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且叩且行的少年
類別:
武俠仙俠
作者:
秋雨半浮生字數:5522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山河觀當然不會有多少人。
天下大修之地,除了流雲劍宗,往往都不會有多少人。
一如當初秋溪兒在靜思湖與南島所說的那樣。
天地根來自大道對於世人的眷顧。
天地沒有情感,但是世人卻能夠從這樣的東西之中,看出一種叫做厚此薄彼的詞來。
顧文之很顯然也是被優待的人。
儘管他不如陳青山,甚至還被那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師兄嘲諷說境界不夠就努力修行,不要學着他們打打殺殺。
只是這個道人卻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大道之修。
越過那些山雪,有些山是青色,有些山是灰色的,但是向西而去的路途裏,所經過的那些山,在頭頂都是白色的,越靠近那邊,白色就會越多,直到覆蓋半邊青山。
鹿鳴的風雪被那些山攔在了那裏。
這個來自出身懸薜院青牛院的道人默默地登上了山河觀西面的那些羣峯,站在那裏遠眺着風雪之國。
這樣一處國度自然依舊是孤獨的。
孤獨到佛門在其間生滅,都是一件不惹人注意的事。
顧文之在那裏有些出神的看着。
某個穿着白色僧袍的人緩緩走了上來,停在了這個道人身旁,微微笑着,雙手合十,唱了一聲佛號,而後輕聲問道:“觀主可還好?”
道人回過神來,看着這個大和尚,連忙回了一禮。
“大師。”
至於觀主。
顧文之輕嘆了一聲,說道:“觀主離觀而去,已經一年了,大約是不會回來了。”
白衣和尚笑了笑,說道:“觀主不在,你師父自然便是觀主。”
顧文之沉默了少許,輕聲說道:“只是世人大概不會喜歡聽見白觀主這三個字。”
天下不姓謝,天下也不姓白。
白衣和尚看向人間遠山風雪,緩緩說道:“白衣也姓白。”
“那是劍宗的事了。”
“是誰的事有什麼關係呢?倘若因爲姓白,便要避某些忌諱,那他白風雨還是人,難道世人從此便高聲疾呼,我不做人啦?”
顧文之低頭笑了起來,緩緩說道:“以前之聽說過大師的名字,卻未想過原來大師也是人間有趣之人。”
白衣和尚微微笑道:“鹿鳴向來孤寂,自然需要給自己找些有趣的事。”
所以耳朵痛,腳也痛。
顧文之嘆息着說道:“大師倒是清閒,不像觀裏,總是吵吵鬧鬧,你要破門,他要點火,我們想安生,都安生不起來。”
和尚笑道:“其實都是一樣的。”
顧文之還想說些什麼,卻是驀然挑了挑眉,回頭看向那些山雪之色的東面。
蕉鹿大師亦是回頭看了過去。
那裏有個負劍少年,正在山雪色之中,一步一叩,無比虔誠地向着這邊而來。
雖然隔得很遠,但是顧文之還是看見了少年那滿是泥濘的四肢,與一片漆黑的額頭。
這個道人看了許久,又看向了一旁的和尚。
這樣的禮節,不是禮神,便是禮佛。
向着鹿鳴而來,自然便只有禮佛了。
“聽說大師這些年一直在等待有緣人,是否便是那個少年?”
蕉鹿大師神色平淡,說道:“有緣人已入阿彌寺。”
顧文之臉上閃過了一些驚詫的神色。
“何時之事?”
“七月之時。”
於是顧文之下意識地想起了另一個少年。
只可惜二人他都不認識。
蕉鹿大師臉上倒是有些感嘆,輕聲說道:“你看見他背後的劍了嗎?”
顧文之自然不是瞎子,說道:“如何?”
蕉鹿大師緩緩說道:“那裏曾經有可能揹着的是方寸。”
這個道人明白了什麼,再回頭看着山雪色裏一步一叩的少年之時,眸中有了些瞭然之色。
“原來是人間劍宗的胡蘆。只可惜他命不太好,遇上人間劍宗盛極而衰之時。”
蕉鹿大師笑了笑,說道:“爲什麼不是人間劍宗命不好,遇上了這樣一個少年呢?”
顧文之看向和尚,說道:“大師什麼意思?”
白衣和尚唏噓地說道:“人間劍宗的傳承之劍,便是在他手裏放下了。”
顧文之依舊有些不解。
“什麼傳承之劍?那一柄磨劍崖的方寸?”
蕉鹿大師微微一笑。
“紅中。”
和尚一襲白色僧袍立於依稀山雪山風裏,很是唏噓地說道。
“大風歷一千零三年,叢刃要他打出的那個紅中。那場牌局他輸得一塌糊塗,於是開始懷疑打紅中是否是對的。”
“從那時開始,便已經註定了一些故事的結局。”
顧文之當然不知道這些事情,也不清楚這和尚是從哪裏知道的這些事情。
只是有些狐疑地看着他,問道:“人間劍宗的傳承之劍便是紅中?”
蕉鹿大師誠懇地說道:“爲什麼不呢?”
顧文之想了想,說道:“我覺得人間劍宗的傳承之劍應該是人間.....”
這個道人的話還沒有說完,便聽見蕉鹿大師輕聲笑着。
“當然也可以。”
顧文之好像明白了什麼,看着蕉鹿大師說道:“所以其實並沒有什麼所謂的傳承之劍,只是世人各自的看法而已。”
蕉鹿大師微微一笑,說道:“也許真的有呢?”
也許真的便是那一隻紅中。
.......
少年負劍一步一叩而來,看着站在那裏微微笑着的和尚,和神色好奇的道人,站直了身子。
“人間劍修胡蘆,見過二位前輩。”
蕉鹿大師雙手合十,唱了一聲佛號微笑道。
“阿彌陀佛,施主這聲前輩倒是叫得小僧惶恐了。”
額頭黢黑的少年有些不解的問道:“爲什麼?”
蕉鹿大師輕聲笑道:“叢刃前輩也算得上佛門前輩,小僧見施主應該叫前輩才是。”
胡蘆沉默了少許,認真地說道:“叢刃已死,我也已經離開了劍宗,自然還是需要叫一聲前輩。”
人間劍修的意思,當然不只是有人間劍宗劍修的意思。
這樣一個被人間劍宗佔有了千年的名詞,在此後,將會繼續還給世人。
蕉鹿大師也未繼續堅持,微笑道:“善。”
一旁的顧文之一直在好奇地看着這個少年,看着他滿是人間泥土的膝頭,看着那沾滿雪水的四肢,也看着他黢黑的額頭。
“你這是在做什麼?”
胡蘆輕聲說道:“晚輩曾經犯下大錯,是以叩行贖罪而來。”
顧文之挑眉說道:“叩行贖罪?去哪裏?”
胡蘆認真地說道:“且行且問,或許風雪三千裏。”
顧文之回頭看着身後的風雪之國,又轉回頭來很是驚歎地看着少年。
“風雪三千裏?這樣有什麼意義?我以爲你是來尋找阿彌寺的。”
胡蘆緩緩說道:“天下生死之事,沒有往復的道理。尋得到阿彌寺,尋不到阿彌寺,並沒有什麼意義。”
顧文之說道:“既然生死之事不可往復,叩行風雪三千裏,又有什麼意義?”
胡蘆輕聲說道:“至誠可求心安。”
顧文之沒有再說什麼,豎掌身前,向少年還了一禮。
胡蘆也沒有再說什麼,繼續在那些山雪道上,跪伏下來,雙手合十,虔誠地叩着大地的門,又站起來,向前一步,如此反覆,緩緩向着前方而去。
一直到少年離開很遠,顧文之才看向了蕉鹿大師,問道:“他犯下過什麼大錯?”
蕉鹿大師嘆息一聲,低頭唱着佛號。
“一個人間小妖。”
一個死在冬日裏的人間小妖。
於是少年跪伏在風雪裏的時候,也許無時無刻,都是那樣一個小妖在風雪南衣河上,被一拳拳打死的模樣。
顧文之沒有繼續問下去,只是緩緩說道:“難怪大師的有緣人不是他,一個這般堅決的少年,又如何願意因爲所謂的有緣二字,便放下了心中的一切愧疚呢?”
蕉鹿大師微笑着,並未說話。
顧文之又看向了人間山雪漸稠之處。
“但我很好奇,他是否真的能夠穿過那片風雪人間。”
蕉鹿大師想了想,誠懇地說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
所以成與不成,無非心誠。
少年在嘗試補上自己生命裏裂開的蒼天。
顧文之若有所思的點點頭,而後神色肅穆了下來,看着蕉鹿大師說道:“但我更好奇,大師能否扛得住三十萬青甲的衝擊。”
蕉鹿大師微微笑着,一如當初陳鶴所見那般,在風雪裏展開雙臂,合至胸前,一身白色僧袍獵獵而動,露出了極爲健壯的肌肉。
“貧僧既是風雪雄關。”
顧文之當然知道蕉鹿大師便是鹿鳴的風雪雄關。
“只是天下沒有不破的壁壘。”
蕉鹿大師輕聲笑了笑,鬆開手,向着前方而去,說道:“既然天下沒有不破的壁壘,你又何必問這樣的東西。”
顧文之挑眉說道:“所以還是男兒到死心如鐵?”
蕉鹿大師輕聲笑着,並未多說什麼。
顧文之緩步跟了上去,那個少年依舊在前方且叩且行,不知還要走上多遠,才能夠將自己的額頭叩到風雪關前。
風雪裏的故事,向來都不會在人間有什麼風聲。
只有站在風雪裏的人才會知道,在這片大地之上,將會發生什麼。
顧文之跟着白衣和尚在崎嶇的山道上走了很遠,才輕聲說道:“山河觀也會前來。”
事實上,山河觀已經來了。
這個站在這裏看着風雪的道人便是的。
觀中煨藥之事,顧文之已經將它交給了一個入道境的少年。
顧文之教得很仔細,什麼藥材要先放,什麼藥材要後放,要煎到什麼時候,事無巨細,一一說清。
大概也是早已經做好了補天裂的準備。
蕉鹿大師輕聲笑着說道:“這確實是山河觀濯洗身上污水的最好的機會。”
顧文之聽着這樣一句話,倒是沉默了下來,停在那裏安靜地看着人間風雪山頭很久,而後緩緩說道:“爲什麼不能是因爲我們同樣也是人間之人,同樣熱忱於人間?”
蕉鹿大師停了下來,回頭合十唱着佛號,倒是有些愧疚地看着顧文之,輕聲說道。
“阿彌陀佛,是貧僧失禮了。”
顧文之向前走去,迎着那些自鹿鳴吹來的風雪,平靜地說道:“人人都說嶺南蠢,但試問人間,誰不想做嶺南?”
蕉鹿大師微微笑道:“世人當然嚮往至善至美,但思之則易,行之爲難。”
顧文之輕聲說道:“雖不能至,亦可心嚮往之。”
蕉鹿大師笑道:“大善。”
......
觀裏似乎冷清了一些。
這是張梨子最爲直觀的感受。
雖然在這樣一處道觀之中,這個山月城少女並未認得幾個道人。
只是有時候站在那些山道上,總有些熟悉的面孔。
最熟的可以叫張三——張梨子這樣想着的時候,又改成了李四。
畢竟他爹就叫張三。
於是李四,於是王五,於是老六。
道人們有時便會從附近經過,周而復始,日復一日。
可是隨着陳青山的離開,在顧文之某天在山亭遠眺西方山雪之後,那些路過的道人便少了起來。
最開始是老六不見了,張梨子最初還以爲他是藏起來了。
後來發現王五也沒有出現了,再後來李四也不見了。
觀中那些平日裏有些喧囂的聲音一點點消失了。
也許是無人打掃,也許是秋日漸濃,那些林子裏的落葉也多了起來,有時候風吹來的時候,張梨子都以爲誰在林子裏養了一萬只雞,那些雞又被狗攆着,撲落了十萬片色彩駁雜的羽毛。
當然,這樣的遐想,其實也可以折射出一些東西。
譬如山月城小姑娘想要吃雞肉了。
陳青山的小道舍在山溪邊,自然少不了魚吃。
但是魚吃多了,自然也會有些膩。
陳青山走了之後,張梨子偷偷在觀中四處溜達過很遠。
有個道人養了一些雞——張梨子也不知道爲什麼道人會在觀裏養雞,總之那些雞羽毛很是明亮鮮豔,一看就是燉湯的好雞。
大概也正是因此,讓這個山月城小姑娘開始日思夜想的想要燉只雞吃。
張梨子一度還動過跑去偷一隻雞,或者假裝修行失敗,‘不小心’打死了某個道人的雞,於是便順理成章地有雞吃了。
可惜張梨子糾結了很久,還是沒有敢付諸行動。
畢竟自己的修行天賦太差了,怕是還沒有摸到雞,先被道人提着走出來。
張梨子也想過讓青椒這個小道境的劍修幫自己偷只雞。
只是想想還是算了。
只不過讓張梨子沒有想到的是,在李四王五他們都消失了之後,那個四十多歲的道人倒是提着兩籠子的雞來到了陳青山的溪邊小居。
道人有些事情,要離開觀裏。
於是將那些雞送到了這裏,讓張梨子幫忙餵養一段時間。
張梨子當時神色古怪,心想你是怎麼敢把這麼肥碩的雞送到一個做夢都在啃雞腿的人這裏的?
只不過道人大概很是匆忙,與張梨子匆匆交代了幾句,便化作道風,消失在了秋日的山林裏。
張梨子默默地站在溪邊,看着那兩籠子的雞,想了想,還是把它們放了出來,又在溪邊灑了一些米。
道人的雞羽毛鮮豔,體格健壯,大概也通一些人性,哪怕突然被帶到了溪邊,也沒有四處亂跑,很有氣勢地在溪畔踱着步子,一步一啄地吃着溪畔草葉裏的米粒。
青椒從修行狀態裏退出來,本想問問張梨子做好了飯沒有,結果發現溪邊多了一堆雞,而那個山月城小姑娘正在那裏垂涎三尺地看着那些雞,唸唸有詞地說着。
“咯咯噠咯咯噠,你們要是願意讓我宰上一隻烤着吃了,就叫上兩聲吧。”
“......”
青椒默然無語地看着這個修行不上心,反倒對道人的雞格外上心的張梨子。
也不知道是聽不懂張梨子的話,還是確實沒有誰想被拔毛焯水燉着吃了,總之滿溪沉寂,只有啄着米粒的聲音。
張梨子等待了很久,突然站了起來,撿了一根樹枝就開始追趕着那些雞。
整條溪邊雞飛蛋打。
但是不得不承認,道人的骨頭硬,道人養的雞大概骨頭也硬,張梨子攆了半天,硬是沒有那只雞叫出聲來。
只是在溪邊被攆出了三四個新鮮的蛋,帶着一股雞屎的味道,安靜地躺在那裏。
張梨子嘆了一口氣,走過去把那些蛋撿了起來。
吃不到雞,吃吃蛋也是可以的。
青椒至此才抱着劍走了過來,滿臉疑惑地看着張梨子。
“這些雞哪來的?”
張梨子一面在那裏扯着草葉擦着蛋上的雞屎,一面說道:“好像是觀宗那邊的一個道人養的,他有些事要離開觀裏,便在先前,突然提了這些雞過來,要我幫忙養着。”
張梨子說着,舔了舔嘴脣,看着青椒問道:“話說,我們偷偷吃兩隻,那個道人應該不會發現吧。”
天天吃魚,張梨子都感覺自己頭上頂着的不是人頭而是魚頭了。
只是等了很久,都沒有聽見青椒說話,張梨子擦乾淨了雞蛋,擡起頭來,才發現這個劍修卻是不知何時已經負劍踏在了晚風山林的枝頭,靜靜的看着人間西面。
張梨子歪着頭站在那裏,突然想起來,當初青椒是不是和自己說過,鹿鳴那邊可能要出事了。
難道這是真的?
只是鹿鳴的事,和山河觀有關係嗎?
張梨子有些想不明白,看了許久,揣着那幾個蛋,跑去做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