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不瘸腿的瘸子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秋雨半浮生字數:5702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陳鶴的天衍車,確實有一部分是北臺的。

    只是這個北大少爺回看着風雪之時說的那一句話,究竟是指天衍車,還是別的什麼,便不得而知了。

    陳鶴擠了半天,最後還是沒有擠到最前方去。

    這讓他有些後悔。

    早知道天衍車便在北臺手裏,陳鶴怎麼說也不會磨磨蹭蹭的,直到大家都向着極都以西來了,他才向着這裏而來。

    北臺的回頭他當然也看見了。

    只是大概北臺那一句話,陳鶴並不能聽見。

    隔着那些迷濛的風雪,陳鶴也無法看清那個站在天衍車裏的年輕人的神色。

    上躥下跳了半天,陳鶴最後還是默默的退回到了那處城西長街的屋檐下。

    南德曲依舊病懨懨的裹着大棉被站在那裏,像是一個成了精的皺巴巴的灰色烤地瓜一樣。

    “我都知道天衍車是你的,咳咳。”

    南德曲一面咳嗽着,一面看着陳鶴說着。

    “北臺如果想要還給你,肯定早還你了,而不至於一直藏在他的皇宮裏。”

    陳鶴哼哼唧唧地說道:“我估計在南衣城的時候他就想要了。”

    “......”

    北大少爺大概確實不是很稀罕這樣一種破破爛爛東西。

    陳鶴說的自然也是氣話。

    南德曲有些無奈的看着罕見的生氣的陳鶴,不過也沒有說什麼。

    和氣話較真確實沒有必要。

    遠處風雪之中的天衍車依舊在向着雪山之下的最後一段路而去。

    那處風雪長階,大概是登不上去的。

    陳鶴在那裏想着等下北臺下了車,自己就跑去把車開回來。

    於是又四處張望了起來,看看哪裏能不能有條路讓自己接近那處山腳。

    只是那些青甲將那裏圍得水泄不通,大概陳鶴就算跑過去了,也很難真的將那樣一輛車開回來。

    南德曲沒有注意到陳鶴的那些動作,只是裹在被子裏,很是古怪地看着那邊,輕聲說道:“說起來,北臺有着三十萬青甲,說不定還背靠青天道,怎麼也不應該要選擇這樣一種出場方式。”

    天衍車名字雖然好聽,但實際上就是兩架輪椅拼湊的破破爛爛的車子而已。

    陳鶴依舊有些餘怒難消,沒好氣地說道:“也許只是覺得自己是一個新鮮的具有活力的陛下而已。”

    雖然陳鶴的這些話裏個人情感的色彩極重,只是也確實有着這樣一些可能。

    相比於那樣一個活了一千年的陛下,這個北大少爺當然是極爲年輕的。

    年輕的陛下,也許確實要有一些年輕的東西作爲陪襯。

    南德曲轉頭看着陳鶴,輕聲笑了笑,說道:“說不定是爲了掩飾自己腿瘸了的真相?”

    陳鶴愣了愣,本想說好像確實是這樣。

    只是風雪裏的年輕人已經到了山腳下,回頭看着極都的世人,很是平靜地從天衍車上走了下來。

    而後在陳鶴與南德曲不可思議的目光裏,極爲平穩的向着山道雪階之上而去。

    這一幕大概比北臺穿着道袍而來,更讓二人覺得不可思議一些。

    “難道他的腿治好了?”

    陳鶴在那裏嘀咕着。

    南德曲只是搖着頭。

    現而今的他也不過是一個世人而言,看不清風雪那邊的故事。

    只是二人身後卻是傳來一個聲音。

    “他的腿除非換一條,不然很難治好了的。”

    二人回頭看去,只見一個道人正站在那裏,很是唏噓地說着。

    南德曲眯起了眼睛,沉聲說道:“江茱萸?”

    都是南衣城中的人,南德曲當然不可能不認識江茱萸。

    道人頗有些惋惜地看着南德曲,也不知道是惋惜什麼,輕聲說道:“師兄居然不做劍修了。”

    南德曲沉默了下來。

    陳鶴瞥了一眼裹在被子裏的南德曲,把話頭岔開去。

    “那爲什麼他走路不瘸了?”

    江茱萸目光落在了陳鶴身上,看不出有什麼情緒,只是平靜地說道:“陛下之所以走路不順暢,便是因爲當初我打斷他的腿時候,用力過猛,導致他的腿骨扭曲粉碎了一截,於是一條腿長一條腿短。所以你說爲什麼他走路不瘸了?”

    陳鶴與南德曲好像明白了什麼,一臉震驚地看向了那樣一條向上而去的風雪長階。

    長階盡頭是一處極爲浩大華麗的平臺,自極都長街之中看去,好似承接着那些瑰麗絢爛的天光與風雪一般。

    那裏有着某位名叫倒春寒的鹿鳴先帝正在等待着。

    而在長階之上,某個渺小的身影,已經離開了天衍車,鬆開了素色道裙女子的手,正在一點點的平穩地向上而去。

    陳鶴與南德曲好像在那些並不可見的風雪足跡裏,看見了許多極爲明豔的血色之花。

    正在開往山巔而去。

    所有人都是沉默地看着這並不宏大,也並不震撼的一幅畫面。

    ......

    倒春寒默默地站在風雪裏。

    這個陛下年事已高,是以在這處風雪高臺的四處,點燃着諸多極爲溫暖的火盆。

    像極了一些開在風雪裏的葵花一般。

    承天台算不上很高,但是也有近千丈。

    鹿鳴的陛下,哪怕再如何被世人忽略。

    終究這也是一尊帝位。

    在新老交替之時,自然也需要極爲肅穆的禮節。

    人間風雪裏似乎有些鐘鼓之聲緩緩響起。

    並不悲哀,只是沉悶,就像這場不知道下了幾千年的大雪一樣。

    那些聲音匯聚向這座高臺。

    也只有這樣,世人才能在茫茫風雪裏,將目光找到可以投放的地方。

    倒春寒穿着陳舊的帝袍,長久地站在那裏,當世人的目光落向高山的時候,他的目光便落向了長階。

    便在那裏,有個年輕人正穿着一襲道袍,平靜地向着上方而來。

    值得一提的是,鹿鳴不知道多少的風雪裏走着的年輕人,並沒有穿鞋子。

    光着腳,踩在那些滿是冰棱的長階上。

    身後有着一行極爲鮮明的血色腳印。

    倒春寒目光落向了那個年輕人的腳掌。

    其實如果仔細去看,這個年輕人並沒有遠方的世人所看見的那樣,走得極爲平穩。

    他的身子是在微微顫抖着的。

    倒春寒的目光落在了那只被削去了許多血肉,光着趾骨在風雪裏走着的年輕的腳。

    神色也許有着驚歎,也許有着震撼,也許有着動容。

    只是一切都沉默在蒼老帝王鬢角那些已經凝結了冰雪的白髮之上。

    所以並不悲哀,只是沉悶。

    就像這場不知道下了幾千年的大雪一樣。

    削去了血肉,使得自己的雙腿變得一樣長短的年輕人用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才踏過了那些風雪,站在那個微微佝僂着腰看着下方長階的老帝王身前。

    北臺的目光平靜如水,只是面容之上滿是細密的汗水——在他登臨雪山高臺之前,白荷在他身上留下了一些道術,不然哪怕再如何堅韌的決定,也很難捱得過雪國的風雪。

    倒春寒默默的站在那裏,低頭看着北臺身後的那些血色腳印,一直過了很久,才輕聲說道:“真的這麼堅決?”

    北臺當然明白倒春寒的意思。

    事實上,這樣一片風雪國度之中的戰鬥,並不慘烈。

    鹿鳴人的憤慨,更多是在於這個老帝王不戰而降的事情之上。

    他們真的有多恨北臺嗎?

    或許也談不上。

    憤恨在風雪裏理應是沉默的。

    但世人呼吸粗重,並不能說有多沉默。

    北臺平靜地站在那裏,沒有回頭去看腳印,淡淡地說道:“確實有這麼堅決。”

    倒春寒沒有再說什麼,站在那處平臺之上,繁瑣的禮節,已經盡數省去。

    他只需要將那樣一枝權杖交給面前的這個年輕人。

    鹿鳴陪帝或者說,鹿鳴真正的帝位,便交給了這個帶着三十萬青甲的年輕人。

    倒春寒沉默了很久,舉起了那只握着權杖的手。

    穿着道袍的北臺很是平靜的雙手合十,低下了自己的頭顱。

    冰雪蓮花的權杖,其實很是堅硬,也很是鋒利。

    哪怕是倒春寒這樣一個垂垂老矣的帝王,若是將它舉過頭頂,而後用力地砸落下來,足以將這個年輕人的脖子斬斷。

    這樣的一幕確實很是誘人。

    倒春寒的眼眸之中光芒不停地閃爍着。

    北臺安靜地站在那裏。好像從來不知道面前之人心中的猶豫與糾結一般。

    風雪裏無數人都是看見了那樣一幕。

    他們當然很是憧憬着那樣一種畫面。

    不戰而降的老帝王只是爲了麻痹敵人。

    等到一切合適的時機,他高舉權杖,斬下叛賊頭顱,灑下一潑鮮血,於是一雪前恥。

    只可惜這樣的故事,大概並不現實。

    哪怕青甲正在逐漸東去。

    極都之中依舊有着好似春日一般的青綠色彩,就像這樣一處承天台之下的那些風景一般。

    倒春寒倘若真的將手裏的權杖斬了下去。

    無疑便是將屠刀落向極都的世人。

    這是許多人都能夠看得見的故事。

    倒春寒當然心中也明白。

    北臺就算死了,還有北園,北園死了,三十萬青甲依舊會聽命於那些本就屬於青天道的道人。

    所以那些鮮血灑向風雪故事,確實沒有發生。

    那只權杖極爲平穩的,被送到了那個年輕人的手裏。

    倒春寒極爲恭敬地跪伏了下去。

    “下民倒春寒,拜見陛下。”

    ......

    “我倒是沒有想過北臺卻是有着這麼大的毅力。”

    南德曲很是感嘆地說着。

    一千多丈的冰雪長階,他硬是削去了腳掌與一些骨頭,一步步的走了上去。

    作爲一個感冒了,凍得不得不抱牀大棉被出門的人,南德曲確實很是佩服那個年輕人。

    江茱萸同樣有些嘆惋地站在那裏,輕聲說道:“說起來,其實這件事我也不知道。”

    南德曲一面咳嗽着,一面轉頭看向了這個青天道道人。

    後者極爲平靜地說道:“在我們最開始的安排裏,並沒有這樣一個環節。”

    南德曲挑了挑眉,說道:“所以是什麼讓北臺坐了這樣的事?”

    江茱萸眯着眼睛,看着風雪裏的那一處千丈長階,一直過了許久,才緩緩說着:“師兄身爲曾經的人間劍宗的劍修,應該很清楚,北家千年,歷代家主,往往都是瘸子。”

    就像當初在南衣城的故事一樣,北臺的故事,其實在某種程度上,只是一種無趣的重複。

    只不過大概只有他真的遇上了一場席捲人間的大浪,才真正的被推涌出了南衣城。

    江茱萸繼續說道:“所以想想,也沒有那麼不可思議。倘若我也姓北。在面對着那樣一處千丈長階的時候,一想到自己還要一瘸一拐的走上去,大概也會心生憤懣。”

    南德曲的目光落向了風雪西面的承天台。

    臺上年輕的帝王正手握權杖,靜靜地站在極都光芒瑰麗的風雪之中,俯瞰着這片人間。

    所以也許就像江茱萸所說的那樣。

    北臺正是因爲這樣,才會用着一雙淌血但是一樣長短的腿腳,一步步的登上那些千丈長階——一如代替過往的那些祖輩們,平穩地去走一走一千年這樣的一段歲月。

    南德曲很是嘆惋地看了很久,而後輕聲說道:“或許吧。”

    這個劍修不太喜歡這樣一個道人,更何況,很顯然現而今的人間的故事,自己已經無法插手了,於是在風雪裏轉過身去,打算離開這裏。

    裹着大棉被走了兩步,南德曲好像又覺得哪裏不太對。

    回過頭來,才發現二人在這裏說了半天,陳鶴卻是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

    江茱萸看着轉回頭來的南德曲,緩緩說道:“你找那個年輕人?”

    南德曲皺眉說道:“你知道他在哪裏?”

    江茱萸平靜地說道:“和我沒關係,是他自己要走的。”

    道人說着,伸出手來,向着風雪裏的某處指去。

    南德曲順着那個方向看去,瞬間瞠目結舌地愣在了那裏。

    原來那個年輕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爬上了極都那一線長街的屋頂,正在那裏像是一條大雪蟲一樣蠕動着,目的地顯然正是風雪承天台山腳下的那一輛天衍車。

    ......

    “你總是如此如此如此的冷漠,我卻是多麼多麼多麼的寂寞.....”

    陳鶴一面哼着曲子,只是今日的曲子顯然並不哀愁。

    而是歡快裏又帶着一絲憤怒。

    陳鶴並不關心北臺是否要做陛下了。

    他只關心自己的天衍車還能不能拿回來。

    在那裏張望了很久,他終於發現了一條也許是唯一可行的路。

    那就是從一線屋脊之上爬過去。

    陳鶴一面哼着曲子,一面奮力地在那裏爬着。

    這讓他想起了當初自己去爬天獄的牆的時候。

    閒雲野鶴之人,未必沒有奮勇之時。

    陳鶴覺得自己現而今確實比誰都勇敢。

    世人們大概依舊沉浸在遠方風雪之中的故事,全然沒有注意到自己的頭頂,正有一個人哼着曲子向着風雪長街的盡頭爬去。

    一直過了很久,陳鶴才終於越過了那些好似風雪之時,推涌到岸邊,又被凍結住的浪潮一般的人羣。

    前方便是諸多將那樣一座雪山團團圍住的青甲。

    到了這裏,大概才是最難越過的地方。

    陳鶴並不懷疑那些青甲對於北臺的忠心,倘若不忠誠,大概也不會艱難的穿越人間,隨他來到這樣一處風雪之地。

    所以陳鶴站在檐翹的盡頭,有些一籌莫展起來。

    只是正當陳鶴站在那裏發愁的時候,整個極都之中,卻是驟然爆發出了極爲劇烈的騷亂。

    所有人的目光都是看向了那樣一處風雪高山。

    陳鶴循着世人的目光看了過去,只見那片迷濛的風雪之中,似乎有個身影墜落了下來。

    無比迅速地越過了那片風雪,而後砸落進了某處積雪之中,再不見蹤影。

    陳鶴默默地看着那邊。

    卻也是明白了什麼。

    大概某位鹿鳴陪帝,在將帝位交給了北臺之後,選擇了自盡於風雪之中。

    於是倒春寒也許摔了個倒栽蔥。

    所有人的目光都是下意識地落向了那裏。

    包括那些青甲。

    陳鶴眼睛一亮,卻也是反應了過來,這大概是自己將天衍車奪回來的最好的時機。

    這個年輕人縱身一躍,跳進了下方的雪堆裏,又匆匆爬了起來,頂着一身風雪,匆匆忙忙地向着那邊跑去。

    倒春寒的自盡卻是吸引了整個極都的注意力。

    哪怕是先前已經注意到了陳鶴去向的江茱萸與南德曲,也是下意識地在風雪音浪之中,將目光投向了那邊。

    等到所有人回過神來的時候,那個年輕人已經穿過了重重青甲,出現在了天衍車前。

    只是還沒有等到陳鶴坐上去,一個撐着傘的道裙女子便已經站在了那裏。

    陳鶴吃了一驚,只是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那個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名叫白荷的青天道女子便已經擡起手來,掐住道訣,豎在了身前。

    陳鶴睜大了眼睛,大概沒有想到這個怎麼說也算不上狠厲的女子,會直接下殺手。

    風雪裏無數道韻瞬間凝聚,化作一道金光匹練,徑直向着陳鶴而來。

    陳鶴都覺得自己大概完蛋了。

    只是下一刻,那些金光匹練卻是在陳鶴身前三寸,重新裂解爲無數道文,而後在倏忽之間,化作萬千細流,越過了這個年輕人而去。

    陳鶴好像意識到了什麼,驟然回頭看去。

    風雪長街之上,那些道文已經帶着風雪極爲迅速的穿過了某個道人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