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依舊斬白梅
類別:
武俠仙俠
作者:
秋雨半浮生字數:5727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程露其實沒想過做什麼很好的人。
也沒有想過做一個多壞的人。
只是有時候在人間的故事裏,做一個好人還是做一個壞人,往往不是自己能夠決定的。
程露很慶幸。
自己做的也許不是天下至善之人,但也算不上惡人。
所以當他看着那柄決離在溪水的推涌之下,漸漸距離自己不足三尺,而那個道人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自己的炒白菜拌飯的時候。
程露所面臨的選擇並不足以令他沉淪使他掙扎。
子實端着一碗堆得高高的大白飯,米飯上面澆了一些白菜湯,看起來水了吧唧的,但是很香。
道人也吃得很香,撐着膝蓋端着碗,弓着背坐在梅樹下,背對着那個調息修養的劍修,大口地扒着飯。
“我知道這樣很憋屈。”
子實的嘴裏滿是飯菜,所以聲音聽起來也很是含糊。
“明明只差一步,就可以看見一片更遼廣的人間,更爲高遠的生命,卻只能坐在觀前,看着我吃飯。”
子實很是誠懇地說着。
“但我還是建議你放下那些想法,不入大道,你我都是世人,入了大道,你我就是敵人了,程露。”
程露平靜地站在那裏,身周什麼氣息也沒有,就像一個世人一樣。
只是秋日的風吹過大漠,帶着那種塵沙的氣息而來,吹得這個黑衣劍修額前短髮紛飛不止。
程露許久沒有修剪過頭髮了。
因爲他手裏沒有劍。
劍修的頭髮當然也是會長的。
以前程露年少的時候,喜歡留長髮,也許是適應了現在的模樣,頭髮稍微長一些,他就會覺得很是拖沓,尤其是當風吹着那些頭髮垂落下來,撩撥着眼睛的時候。
“我頭髮很長了。”
程露擡手捋着額前的劉海,很是平靜地說着。
子實端着碗挪着屁股轉過身來,看了程露眉前的頭髮很久,而後若有所思地說道:“好像確實有些長了。”
不止是程露,其實世人也更習慣看着這個黑衣劍修留着中分的模樣。
至於黑不黑的,大概並不重要。
中分頭,綁腿褲,我叫程露你記住。
只是道人一面扒着飯,一面繼續說道:“但是人間從來沒有拿決離修剪頭髮的先例。”
程露四處張望着,這一處關外之地,除了一座道觀,也只有一株白梅樹。
道人的頭髮都是束成發鬟的,大概用不上剪刀這樣的東西。
子實當然知道程露在找什麼,擡起頭來,仔細地咀嚼着口中的米粒,直到將它們咽了下去,才趕在程露開口說着這裏只有這樣一柄劍之前,將某句話說了出來。
“觀裏有菜刀,我用來切白菜的,你可以用那個來修剪頭髮。”
程露看回了道人,道人的神情極爲誠懇。
但程露還是認真地說道:“身爲一個劍修,如果用菜刀來修剪頭髮,說出去會被人嗤笑的。”
“誰會嗤笑你?”
“西門。”
子實皺着眉頭想了想,說道:“那個五刀派的修行者?”
天下用刀的人並不多。
大道兩千年,那些別的修行之法,也只有在劍崖未曾崛起之前,綻放過一些光彩。
如果不是南方人,要想起西門這樣一個人來,大概確實有些困難。
程露輕聲說道:“是的,畢竟我開始修剪頭髮,開始留短髮,便是因爲當初在嶺南的時候,我被他一刀削去了劉海開始的。你想想,如果我今天真的選擇用菜刀修剪了頭髮,以後我怎麼挺直腰桿站在他面前,聽着他叫着我師兄?”
子實端着碗認真地說道:“沒關係,有空我去打死他,就不會有人笑我了。”
“還是有人會笑我的,比如有個叫做南島的師弟......”
子實嘆了一口氣,說道:“這個我可不敢亂來,但你大不了以後不見他就行了。”
“他會來找我,因爲當他聽見一些風聲的時候,就會跑來問我,他師姐他們去哪裏了。”
“......”
子實默然地看着程露,嘆息一聲說道:“你不要欺人太甚。”
程露挑了挑眉,緩緩說道:“這便是惡人先告狀?”
“我是好人。”子實誠懇地說道,端起碗扒了一口飯,而後反手將那碗還沒吃完的飯扣在了地上,站了起來,豎掌行禮道:“但現在不是了。”
隨着子實這句話落下,觀外道風驟然吹起。
程露眸光一凝。
好在那樣一柄決離,確實離程露已經不算太遠。
這個黑衣劍修極爲迅速地伸手握住了決離的劍柄,在一陣極爲清脆的譁然聲中,將那柄斷劍自梅前清溪中拔了出來。
斷劍出水,挑起一溪清水如涌浪,而後驟然化作水中長龍,捲起白浪如流雲,一劍落向道人。
子實豎掌身前,身周道文流轉不止,便是眸中都有金光閃爍,道人耳朵微動,聽着某一陣也許是來自神海之中的疊浪之聲——其聲未成,尚且只有一些雛形。
只是哪怕只有一些雛形,也足以讓道人眸光平靜下來,喚來道文落於身前,攔下那一劍,淡淡地說道:“看來你我還是要做敵人。”
程露一劍未果,收劍而立,一身夜雨劍意飄然不止,手握斷劍斜指清溪,誠懇地說道:“我還是決定上山。”
隨着這一句話音落下,這個劍修的身體裏似乎有着某些很是清脆的聲音。海浪之聲漸起。
程露當着道人的面,開始破境入大道。
來自古老道觀一露觀的道人子實什麼也沒有再說,掐住道訣,人間風起,晝夜在倏忽之間交替着。
白梅已經落盡,然而枝頭依舊有着清晨殘留的露水。
當道人的道訣勢成之時,有一枚枝梢白露垂落下去。
人生天地間,倏忽朝露而已。
道人掐住道訣的手無比迅速地伸了過去,並指接住了那一滴露水。
“程露呵晨露。”
道人輕聲說着,指尖露水瞬間破碎,化作綿綿水霧,將這一片關外人間盡數籠罩進去。
朝露化作水霧,在道人輕嘆之間,又變成了無數細小的道文,帶着極爲決然的肅殺之意,撲落那樣一個執劍而立的黑衣劍修。
程露自然處於破境的關鍵之時,神海之中,萬千道果搖落,墜入道海,匯成浩然水波,涌向岸邊,驚濤拍岸,方成疊浪之勢。
是以面對着那些白露道術,這樣一個劍修自然很難去抵擋,這也是爲什麼程露遲遲不敢破境的原因。
只是天下之事,總有破時。
程露神思雖然不能脫離神海,只是一身凝練的劍意,卻是破海而出,落於那樣一柄決離之劍之上。
斷劍時隔千年,鋒刃猶利,在劍意的裹挾之下,無比迅速地自行擡升,脫手而去,化作一條燦然劍光清流,盤旋在程露身周,雖然不能完全護住這樣一個劍修,終究這柄磨劍崖之劍,還是攔下了絕大多數白露之霧。
子實微微挑眉,雖然一早明白那柄決離會是這條溪畔最大的變數,只是他依舊沒有想到,單憑劍上殘意,便足以攔下他的那一式白露道術。
道人手中道訣倏忽變化。
諸般道文閃爍金光,溢流於身周,又落入身後白梅之樹中。
梅梢白露搖落,化作一場極爲肅冷的秋雨,自南而北地吹向那樣一個劍修。
有秋雨倏然而來,擦着眉梢,撞在了這個劍修的一身劍意之上,將一切都泯滅而去。
程露驟然睜開了眼睛。
睜開眼睛,自然並不意味着這樣一個劍修神海里的疊浪之勢已經完成。
原因其實很簡單。
隨着那樣一場秋雨的落下,這個劍修已經不看不行。
一滴白露之術,自然可以被身周自行運轉的劍意驅散。
但是滿樹白露自然不行。
程露看着眉前某一點飛濺的細小的血滴,伸手握住了那柄決離,而後身形有如長弓一般,腰腹緊繃着,向後弓身而去。
流雲劍宗的劍修自然也是劍意之修。
只是一如世人的評價一般。
道人可以極爲坦然地站在人間劍宗劍修身前,但絕對不會鬆懈地看着流雲劍宗的人握劍。
作爲當今人間最爲古老的劍派,在手中之劍的造詣之上,流雲劍宗的人當然是遠勝於天下一切劍修。
黑衣劍修屈伸如弓,長劍在那一刻,便好似羽箭一般,隨着那一具覆滿元氣與劍意的身體的扭曲,而不斷積蓄着力量。
子實的神色在那一刻,變得無比凝重。
哪怕他是道人,哪怕程露還未入大道。
這一劍,他也絕對不可能去硬接。
只是流雲劍宗的劍,作爲殺手之劍,自然極爲迅速,也極爲狠厲。
而有着四破劍名頭的程露,更是能夠帶給子實一種極爲銳利的割裂感。
哪怕那一劍仍自在手中,子實卻依舊感受到了某些切割的冰冷感,已經出現在了自己的身體之上。
有四處。
眉心,喉間,心口。
還有一處,卻是在天靈之上。
明明那一劍並未穿過風雨朝露。
但是子實卻已經感受到了那種銳利感。
於是在程露身形有了一絲顫抖之意的剎那,道人身周道文流轉,便要離開白梅樹下。
只是下一刻,子實卻是愣了下來。
道文的流轉有些凝滯。
子實低下頭來,沉默地看着心口的血孔。
他突然有些不明白那是什麼時候出現的。
只是不明白歸不明白,道人還是輕喝一聲,一身道韻擴散開來,將那一個提劍穿過白露秋雨而來的劍修鎮退而去。
滿溪道文金光好似流霞一般散落下來。
子實擡手擦了擦脣間的血色,擡起頭,看着那個未曾修剪劉海,以至於額前髮絲凌亂的劍修,目光下移,落在了他那柄手中之劍之上的時候,卻是突然明白了過來。
是的。
決離自然是斷劍。
只是這樣一柄代表着復古流劍道最後一舞的劍,在當年意欲與劍意之道抗衡的過程之中,本就比一般的劍要長許多。
所以哪怕是斷劍,也比尋常斷劍要長一些。
這大概便是子實錯估了那夜雨一劍到來的速度的原因。
程露頗有些遺憾的嘆息一聲。
可惜他依舊未曾破境,否則方纔大可以直接一身元氣出神海,硬頂着滿溪道韻,將剩下的三破刺出。
但人間當然沒有如果。
程露瞬息收劍,一面平息着神海,一面迅速地向後退去。
滿溪道韻散而復凝,重新環聚在了子實身周。
這個一露觀道人很是嘆惋地看着那個化作劍光而去的劍修,並未追上去,只是平靜地伸出雙指,從那些白露秋雨之中接住了一滴露水。
白露彌散,天地晝夜再度倏忽交替。
劍光如流,卻是在倏而之間,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倒流而來。
本該帶傷離去的程露無比驚詫地看着劍光重新回到了觀外溪畔,回頭看向了那樣一個道人,沉聲說道:“九字真言?”
子實咳嗽了一聲——程露的第一破,確實給道人帶來了一些傷勢。
道人鬆開了雙指,豎掌誠懇道:“我不會。”
程露好像明白了什麼,轉頭看向了一旁的清溪。
溪水潺潺,似乎是在流淌着,也好似靜止的一般。
這個劍修伸出劍去,斷劍如同插入了水流一般,在身外三尺處扭曲開來。
程露好像明白了什麼,驀然轉回頭來。
“原來這才是朝露之術?”
子實誠實地說道:“是的。”
“我們在哪裏?”
“梅梢白露之上。”
所以最開始的時候,並不是什麼晝夜交替。
歲月之術,向來爲人間奇術。
非等閒之人可以掌握。
那只是這個流雲劍修被道術納入梅梢朝露之中的錯覺而已。
程露嘆息一聲,擡起手中決離,緩緩擦拭着劍身之上的雨水,隨着指尖抹過劍鋒,卻是有着青火燃起。
“原來真的是要下殺手的。”
子實誠懇地說道:“能死一個是一個,不管是你還是我。”
道人身周亦是起了道火——萬千道文入體,浩瀚的天地元氣被凝聚於道人的軀體之上,這一刻的道人,骨密度大概遠勝過人間絕大多數劍修的劍。
程露也不再去想着道海疊浪,以浪涌之勢破開九境之門。
神海之中的天地元氣被緩緩點燃。
劍修的劍火,道人的道文入體,當然都可以算是全力之勢。
沒有什麼玄妙的術法痕跡。
一切返璞歸真。
於是未入大道,勝似大道。
已入大道,更上一層樓。
程露一劍送出,道人卻是直接擡手,橫在了身前,將那一劍硬生生的截停了下來。
然而終究天下名劍,有天下名劍的優勢。
決離哪怕是斷劍,終究也是斷在槐帝的手裏。
劍上劍火蓬然而起,卻也是嵌入了道人的骨頭之中。
子實身周道韻都是爲之一顫,而後迅速地匯凝至臂骨,將那一劍鎮開而去。
程露極爲驚詫地看着道人,後者亦是驚歎地看着那柄決離。
“好一柄劍崖之劍。”
子實輕聲嘆息着。
程露並未答話,只是迅速收劍,而後再度送出。
殺手之劍,雖然往往第一劍最爲猛烈決然。
只是搏命之劍,自然是天下劍修都會的。
手中之劍一劍接着一劍而來,好似一場綿綿秋雨一般,一劍之勢未止,第二劍便已經到來。
只是道人一身道韻如海,立於白梅之下,風雨不能動搖,道袍翩然之間,將那些劍意盡數承接了下來。
程露的額頭之上已經有了許多細密的汗水。
終究未曾入大道。
哪怕點燃神海,有着與道人的一戰之力,只是這個劍修卻也清楚,一旦神海元氣燃燒殆盡。
彼時自己便如同一個孱弱的世人一般,落在道人身前,也許還不如那樣一隻倒扣的飯碗帶來的威脅大。
至少道人踩着飯碗,還能失足跌倒。
於是風雨之劍愈發急促。
而子實只是據守溪畔白梅,等待着這個劍修力竭之時。
程露雖然是年輕三劍,只是一如三劍之前綴着的那一個名頭一般。
這個劍修終究還是過於年輕。
他才始過了二十五歲。
於是劍上的劍火,漸漸地開始飄搖着,一如油盞燃盡之時一般。
子實擡手接住了這個劍修送出的最後一劍,雖然也有些微微喘息,只是相對於程露而言,大概這並不是什麼嚴重的事情。
“程露啊程露,你當然已經上不了山了。”
這個道人很是唏噓地說着,一身道文離體,再度化作了秋雨之勢,向着那樣一個拄劍而立,不住的喘息着的劍修而去。
程露拄劍站在那裏,沉默了少許,看着那些風雨,手中之劍微鳴,只是大概已經精疲力盡,決離只是微微顫動了一下,便沉寂了下去。
於是劍修也沒有再提劍,只是拄着劍坐了下來。
秋雨鋪面而來。
只是卻在道人詫異的目光裏平息了下去。
而後二人在那一刻,卻是聽見了一聲很是細微的聲音。
就像某滴露水自枝頭滑落,而後砸落在了泥土中的聲音一般。
子實不可思議地擡起頭來,看向了天穹之上。
有柄劍垂直自高天之上垂落,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極爲迅速地穿過了一樹梅枝,自道人的天靈貫穿,將他釘死在了溪畔梅前。
有一枝被斬斷的梅枝自樹上墜落下來。
程露沉默了很久,緩緩站起身,走到了道人身前,擡手握住了那柄插在道人頭顱之中的劍,帶着許多污穢拔了出來。
劍身熾熱滾燙,帶着一種穿越高天所帶來的,好似不可熄滅一般的火焰。
程露握劍的手上也生起了許多火焰。
只是他並未鬆開那柄劍,只是橫劍身前,目光落向了劍鐔之上。
上面有着三個字。
蝶戀花。
依舊斬白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