,可以被付江南從那些微風落葉的聲音裏辨析出來一樣。
這個正在看着身前像是找到了故人一樣輕鳴着的白玉京的小少年同樣聽見了那一句很是輕微很是欣慰的二師兄。
陸小二低下頭去,向着那片羣山之間的山林看去。
他終於看見了那樣一個坐在樹下的少年。
陸小二並不認識那樣一個少年。
只是人間草木枯榮。
總有些新的事物,會出現在舊的領域裏。
陸小二知道。
那個便是自己離開嶺南之後,天涯劍宗新收的弟子。
自己的師弟。
陸小二不知爲何,突然拄着自己的溪午劍,在青山之中跪了下來。
這個堅強的在青山裏獨自挖出了一片片墓林的少年。
在一刻以頭抵劍,卻是泣不成聲。
陸小二也快要出關了。
但他說到底。
當然也只是一個十三歲的小少年。
付江南坐在那裏,安靜地休息着。
他當然聽見了那種哭聲。
只是小少年的劍,比他的劍更強。
所以他只能修養着。
等着小少年自己走過來。
才好告訴他嶺南的一些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