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人間的故事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秋雨半浮生字數:4675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燈火是一種很妙的東西。

    有時候看見它像是繁盛的山花一樣擁擠在那些房舍裏的時候,會覺得很是熱鬧,以至於吵鬧。有時候卻也會覺得無比安寧。

    人間天光明亮的時候,往往人間這樣一個詞,要從那些被照亮的一切之中去尋找。

    但是當天光暗淡。

    世人只需要看見一盞在黑暗裏搖搖晃晃的油燈,便會明白,那裏就是人間。

    天下已經很多年不講鬼事不講鬼火。

    但凡像是一棵飽滿的橘子落在遙遠的夜色裏,自然便只能是人間的光芒。

    齊敬淵還有三劍。

    那麼理所當然的,第一劍與第三劍,都是自己的。

    當那些燈火在淵谷崖壁四處升起,這個叢冉劍修便握住了自己的劍,眯着眼睛看向了劍淵的對岸。

    人間有許多成熟的橘子在秋日黃昏之後的夜色裏衝破了黑暗,掛在了夜色之中。

    妖族大概也會覺得燈火是一種很妙的東西。

    他們與世人待了太久,在看見那種光芒的時候,心底大概也會生出許多感慨的情緒來。

    在劍淵之時,很多時候,他們便是在這樣的晝夜交替時分,踩得劍淵大地轟鳴地響着,像是無數膏盲裏尋找焰火的飛蛾一般,躍向劍淵彼岸。

    今夜也許會有,也許沒有。

    齊敬淵也不能確定這樣一件事情。

    他們雖然一度嘗試在妖族之中安插探子。

    只可惜,妖族可以裝得像世人一樣,但是世人無法變成他們那樣的存在。

    譬如一些豎起的耳朵,一些搖晃的尾巴,某棵長在頭頂的青草,又或者像是一個蘑菇的傘蓋一樣長在頭頂的東西。

    世人沒有這些東西。

    世人的眉眼端正,四肢修長,呼吸均勻——從劍淵對岸的那些人所見而言,也許依舊是這樣的。

    他們在休息的時候,也會變成這個模樣。

    審美當然是一種文化的表現。

    哪怕世人在妖族之事時隔千年再起之後,很是遺憾地說着天下不可同流。

    但事實上,他們依舊可以看見世人對於這個種族,那種不可忽視難以磨滅的潛移默化的改變。

    齊敬淵不知爲何,卻是突然想起了千年的戰事。

    他並未經歷過。

    但是至此,他卻是終於明白了一些東西。

    妖族並非生而孤立。

    當那樣一個千年前的妖主,能夠說着天下大同,能夠說着做凡人而非做英雄的時候,也許妖族這樣一個在人間誕生的種族,本身便是承襲世人文化而來的一種分支。

    當然,不可否認,妖主當年曾經做過槐安朝的禮部尚書這件事,對這個老人,以至於對這個種羣,都產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

    再後來,大風朝的建立,人妖之流和諧如一千年,當然不是無用之功。

    倘若一切按照李阿三那般想法,大概天下妖族與世人之間,早已經相去甚遠。

    他們又怎麼會在對岸休息的時候,會燒一壺熱水,在石頭上坐下來看着夜色啜飲呢?

    齊敬淵拄着劍默默的站在劍淵夜色裏。

    這個劍修一直等了許久,都是沒有等到那些將會帶來血色的聲音在對岸響起。

    夜色一點點的深沉下去。

    妖族也許會在夜半襲來。

    只是這樣的可能性並不大,在劍淵的戰事之中,也並未發生幾次。

    畢竟他們早已經習慣了世人的作息。

    當看見人間昏沉,於是也會睏意來襲。

    劍淵兩岸在夜色裏沉寂下來。

    所有人都遵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規律,一如那是極爲神聖的禮節一般。

    齊敬淵看着夜月西沉,稍稍鬆開了手裏的劍,推了推身旁真的像是一個孩童一樣酣然而眠的齊近淵。

    “今夜應該沒事了,你回去休息吧。”

    齊近淵打了個哈欠,站了起來,眯着眼睛向着劍淵對岸看了許久,而後點了點頭,這個劍修下意識地還想要去拿自己的劍。

    直到撈了個空,這才從昏沉的睡意裏醒過神來。

    齊近淵兩手空空的站在那裏,過了許久才垂下手去——抱了數十年劍,突然兩手空空,這讓他有些不適應。

    所以這個劍修看起來就像一個怕生的孩童一樣,雙手垂落,無所適從。

    但他還是轉過身去,什麼也沒有多感嘆,只是說着,你需要拔劍的時候,可以叫我。

    齊敬淵平靜地點點頭。

    ......

    是夜風雨大作。

    劍淵的劍修們抱着劍,守在了淵谷以西。

    只是妖族並沒有來。

    他們同樣出現在了淵谷之側,站在東面,在夜雨之中遙遙相望。

    劍淵在雨水裏也許真的成爲了一條河流。

    人們站在兩岸的雨中,不知道自己應該何去何從。

    齊敬淵的第一劍,是在雨停之後的清晨時候拔出來的。

    這個修習赴死劍訣的劍修,生命裏的倒數第二劍,成功地讓雨後而來的妖族們再度退避三舍。

    只是妖族們大概也清楚。

    這個劍修的劍越凌厲。

    也便意味着劍淵的守勢,越發走向了末路。

    齊敬淵並不在意。

    只是收回了劍,看着好像被自己一劍斬得雲開雨霽的西北面,看着那些重疊而去的青山之後,估算着來自大風朝的大軍何時到達。

    也許劍淵確實撐得住,也許撐不住。

    但就像當初在假都懸薜院中,這個還未如此年幼的劍修所說的那樣。

    守不守得住。

    劍淵的劍修,都會守在這裏。

    ......

    雲胡不知沒有想到,南方的妖族之事還未真正平定,天工司的人便已經出現在了南衣城。

    槐安南方的風聲平息得極爲迅速。

    便在那十三架大羿之弓讓南方喑啞之後,所有人都沉寂了下來。

    哪怕是雲胡不知,站在長街上看着那些司中吏人的時候,也不由得生起了一些敬意。

    在山月城的故事裏,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認,這樣一處司衙,確實可以按下半個修行界。

    儘管他們的衣袍尋常,走路還匆匆忙忙。

    天工司並未帶來許多的東西。

    只是一箱又一箱的圖紙。

    雲胡不知起初還有些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直到那個天工衙的掌令大人,親自去了懸薜院,告訴了雲胡不知,雲夢大澤的測繪與數據模型建立之事,將會交給數理院的時候,這個書生才有些後知後覺的意識到了一些東西。

    當初柳青河所說的,槐都將會接管懸薜院的事,雖然至今還未落實——國子監與缺一門都還沒有動靜。

    但是在某種程度上,懸薜院在失去了卿相與絕大多數修行者以及背後的人間劍宗之後,已經很難再成爲一個獨立的人間書院。

    他們當然要聽從來自北方的管轄與調遣。

    天工衙掌令看着那個正在發呆的書生,以爲他還掙扎在卿相的死亡之事中,所以對於天工司有着諸多芥蒂。

    是以倒是好心地提醒道:“這是陛下給書院的一個機會。”

    雲胡不知回頭看着站在探春園乾枯的梅枝之下的天工衙掌令,沉默了少許,說道:“如何是機會?”

    “謀反的只是卿相,與書院無關。”

    雲胡不知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看着那個掌令大人平靜地說道:“謀反的便是懸薜院。又或者,我們從來都沒有謀反。”

    天工衙掌令並不想爭論這樣的東西,天工司也不想去管人間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只是皺了皺眉。

    “所以懸薜院接還是不接?”

    雲胡不知從掌令手中接過了那一份雲中君的圖紙,平靜地說道:“當然要接。”

    懸薜院雖然發源於南方。

    只是這樣一處千年書院,當然也有着自己的長處。

    這個書生連大道都能算,自然沒有理由不能算一算那樣一處飛躍南北的雲中之橋。

    書生站在那裏打開了手裏那份簡略的圖紙,匆匆看了幾眼,而後很是平靜地說道。

    “年前我們可以給出天工司所要的東西......”

    天工衙掌令點了點頭,說道:“至於資金與材料,還有工匠這樣的東西,懸薜院不用操心,槐都那邊會竭力支持.....”

    二人寥寥數語之中已經敲定了許多東西。

    最後一同站在了城頭,看着那樣一處浩瀚廣袤的大澤。

    “大澤八百裏,任何一處數據謬誤,都會帶來極爲沉重的後果,希望懸薜院不要辜負陛下的期望。”

    天工衙掌令神色凝重地說道。

    “此事若成,雲胡先生應該清楚,這對於懸薜院而言,也許是千年來最大的機遇。”

    雲胡不知默默地站在那裏,看着遠方大澤水霧。

    書生當然也明白這樣一個道理。

    一座橫跨數百裏的大橋,倘若懸薜院真的可以協助天工司完成這樣一件事。

    不管這樣一處書院是否將整個南方弄得一片慘淡。

    懸薜院的聲勢,都會達到千年以來的頂峯。

    雲胡不知在那裏站了許久,而後平靜地說道:“懸薜院的路可能會走錯。”

    “但數理院的模型不會錯。”

    天工衙掌令沒有再說什麼,轉身離開了城頭,他當然不止是有着與懸薜院的協作之事。

    雲中君尺度跨越過大,這個大人當然還有許多要去準備的東西。

    ......

    那柄柳青河帶來的劍鞘,便插在流雲劍宗的山道之上。

    雖然說大羿之弓的動靜,確實對這樣一處山中劍宗產生了極大的威懾之意。更不用說卿相都真切地死在了其間。

    只是天下的紛爭,當然不是說停便能停的。

    這一處雲霧之中的劍宗確實寧靜了許多。

    那種相互殘殺,以至於太歲閣都被打碎,青山都折斷了的故事,確實沒有再發生。

    只是生死之事,依舊存在於這處劍宗之中。

    畢竟。

    畢竟流雲劍宗,可以給槐都一些面子,但是也不用給太多。

    徐行蒼一劍抹過了某個劍閣師兄的喉嚨,一頭白髮之上,沾染了不少的血色,有些熱的,有些冷的。

    這個劍修沉默的看着那具倒下去的屍體,什麼也沒有說,送劍入鞘,穿過了滿是劍修屍體的青山索道,向着山門的方向而去。

    那是一個天工司的吏人。

    在他眼前,便是許多在流雲之中,在那些山道石階之上,橫七豎八的屍體。

    吏人的臉上有些驚意,但是不多,只是安靜地袖手站在山道上。

    時有溢流的劍意穿過雲霧,擦着他的衣袍而去,落向雲霧遠處。

    徐行蒼來的時候,這個吏人正在回頭看着那樣一道失控的劍意。

    這個白髮劍修不得不承認,他很是佩服於這樣一個吏人的膽量。

    “你便不怕被劍意殺死在山道上?”

    吏人回過頭來,看着這個一身血色的白髮劍修,先是行了一禮,而後才說道:“應該劍宗怕我被劍意殺死在山道上才是。”

    吏人所說自然是無比誠懇的事情。

    流雲劍宗的故事,已經藏在流雲之下,柳青河也沒有再找他們的麻煩,畢竟有些事情,當然不能便這樣壓下去,他也只是不想流雲劍宗真的鬧得太難看。

    但是若是這個很顯然是肩負着一些任務而來的吏人,死在了流雲劍宗。

    大概便是另一個故事了。

    徐行蒼沉默了少許,轉身讓開了一條路,伸手道:“請。”

    那名吏人笑了笑,說道:“我便不進去了,若是真的在裏面出了什麼事,難免又是一出大亂子。”

    “所以大人......”

    吏人當然稱不上大人。

    只是吏人背後是天工司,哪怕叫上一聲天官也不爲過。

    徐行蒼當然很誠懇。

    話說了一半,擡手橫劍,攔下了某一道劍意,而後才繼續說道:“大人來此所爲何事?”

    天工司不知名的吏人收斂了笑意,看着徐行蒼正色說道:“天工司需要三百劍修。”

    徐行蒼皺眉說道:“什麼意思?”

    吏人輕聲說道:“天工司將會啓動對於幽黃山脈的勘測計劃,需要有人對登山之事進行護送。”

    大概便類似於道門之人護送勘海衙之人一般。

    儘管天工司擁有一些足以震懾修行界的力量。

    只是有時候,當然直接讓修行界進行配合,是最爲簡單的做法。

    更何況,人間之事,當然也包括修行界在其中。

    徐行蒼沉默了少許,回頭看着那片位於雲霧之中的劍宗。

    “爲什麼是流雲劍宗?”

    “如果嶺南還在,我們會直接去找嶺南,但南方歷經離亂,再加上幽黃山脈的末端便在流雲山脈以西,自然流雲劍宗最爲合適。”

    徐行蒼看了那個吏人很久,而後緩緩說道:“要什麼境界的?”

    吏人微微笑道:“幽黃山脈承載冥河,當然是越高越好。”

    徐行蒼沒有再說什麼,鏘然一聲拔出劍來,轉身向着雲霧中走去。

    “大人下山稍等一些時日。”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