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赤足踏風雪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秋雨半浮生字數:5622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這樣的一幕確實極爲突然。

    然而所有人卻並未在那樣一個道人臉上看見什麼愕然的神色。

    只是有些釋然。

    反倒是一旁的某個曾經是劍修的人,卻是裹在大棉被裏,很是詫異地看着身旁的那個道人。

    諸多道文便這樣在風雪裏疾射而來,盡數沒入了江茱萸的體內。

    這讓這個道人臉上有着許多的不正常的潮紅之色,繼而一口很是濃烈的鮮血自口中噴涌而出。

    道人捂着心口半跪在了極都以西的風雪街檐之下。

    南德曲裹着棉被向後退了退,像是生怕這個道人吐血吐到自己的被子上一樣——畢竟風雪之地,洗被子是一件很艱難的事。

    “我似乎有些不太能夠理解。”

    南德曲說得很是委婉。

    境界並不高,只是初入小道的道人江茱萸跪在那裏,不停的吐着血,又擡起頭來,嘆息了一聲,血口噴人一般噴着血沫說道:“我能夠理解,也猜到了會有這麼一日,但是大概不知道便在今天。”

    南德曲仔細揣摩着江茱萸話語裏的意味,挑了挑眉說道:“原來你小子真的做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不然談何以論能夠理解?

    江茱萸擡手抓了一把雪,送到脣邊擦着血跡——畢竟血口噴人不是一句什麼好話,哪怕只是用在字面意思。

    只是道人體內大概已經一塌糊塗,反倒是越擦越狼藉,最後乾脆將那一把雪囫圇咽了下去,這才讓那些血涌的速度慢了一些。

    江茱萸並未回答南德曲的這個問題,只是眯着眼睛支着手,很是艱難地站了起來,看向了風雪裏某個正在緩緩從登基之地走下來的年輕帝王。

    “又或者其實我也應該知道便在今日的。當我發現有些事情,陛下沒有與我說起的時候。”

    江茱萸說的大概便是北臺削足踏雪階之事。

    南德曲很是誠懇地咳嗽着,又點着頭,說道:“確實是的。”

    長街之中沉寂了下來。

    所有人都是至此才終於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滿是惶恐地看着長街之上的某處街檐血色。

    漸漸有青甲自街巷之中而來,將那個極爲突然的被白荷出手重傷的道人圍了起來,有士兵擡手撫摸過自己身上的甲衣,有許多細小的道文依次被點亮,許多輕微如蝶翼之風的機括聲響起,而後極爲迅速地自甲衣之中彈射而出許多道文鎖鏈,將那個道人圈縛在了風雪石板之上。

    南德曲很是謹慎地抱着大棉被向後退去,極爲誠懇地說道:“我和他不熟,萍水相逢,閒談一場,你們不要誤傷到我。”

    那些青甲並未理會這個劍修,只是將江茱萸禁錮了下來,剩下的那些青甲則是向前而去,將人羣分撥開一條通向風雪遠處的道路。

    道路的盡頭是某個已經回過神來,正在那裏頂着風雪發動着自己的天衍車的陳鶴。

    白荷施展完那一式道術,便執傘離開了這裏,陳鶴本以爲沒人注意到自己了,於是想着便趁現在,先把天衍車開回去再說。

    誰也沒想到偷偷摸摸幹的事,反倒成了衆目睽睽之下的舉動,面對着整個極都的注視,陳鶴一時間倒是愣在了那裏。

    過了好一陣才擡手用食指對戳着,小聲地說道:“這就是我的東西.....”

    南德曲站在街檐下,裹着大棉被長嘆一聲,心想也沒人說不是你的東西啊,你難道看不出來在你的背後,就是正在下山的北臺嗎?

    南德曲才始嘆息了一聲,便有許多疑惑的目光看了過來,大概是在猜測南德曲和那個偷車的年輕人之間的關係。

    這個人間劍宗的劍修久居人間,自然深諳變臉之道,在衆人看過來的時候,便彎着腰捂着嘴巴咳嗽着。

    “咳咳,不相干,不相干。”

    ......

    北臺赤着雙足握着那樣一支權杖,自風雪長階之上走了下來,又從早已經站在了下方等待着的白荷手中接過了那柄傘,撐着傘踩着一地的血色腳印,緩緩走到了陳鶴身旁。

    二人站在那裏長久地對視着。

    陳鶴默默地看了北臺許久,雙手垂了下去,只是話語之間卻並未讓步,看着北臺認真地說道:“這是我的。”

    北臺平靜地說道:“我知道,但我希望你也知道,這裏面,有一些是我的。”

    陳鶴本以爲北臺會稱孤道寡,結果這個年輕人依舊只是說着我。

    白荷依舊安靜地站在一旁,身周道韻並未散去。

    這個青天道的女子,或許才是這個年輕人最大的倚仗。

    哪怕世人不知道白荷便是神河的女兒,他們也應該知道,白荷是白玉謠的女兒。

    陳鶴嘆息了一聲,而後緩緩說道:“不如一人一半?”

    北臺並未說話,只是長久地看着陳鶴。

    這個被南德曲說是好像終於踩在了人間的年輕人猶豫了許久,繼續說道:“或者兩個輪椅都給你,但是天衍機我要帶走。”

    北臺依舊沒有說話。

    陳鶴的話語漸漸激動了起來,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的看着北臺。

    “難道你只打算分我一個車軲轆?”

    白荷站在那裏,卻是輕聲笑着。

    這確實是很是有趣的一幕。

    只是北臺並沒有笑,只是站在那裏,淡淡地說道:“一個車軲轆我也不會給你。”

    陳鶴挑了挑眉,看着北臺說道:“難道你要告訴我,你今天站在這裏,不是爲了證明你有多了不起,只是爲了讓我們知道,你們北家失去的,你會全部拿回來?”

    北臺眸中似乎有些光芒閃爍,眯着眼睛看了陳鶴許久,而後輕聲說道:“我沒想這麼說,但你這麼說,確實讓我覺得很好。”

    這個穿着道袍的鹿鳴新帝一字一句地複述着陳鶴那句話:“我北臺今天站在這裏,不是爲了證明我有多了不起,只是爲了讓你們知道,我們北家失去的,我會全部拿回來。”

    陳鶴沉默了少許,輕聲說道:“但天衍車肯定是額外的東西。”

    北臺淡淡地說道:“我們忍讓了千年,難道就不能跋扈一下?”

    陳鶴深吸了一口氣,看着北臺輕聲說道:“天衍車給我,我可以給你做鐵板豆腐吃。你離開南衣城這麼久了,肯定也會想念那種味道......”

    北臺靜靜的看了陳鶴很久,而後撐着傘向着那樣一條被世人讓開的道路而去。

    “好。”

    陳鶴卻也是被這極爲乾脆的應允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想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這小子是不是就想吃一頓鐵板豆腐?

    .....

    南德曲其實很是擔心陳鶴會不會被北臺直接剁碎埋進了雪裏。

    畢竟人家的登基大禮,陳鶴卻莽撞地整着這些幺蛾子。

    是以當他看見那個曾經很是沉默很是憂鬱的北大少爺撐着傘停在陳鶴身前的時候,他確實擔心陳鶴會出什麼意外。

    二人似乎是爭執了起來,站在風雪裏你一句我一句。

    南德曲的心也不由得懸了起來,於是連鼻子都不堵了。

    他也不知道爲什麼自己的鼻子會不堵了,但不堵了總歸是好事。

    他現在既不是道人,也不想做個大夫,自然懶得去深究這些東西。

    好在陳鶴最後似乎是說服了北臺,那個年輕人便這樣赤着雙足穿過無數世人的注目,向着這邊而來。

    南德曲自然明白北臺不是很喜歡他們這些人間劍宗的人,所以也沒有什麼冒頭的想法,只是老老實實地縮在大棉被裏,像是一條掛在牆邊的大蠶蛹一樣。

    北臺確實看了南德曲很久,只是看着這個曾經的劍宗師兄老實安分的模樣,最終還是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走到了江茱萸身前,靜靜地看着他。

    這個道人一直在吐着血,滿身枷鎖,像是一隻落入了蛛網的蝴蝶一般。

    於是撐着傘的北臺,像是一隻大肚子蜘蛛一般,帶着許多血色,一點點向着獵物爬了過來。

    江茱萸緩緩擡起頭來,看着面前這個依舊蓄着鬍子的年輕人。

    不得不承認,北臺的那些鬍子因爲年紀不大的原因,雖然很顯青澀,但是今日這個時候,這個年輕削足帶血踏長階受傳帝之禮,倒也是有了那麼一絲威嚴的味道。

    唯一不足的是,北臺身上的那件道袍。

    道袍這樣的東西自然是出塵的。

    穿在帝王身上,也許可以作爲常服,但是很難作爲莊重的服飾。

    所以江茱萸很是誠懇的,一面吐着血,一面說道:“陛下若是不穿道袍,會更好看一些。”

    北臺靜靜地看着江茱萸,緩緩說道:“到底是不穿道袍會好看一些,還是你擔心我穿了道袍,你就想要殺了我?”

    江茱萸輕聲笑了笑,說道:“看來陛下確實已經知道了一些東西——不瞞陛下,二者確實都有。”

    北臺聽着這樣一句話,神色瞬間便冷了下來,將手裏那一支權杖像是劍一樣抵在了江茱萸眉前。

    “原來你真的是十九章的人。”

    江茱萸誠懇地說道:“沒有什麼真不真假不假,陛下,只要你想,你也可以是。”

    北臺沉默了少許,收回了權杖,站在傘下,很是平靜地說道:“我不想,也沒有什麼興趣,你們所做的是大仁義也好,是大罪孽也好。這些都是閒人才能去想的事,我很忙,忙着向神河討要公道,忙着告訴世人我們會拿回來屬於北家的東西。”

    江茱萸輕聲說道:“事實上,陛下也應該看到了,二者有時候,其實並不衝突,這便是我們能夠並肩走了這麼久的原因。”

    北臺深深的看着這個道人,緩緩說道:“其實我一直都將你當成了自己的兄長。”

    江茱萸不無遺憾地說道:“很可惜,我已經有一個弟弟了。”

    那個弟弟自然便是青天道的江山雪。

    二人長久的站在風雪裏,白荷默然無語地站在一旁。

    江茱萸雖然境界不如白荷,但是確實是白荷的師兄。

    否則當年白荷來到南衣城的時候,也不會將江茱萸他們帶過來。

    江茱萸轉頭看向了白荷,嘆息了一聲,說道:“師妹看起來柔柔弱弱,下起手來卻是狠厲得很。”

    白荷輕聲說道:“我自然不是什麼柔弱的女子。”

    北臺一路走到今日,自然少不了這樣一個女子時常替他打些傘遮些風雨。

    “但我很好奇,你們是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江茱萸滿是不解的說道。

    他既不是謝蒼生的弟子,他們是同一代弟子,與謝蒼生的交集也不多,這個三十多歲的道人,大概還未入道,那個道人便已經登樓九重,離開了青天道。

    哪怕謝蒼生的身份被揭開,也很難讓人想到這樣一個並不出衆的道人。

    北臺平靜地說道:“有些早。”

    江茱萸挑了挑眉,看着北臺緩緩說道:“有些早是多早?”

    這個年輕的帝王輕聲說道:“你那次離開大漠,去溪雲觀見你那個親弟弟的時候。”

    江茱萸愣了一愣,輕聲說道:“陛下如何會知道這件事?”

    北臺平靜地說道:“你那個叫做江山雪的弟弟,聽你說完了什麼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之後,便回去,找到了白觀主,與她說了這些事情。”

    江茱萸沉默了少許,輕聲說道:“原來是這樣。”

    哪怕白玉謠看起來再如何不問世事,再如何與那個叫做江山雪的道人說着不問不想。

    只是她終究不可能置身人間之外,只是不知是通過何種手段,告知了白荷而已。

    江茱萸嘆息了一聲,說道:“所以有時候,成大事者,確實應該不拘小節。”

    北臺淡淡地說道:“人之常情,能夠理解。”

    畢竟他們是要斬大道的人,而不是要斬人倫的人。

    江茱萸跪在那裏吐了一地的血,弄得滿地血污,很是狼藉。

    這和世人自然也是一樣的。

    道人的血也不會吐出來金子。

    江茱萸沒有再問什麼,低着頭不住的咳嗽着,而後擡起頭看着北臺很是認真地說道:“所以爲什麼脫到今日?是爲了告訴我,你北臺哪怕寧可放棄先前的一切,也不會讓這樣一個故事如我們所願的進行下去?”

    北臺靜靜地看着江茱萸很久,而後平靜地說道:“一開始我便說了,我很忙,沒有空去想你們所想的聖人,所想的仁義。”

    這個鹿鳴新帝,確實在見到江茱萸的第一面,便說了這樣一句話。

    一身血色跪在風雪裏道人似乎明白了什麼,目光深深地看着北臺,很是驚歎地說道:“所以其實你是在借十九章地勢。”

    北臺輕聲說道:“是的。”

    這個看起來極爲年輕的帝王擡頭看着人間風雪。

    “我知道十九章的手藏得很深,伸得很遠,哪怕是風雪之地,都是不可避免之事。”

    也確實如此,就像那個名叫莊白衣的黑袍劍修一樣。

    “倘若在一開始,我們便將你揪了出來,我們無法確定,你們那些人,是否會對這三十萬青甲做些什麼。”

    江茱萸輕聲笑了起來,說道:“所以你們假裝不知,在十九章聲勢極爲強盛之時,藉着這樣一股勢頭,安穩地藏在風雪之中,哪怕莊白衣來了這裏,都未曾想過要看看你們。”

    北臺突然說道:“莊白衣已經走了?”

    江茱萸誠懇地說道:“確實已經走了。”

    這個道人很是嘆惋地看着這個極爲年輕的帝王,繼續說道。

    “十九章的天下大勢,也正在緩緩退去。於是我便順理成章的,可以死了。”

    北臺並未說什麼,只是安靜地站在那裏。

    這樣一個帝王,就像他所說的那些話一樣,自然不可能因爲十九章的干預,便放棄了東進的想法。

    他只是不再想要那樣一件衣裳來掩飾自己。

    江茱萸看着北臺眸中的光芒,不知爲何,卻是有些脣齒生寒,一直過了許久,才緩緩說道:“鹿鳴山隘,坐着一個蕉鹿大師。”

    北臺平靜地說道:“三十萬青甲,未必不能碰一碰,而且你自己也說過,莊白衣已經走了。”

    江茱萸沉默了少許,繼續說道:“山河觀扼守槐安西面的山雪通道。”

    北臺淡淡地說道:“所以這便是我一定要拿下鹿鳴的原因。哪怕再如何貧瘠的地方,能夠供養這些世人生存千年萬年,當然也能夠供養得起一場戰爭,我承認,我這樣一個帝位,並非什麼名正言順之舉。但是對於鹿鳴絕大多數世人而言,他們是不知情的,風雪之地,信息閉塞,他們只會知道,鹿鳴的陛下要用兵。”

    這個鹿鳴新帝平靜地看向風雪人間。

    “我並不介意來一場窮兵黷武的戰爭,看看是他山河觀人多,還是鹿鳴人多。”

    江茱萸怔怔地跪在那裏。

    三十萬青甲自南衣城一路而來,依舊是三十萬青甲,原因當然很簡單。

    世人只是青甲之中的一個旅人而已,甲衣不碎,青甲依舊是青甲。

    這個道人好像突然明白了爲什麼今日莊白衣離去前,會突然說着那樣一句話。

    大道之修,終究會有着一些很是離奇的直覺。

    江茱萸突然很是劇烈的掙扎了起來,企圖從那些枷鎖之中掙脫出來。

    北臺平靜地越過了這個道人,卻又停了下來,站在傘下微微側首,輕聲說道:“不能因爲我說一句將你當成兄長,你便將我當成好人,江茱萸。”

    北家千年的憤怒,當然很難讓人去做一個好人。

    江茱萸也許還想再說什麼,只是落滿了風雪長劍卻是沒有再給他說什麼的機會。

    在一些很是沉悶的聲音裏,這個道人被扎穿了眉心,於是頹然死去。

    北臺轉頭看向了南德曲。

    這個人間劍宗的劍修,算得上是看着北臺長大的南德曲,神色複雜地站在那裏,一直過了許久,才輕聲說道:“難怪陛下先前便那樣輕易的放過了我們。”

    北臺沒有再說什麼,撐着傘踏着一地血色離開。

    削去了足骨的雙腳也許血流盡了。

    但是又沾上了更多的東西。

    於是風雪長街,一線血痕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