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長久的必然腐朽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秋雨半浮生字數:5932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從未見過蝶戀花的程露,在這一刻,有着一種無比清晰的感受。

    他覺得自己也許便是這片人間的天命之子。

    否則爲何會有這樣一柄劍從天而降?

    程露不住的喘息着,將決離送入了鞘中,而後握着這柄在高速的摩擦之中,劍火熊熊燃燒長劍,在溪畔緩緩盤坐下來。

    這樣一柄青火不滅的長劍之上,帶着一種極爲凌厲,從未見過的劍意。

    哪怕是自己的師父,那個人間道海十五疊的陳雲溪,身上亦是不可能有着這樣的劍意。

    在劍身之上,程露甚至隱隱還能感受到一種來自鬼神的力量,像是某些殘存的意志一般,極爲驚悸地藏在劍體之中。

    當程露嘗試着用自己的劍意去觸碰這柄長劍的時候,整個關外人間,都是在那一剎那,響起了一種極爲清脆悠遠的劍鳴。

    像是有人在遙遠的高天之上,吹着殘破的陶壎,於是音聲如同天河下流,淌遍人間。

    這個黑衣劍修沉浸在那種如同高天垂流的劍鳴之聲中,渾然忘記了自己的雙手與膝頭正在緩緩燃燒着。

    冥冥之中,這個劍修彷彿看見了一些極爲渺遠的畫面。

    四處都是雪白的,也許是遍地山雪,也許是萬千流雲。

    在一切視界遙遠的邊緣,似乎有着兩抹極爲微小的身影,遙立於青雲之巔。

    也許有白髮如雪紛飛,也許有古老的沉寂的傘遮掩細雪。

    那一個白髮的身影似乎是擡起了手。

    於是劍鳴之聲響徹雲端。

    程露發現自己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向着那樣一個遙遠的視界的邊緣飛梭而去。

    直至落在了那樣一個白髮劍修的手中。

    而後天際有着一抹極爲明亮的光芒浮現,四周的一切迅速地暗淡了下來,在這樣絕對的明亮之前,一切光芒,都好似黑夜一般。

    程露穿過了一切光芒與黑暗,與無盡的清輝一般的光河撞在了一起。

    天地俱寂。

    程露似乎依稀聽見了某個很是溫婉卻也極爲驚歎的聲音。

    “這一劍有名字嗎?”

    有人微笑道。

    “舉杯。”

    “舉杯?”

    “舉杯。”

    於是邀月如劍,斬破一切。

    程露驀然吐了一口血,睜開眼睛,很是茫然地看着面前的清溪。

    手上的那些火焰依舊在燃燒着。

    程露卻好似感受不到一樣。

    雖然當初張小魚說過,天地元氣附着在手中,可以隔絕溫度。

    只是終究劍火這樣的存在,自然是足以燒穿許多東西的。

    程露的雙手其實已經燒到了骨頭之上,在青火之下,是一種極爲慘白的色彩。

    只是程露卻熟視無睹,怔怔地看着清溪,看着那一條溪流之中倒映的自己的眼眸。

    黝黑的瞳孔裏空空如也。

    只是程露總覺得自己似乎是看見了有一劍自高天而來,好似明月一般砸落人間。

    天上人,山間月。

    程露眯起了眼睛,這才自瞳孔的極深處,看見了一道極爲微小的劍痕。

    亦是在這個時候,流雲劍修才發現自己的瞳眸深處,有着許多細小的血珠正在向着外面翻涌而來。

    聞之則傷,見之則死。

    有人聽風聲,有人窺劍火。

    於是終得冰山一角。

    程露閉上了眼睛,沒有再去看眸中的那一道劍痕,只是橫劍而坐,身周漸有劍風起。

    清溪之中有着萬千劍意一如細小的魚兒一般被劍風託了出來,環繞着這樣一個劍修,化作了無數清流,傾灑而下,好似一場秋日人間姍姍來遲的綿綿之雨一般。

    劍火當然需要劍雨澆滅。

    膝頭劍上之火,終於開始緩緩平息下去。

    程露神色平靜,開始吐納着天地之間的元氣。

    道海疊浪之聲,隱隱而起。

    白梅樹下,道人的身體終於滾落溪畔,撲通一聲砸落下去,帶起了一汪雪白的浪花,浪花沉沒下去,帶着道人的身體緩緩流淌而去。

    他們必將失敗。

    也已然勝利。

    他們已然勝利。

    但必將失敗。

    ......

    關外十里平川之地。

    道人站在一塊路邊的石頭上,在那裏探頭探腦地張望着,而後很是惆悵地走下了石頭,回頭看着那裏正在烤着一些野味吃的小少年,嘆息一聲說道:“陸小三啊陸小三,你知不知道因爲你嘴饞,師叔我錯過了什麼嗎?”

    吃得滿嘴流油的小少年茫然不解地擡起頭來,看着樂朝天說道:“什麼?”

    松果亦是看了過來。

    樂朝天看了二人許久,揮了揮手,說道:“算了,吃吧吃吧。”

    陸小三一臉茫然地低下頭來,啃着那只長得像貓,但是又很是兇猛的不知道是啥玩意的肉。

    小少年直到看見遠方植被漸漸稀疏下去的人間,才意識到原來三人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到了關外。

    樂朝天似乎是在找着某些東西。

    陸小三隻是知道這一些,但是究竟是什麼,小少年便不清楚了。

    當初這個道人借劍給某個青裳少年的事,大概小少年已經不記得了。

    就像他時常不記得自己有條小土狗一樣。

    不過好在現而今的小土狗,已經學會跟着陸小三到處亂蹦躂了,也許一下子不見了,過一會又從不知道哪個草叢裏銜着狗尾草竄出來了。

    陸小三也確實沒有苛刻這樣一隻小土狗,自己有一隻雞腿吃,怎麼說也要給它分一塊翅尖。

    是以當陸小三在那裏啃着那個不知道叫啥玩意的肉的時候,原本不知道去了哪裏的小土狗草爲螢又晃着尾巴,一蹦一跳的帶着滿身草葉竄了出來。

    大概也是嗅到了那種烤肉的香氣,像是一隻小號的陸小三一樣蹦躂了過來。

    只可惜走到了路上,就被樂朝天截胡了,一把撈了走。

    陸小三剛剛還聽見了狗叫,一回頭就發現不見了,還以爲是自己聽錯了。

    再一看,原來被樂朝天抱了走了。

    “師叔你去哪裏?”

    陸小三很是詫異地問道。

    樂朝天抱着草爲螢在那裏慢悠悠地走着,說道:“去前面看看,不用給我留。”

    陸小三抱着那只大腿骨啃了一大口,哼哼唧唧地說道:“誰想給你留了。”

    陸小三又忘記了自己吃的這玩意叫啥了,於是扭頭看向了一旁正在啃着大貓頭的松果。

    “師叔這玩意叫什麼來着,舍啥?”

    松果也愣了一愣,扯着的那一條筋崩得緊緊的,就像小妖認真思考的思緒一般。

    一直過了許久,松果才遲疑地說道:“舍利子?”

    陸小三雖然覺得不太對,但是好像依稀記得是這玩意。

    不過這怎麼聽,好像都是和鹿鳴的佛門有關的東西。

    關外不是大道的發源地嗎?

    小少年陷入了沉思。

    ......

    樂朝天當然是爲了找自己的蝶戀花而來的。

    只是道人算來算去,也沒有想到,那樣一柄劍會被某個在天門之後的劍修拋向了這裏,正好落在了那樣一個黑衣劍修身前。

    這讓樂朝天很是遺憾。

    難道這便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

    道人一路走了很遠,站在了某處山丘之上,蹲了下來,長久地看着那樣一個靜坐於梅溪小觀前的劍修。

    小土狗也許是察覺到了什麼,最開始還有些抗拒樂朝天的懷抱,只是當它也看見了遠處那樣一柄橫在某個劍修膝頭的劍的時候,卻是突然安靜了下來,過了少許,又開始低聲嗚咽着。

    樂朝天擡手輕撫着小土狗的狗頭。

    “人總是要死的。”

    道人輕聲說着。

    “有思想的東西,總是要死的。”

    “長久的,必然腐朽。”

    也許石頭也不會例外。

    小土狗只是輕聲叫着,又舔舐着這個道人的手背。

    樂朝天低下頭來,看着懷中的土狗,輕聲說道:“你想去看看?”

    “汪汪。”

    樂朝天只是微微笑着搖搖頭。

    “還是算了,既然已經落到了他的身前,那自然便是他的東西。我們遠遠的看看就好了。”

    “汪汪。”

    “爲什麼要搶回來呢?誰也不會長久地佔據着人間的任何事物。山風秋月,靜待人間百代,天下大河,一定便寫着誰的名字?我們不看萬年,我們只看自己的短暫的須臾的朝夕歲月。”

    “汪汪汪。”

    “難道你也有什麼事放不下?做人要瀟灑一點,做狗也是的,你喜歡一塊骨頭,未必要將它叼走,你愛吃屎,難道就要說那個肥腸滿肚的人,你走過來,拉一泡給我吃?人生是不能勉強的。”

    “汪汪汪。”

    樂朝天愁眉苦臉地低頭看着懷裏的小土狗,往日裏總是帶着笑意的小狗臉上卻是有了些齜牙咧嘴的模樣。

    道人沉思了很久,才終於意識到,原來自己踩到了小土狗的尾巴。

    樂朝天很是唏噓地將草爲螢的尾巴從鞋子下面弄了出來,輕聲說道:“好吧,我承認,是我自己不想放開。天下哪有什麼不動心的人?我聽着銅錢譁啦啦地落滿山坡,都會滿心愉悅,那是一種富有的快樂。更不用說那樣一個前輩用過的劍,我當然放不下。”

    小土狗從道人的懷裏蹦躂了出來,轉身便向着陸小三的方向而去,只是跑了一段路,卻又停了下來,站在滿是蕭瑟草葉的小道上,回頭看向那樣一座遠方的梅溪小觀方向。

    天下沒有什麼瀟灑的人或事物。

    萬事萬物,總有牽絆。

    樂朝天靜靜地看着那只小土狗,而後站了起來,長久地看着那樣一個溪畔劍修。

    一直過了許久,樂朝天才自顧自地輕聲說道:“算了算了,給你吧。”

    就和一開始和陸小三說着算了吃吧一樣。

    道人很是惆悵地轉身離開了這裏。

    白梅溪畔。

    黑衣短髮劍修安靜地盤坐在那裏,曾經被點燃的神海,其間的劍火已經盡數熄滅,道海之中漸漸有着許多元氣之水匯流而來。

    這片人間很少有人出關。

    自然而然的,這裏的天地元氣也許更爲充沛一些。

    程露離破境很近了。

    只是他並不知道,在某一刻,他的命運懸浮,好似風中落葉,不知會落向何方。

    他也不知道,在那柄劍火熄滅的長劍劍柄之上,有着某一根極不顯眼的白髮,在道人離開之後,被風吹落到了清溪之中,隨流而去。

    卜算子在大澤之中說的話,自然是對的。

    天下再如何慷慨決然之人,終究也會有着私慾。

    陳雲溪在二十年前的青天道山道秋雨之中冷聲叱罵着自己的這個弟子的時候,又何嘗不是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憤怒呢?

    ......

    在某陣劍風浩然地吹過關外人間的時候,那個道人終於慢悠悠地從遠處走了回來。

    小少年提着大棒骨,揹着劍葫蘆,神色凝重地站在那裏,看向遠方,全然不知手裏的骨頭已經落入了小土狗的口中。

    “師叔,這般異象,莫非是有什麼異寶出世?”

    小少年很是謹慎。

    隨時準備喚來漫天劍光如秋水,滌盪天地復清明。

    樂朝天只是微微笑着說道:“哪有什麼異寶?”

    陸小三皺眉說道:“那這是什麼?”

    樂朝天回頭看向了那些劍風吹來的方向,遠方有劍光燦然,穿行於天地之間,又極爲迅速地垂落人間。

    道人看了許久,而後很是遺憾地轉回頭來,輕聲笑着說道:“那是你師叔錯失的少年夢。”

    “......”

    “有劍修關外入大道而已,沒什麼好看的,你如果想被他一劍剁成兩半,也可以去湊湊熱鬧。”

    陸小劍仙縮了縮脖子,連忙搖着頭說道:“那還是算了。”

    松果在一旁有些欲言又止,陸小三狐疑地看着她。

    “你想說什麼?”

    松果猶豫了許久,才輕聲說道:“完了。”

    陸小三神色一緊,連忙問道:“什麼完了,怎麼就完了?”

    松果伸手指向了陸小三手裏的那塊大棒骨。

    陸小三低頭一看。

    確實完了。

    骨頭上的肉已經被小土狗草爲螢啃得乾乾淨淨。

    這一刻,憤怒的小少年重回人間劍仙之境。

    “劍來!草爲螢,你個狗賊,給老子站住!”

    小土狗蹦蹦躂躂地便往關外芒草之中而去。

    做賊的小土狗,當然是狗賊。

    樂朝天輕聲笑着看着陸小三追逐着土狗而去,看了許久,卻是突然轉回頭來,向着關外更北看去。

    一直看了許久,這個道人臉上的笑意漸漸收斂了下去,變成了一種很是平淡的神色。

    “出關自然是容易的。但想要回來,大概沒有那麼簡單。”

    松果覺得自己好像聽見了一些什麼,轉頭看向站在那裏的樂朝天,猶豫了少許,問道:“師叔方纔在說什麼?”

    樂朝天轉回頭來,微微笑着說道:“沒什麼。”

    道人說着邁開了步子,向着西南方向而去。

    “走了這麼久了,我們去看看雪吧。”

    ......

    那個十一疊的劍修並不顯眼,在諸多負劍而行的劍修之中,顯得極爲普通。

    世人有時很難想象這樣一個看起來很是尋常的老人,再往上一步,便是白玉謠那樣的人物。

    哪怕是姜葉也沒有想過。

    當這個九境劍修無數次從他手裏接過糖油粑粑的時候,未曾想過這樣一個整日縮在南衣城劍園林外小巷裏的老頭子,也用得一手好劍。

    當初在槐都的時候,這個劍修是最後一個來的。

    姜葉還在南衣城的時候,曾經與梅曲明很是認真地探討過這樣一個問題。

    巷子裏的老頭子到底是曾經某個劍宗師兄,還是只是一個世人,在歲月裏老死了。

    他本以爲這是一個不會有答案的問題。

    只是天下當然不會有沒有答案的問題。

    老頭子名叫宋七。

    是真是假是隨機,大概也沒有人知道。

    但他的劍名字很好。

    叫做沉雲。

    那是一柄很重的劍,看起來就像一塊在油鍋下面,很是瓷實的,可以燒上一整天的黑色木柴一樣。

    便是這樣一柄劍,自槐都斬出了那一道直入大漠的劍痕。

    哪怕是姜葉他們,也沒有想過,這個衆人都不熟識也都算得上熟識的老劍修,會這般乾脆。

    甚至於當時神河都還未開口說話。

    那柄黑色的厚重劍便已經自宋七身後出鞘而去,一劍向着槐都斬落下去。

    人間確實應該慶幸,慶幸他們的陛下,真的很高。

    否則哪怕那一劍沒有真正落下來,也足以讓整個槐都在那些溢流的劍意之中被毀得一乾二淨。

    程露在關外破境的時候,那些自天上墜落之劍上彌散的劍意劍風,自然也被這些行走在大漠之中的劍修們所察覺。

    風沙之中,一衆劍修都是停了下來,很是驚詫地向着那邊看去。

    姜葉眯着眼睛站在那裏。

    那些散落向人間的劍意之中自然不止劍上之意。

    也有某個劍修的神海之意。

    身爲與程露算是同一代的劍修,姜葉對於這樣一個與張小魚齊名的流雲劍宗之人當然並不陌生。

    或許也有些唏噓。

    畢竟從這一刻起,姜葉便不再是程露的師兄,而是師弟了。

    人間百年,一些故事便在某些匆忙的歲月裏,交替了過去。

    姜葉揹着劍站在那裏回頭看了很久,不知爲何,卻是鬆了一口氣。

    回過頭來的時候,便發現那個十一疊的老師兄宋七,便站在自己的身後,正在那裏很是感嘆地笑着。

    “程露也入大道了。”

    南衣城的人,當然都聽說過程露這樣一個名字。

    那樣一種笑意,也許很是真誠,只是姜葉的心底卻是極爲沉重——那種心緒,是從當初在槐都那一夜之後,便開始了的。

    這個九境劍修長久地看着宋七,看着這個在南衣城賣了很多年糖油粑粑的老人。

    一直過了許久,才輕聲問道:“師兄到底是想做什麼?”

    宋七臉上的笑意很是蒼老也很是誠懇。

    “長久的,必然腐朽。”

    這個劍修年紀比莊白衣還大的劍修,揹着那樣一柄厚重的,重新刻下了名字的劍,向着大漠深處而去。

    關外是大道初生之地,也是南衣的葬身之地。

    “我也想做三劍。”

    這個老劍修很是真誠地說着。

    他等了一輩子,也許就是爲了等着這樣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