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陳鶴的天衍車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秋雨半浮生字數:5818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陳鶴咳了好幾天之後,終於好起來了。

    南德曲覺得他燉的那些蘿蔔功不可沒。

    只是陳鶴好起來了,南德曲卻好像又發燒了。

    這個劍修在南衣城當了二十多年的世人,都沒有着過涼,直到那天看着陳鶴從大棉被裏鑽了出來,抱着爐子出門看着門外的熱鬧的時候,突然有些渾身痠痛。

    南德曲這才意識到,自己也受涼了。

    原來修行者哪怕裝世人裝得再像,終究也不會是世人。

    南德曲好像有些遲鈍的領悟到了這樣一個道理。

    陳鶴回過頭來的時候,便看見南德曲已經鑽進了那牀大棉被裏,就像自己一樣,縮在爐子前烤着火,發着汗。

    這讓陳鶴髮了好一陣的呆,直到聽見了南德曲像他一樣咳得做豬叫,才反應過來南德曲也着涼了。

    不過大概劍修的毅力要堅韌一些。

    南德曲雖然着涼了,在烤了一陣火之後,卻還是堅持着,要去極都的宮外看看。

    畢竟按照前幾日聽到的消息,大概便是在今日,北臺會在極都風雪承天台登基爲帝,而後揮師北伐槐都——哪怕是陳鶴和南德曲,都聽說了一些槐安的動靜,南方叛亂之事,黃粱之事,這導致了整個槐安的兵力分佈,整體都在向着南方傾斜而去。

    陳鶴雖然有些擔心南德曲這副裹着大棉被的模樣,會不會走到路上就昏死過去,只是看着這個男人一面咳嗽着,一面堅持着扶着牆要出去,陳鶴倒也是沒有再說什麼,在爐前煮了一大罐薑湯,而後戴了帽子,戴了耳遮,便扶着南德曲出了門。

    這個曾經的人間劍修大概確實已經燒得神志不清,被陳鶴攙扶着走在路上的時候,還在那裏搖頭晃腦的哼着你總是如此如此如此的冷漠。

    給陳鶴都整迷糊了。

    “你在唱什麼?”

    “我懷念我那柄落在了阿彌寺山下的劍。”

    如此如此如此的冷漠的,當然不一定要是人,可以是一輛車,也可以是一柄劍。

    陳鶴惆悵地說道:“當時要你撿你又不撿。”

    “我哪知道日後會這麼後悔呢?”

    陳鶴默然無語。

    整個極都的人都在風雪裏走着,大概是要去看看熱鬧。

    那些風雪長街裏極爲擁擠,就像是一條結冰的大河,明明已經阻塞難行,但是上游的水還是滔滔地淌來,於是卷着無數冰渣,帶着浩大的聲響,穿過河道而去。

    陳鶴有時覺得他們像是去寺廟裏給神河祈福一樣。

    只是那些極都世人的臉上並沒有什麼虔誠的神色,大多是冷笑着的。

    大約是想看看那一個年輕的帝王的笑話。

    與之對比之下,陳鶴臉上的新奇,南德曲臉上的紅暈與迷糊,反倒顯得極爲突兀。

    陳鶴覺得這樣似乎不太好,於是也齜牙咧嘴的冷笑着。

    笑着笑着便感覺到有雙手伸進了自己的脖子裏。

    陳鶴嚇得一縮脖子,轉頭看去,只見南德曲正在那裏很是認真的掏着。

    “你在做什麼?”

    南德曲想了想,說道:“幫你掏冰渣啊。”

    “?”

    見陳鶴有些不理解,南德曲咳嗽了兩聲,縮回手來,指着二人頭頂上那些懸着冰溜子的屋檐。

    “難道不是有冰溜子掉你脖子裏面了嗎?不然你表情爲什麼這麼猙獰?”

    “.....”

    可惜南德曲不是一個着涼的呆萌的三十六歲的女人,而是一個男人。

    不然這一幕大概也別有趣味。

    陳鶴有些惋惜地想着。

    所以當初陳草木究竟是因爲什麼,才會在那些愛情的故事裏,毫不留戀的走出來的呢?

    陳鶴嘆着氣。

    “你總是如此如此如此的冷漠。”

    陳鶴也哼起了曲子。

    儘管他也不記得自己是在哪裏聽過這樣的曲子了。

    就像當初那些什麼——我是個沉默不語的靠着牆壁曬太陽的過客。

    又或者女人花搖曳在紅塵中。

    諸如此類種種一樣。

    陳鶴什麼都不記得了,但是就是會唱。

    他有時還會唱一些自己都聽不懂的東西,比如什麼——門門宗都走句鄧累俯臥盆,似錯穩不對,怎穩似怎。

    不過大概現而今,陳鶴還是更喜歡這首曲子一些,於是攙扶着南德曲,邊走邊哼唱着。

    “我卻是多麼多麼多麼的寂寞。”

    ......

    風雪承天台在皇宮以西,某處極爲靠近人間西極的風雪山巔之上。

    對於這樣一個風雪之國而言,數千年來的歷代帝王,一生必須要做的一件事,便是在承天臺上受封登基。

    整個極都的世人都在那種風雪迷濛,卻也瑰麗絢爛的色調之中,踩着厚厚的積雪,來到了這裏。

    那些青甲已經將整個雪山都圍了起來,只留下了一條向着山巔而去的寬闊的冰雪長階。

    北臺大概會從那裏,一點點的攀登上去。

    而後從那個叫做倒春寒的帝王手裏,接過屬於這片風雪國度的帝權象徵——那是一枝頂着冰雪蓮花的權杖。

    陳鶴湊在了人羣邊緣,伸着脖子越過風雪和前方密密麻麻的人頭,嘗試去看看北臺是否已經出現在了山腳下。

    可惜人頭攢動,陳鶴卻是什麼都沒有看見。

    倒是吵着吵着要來看北臺登基的南德曲,卻是安靜地靠在城西的某處街頭的檐柱下,長久的看着這個在那裏探頭探腦的年輕人。

    陳鶴一直過了許久,才看見了南德曲這種極爲怪異的行爲,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臉。

    “我臉上又沒長桃花,你盯着我做什麼?”

    南德曲聽着陳鶴的質問,倒是轉過了頭去,看着人間風雪,輕聲笑了笑,又低着頭猛烈的咳嗽了起來。

    “因爲我發現我好像還是第一次看清了你的臉。”

    南德曲一面咳嗽着,一面斷斷續續的說着。

    陳鶴愣了一愣,看着裹着大棉被,靠着柱子咳得像是一個肥胖的竹節蟲一樣的南德曲,古怪地說道:“難道過往你都看不清我的臉?”

    南德曲咳了許久,站直了腰,眯着眼睛看着陳鶴,而後輕聲說道:“看得清,但是有時候總有一種很是奇怪的感覺.....”

    南德曲說着皺起了眉頭,伸手撓着癢,只可惜大概一直撓不到位置,於是越撓越難受,只是南德曲的眼睛卻亮了起來。

    “就是這樣的。”

    陳鶴疑惑的看着這個三十六歲的男人。

    “哪樣?”

    “撓癢。”

    “......”

    也許是隔靴搔癢。

    也許是隔着血肉搔癢。

    有些東西,大概確實是很難描述的。

    於是看命運的人只能坐在船頭拿着衣角伸手在風裏,說着你看,這便是我們對命運具象化的簡單描述。

    於是南德曲說着我好像看清你的臉了。

    這個劍修最後又補充了一句。

    “你好像是真的腳踏實地的踩在人間了。”

    南德曲也不知道爲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

    也許是因爲這個年輕人前段時間感冒了,大鼻涕呼啦啦的梭着。

    陳鶴轉回了頭去,輕聲笑着說道:“我不是腳踏實地的踩在人間,難道還是踩在天上的嗎?”

    南德曲聳了聳肩,打了個噴嚏,沒有說什麼。

    ......

    被人遺忘的莊白衣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過來,靠在小院子的門上,在那裏安靜的看着突然安靜了下來的風雪人間。

    極都的人們都去了西面,於是連風雪都寥落了幾分。

    有個道人默默的踩着風雪走了過來。

    這個打斷了北臺的腿,也打斷了南島的腿,名叫江茱萸的道人,本該出現在城西那邊,看着那個被他們推涌至此的年輕人去做這個風雪國度的帝王。

    只是不知爲何,他卻沒有去那邊,而是來到了這裏,看着這個被北臺從高山風雪裏撿回來的男人。

    “你看起來好像有些惆悵。”

    江茱萸停在院前,擡頭看着那個風雪裏掛着冰溜子的燈籠,又低頭看着這個境界很高,但是現而今卻是佛音纏身的劍修。

    阿彌寺雖然已經死了近千年。

    只是終究那是曾經的四大修行之地之一,與函谷觀磨劍崖齊名的存在。

    莊白衣在強行登臨的過程裏,自然受到了很是沉重的傷勢。

    這個劍修拄着那柄如淵之劍,坐在院門口輕聲咳嗽着,看了一眼道人,又轉頭看向了風雪,準確的說起來,是那些只留着腳印的積雪長街。

    “我突然有些擔心事情失控。”

    莊白衣咳嗽着,擦着脣角的血色,很是輕緩地說着。

    江茱萸挑了挑眉,緩緩說道:“爲什麼會這麼想?”

    莊白衣拄着劍,低着頭沉默着。

    一直過了很久,才緩緩說道:“像我們這樣的人,有時候無比景仰那樣一個槐安帝王。”

    江茱萸自然明白莊白衣所說的槐安帝王是誰。

    當然不是神河,也不是李阿三,而是槐帝姬無胥,那個曾經崖主南衣的二弟子。

    在青衣離開人間之後,一己之力,將整個人間都鎮壓了下去,第一次打開了冥河的門。

    莊白衣很是唏噓地說着。

    “浮生幾何,非赴死不敢往,非赴死不敢來。槐帝的這句話,也許再過千年,被世人說起的時候,依舊會帶着萬般豪邁與慷慨的情緒。”

    江茱萸輕聲說道:“是的。”

    “但我突然有些怕。”

    莊白衣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着。

    “有些怕這個人間,真的會成爲槐帝所想的那樣,只要人間,不要人煙。”

    江茱萸回頭看着自己走來的那條長街裏,無比寂寥的風雪,倒是明白了爲什麼莊白衣會突然說着這樣的話。

    他們這樣的人,也許行事決絕。

    但不代表真的便可以不被外物所干擾。

    看着人間繁盛如火,看着青山重疊,百川橫流,也會感慨地生出熱烈的情緒來。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自然也只是一種上善若水般對於極致的描述而已。

    江茱萸沉默了很久,而後輕聲說道:“其實誰都怕。但有些故事開了頭,就像在秋天的芒草裏點燃了一個火把,燒起來之後,便再也沒有回頭路。”

    現而今的人間,這片鹿鳴風雪之地之外,自然正是秋日。

    道人並沒有談壯烈,只是談必然。

    二者有時候,看起來都像是一些熊熊的烈焰一樣。不論是字形,還是它們所代表的意味。

    一如他所描述的那樣,是秋日芒草裏的一把火。

    燃燒起來的時候,不止是世人,便是點火的人,也會心生絕望。

    莊白衣沒有說什麼,只是安靜地拄着劍,坐在那裏,看着遍地雪色。

    一直過了很久,這個人間劍宗四百多年前的劍修才重新擡起頭來,看着江茱萸說道:“北臺的故事,你們有幾分是憐憫?”

    江茱萸沉默了下來,過了許久,輕聲說道:“三分。只有三分,不能再多。再多了,我們自己都會動搖。”

    畢竟與莊白衣他們這些境界很高的修行者所做的事而言,江茱萸是一直踏在人間的。

    三十萬青甲,說來說去,自然始終都是人間的力量。

    不屬於那些高層的戰力。

    他們也許可以覆滅鹿鳴這樣的國度,也許可以圍殺某個白衣大和尚。

    但是他們不具備摧毀人間的力量。

    莊白衣沉默了很久,而後輕聲說道:“確實如此。”

    江茱萸收斂了神色,看着莊白衣說道:“北臺今日登基,你要去看看嗎?”

    莊白衣平靜地說道:“我就不去看了。我要準備一些東西。”

    江茱萸點了點頭,轉身向着來時的方向而去,快要離開這片迷濛的風雪視界的時候,道人突然回過頭來,看着莊白衣很是認真的確認着。

    “阿彌寺真的死了?”

    莊白衣平靜地說道:“如果它沒死,那就該是我死了。”

    這樣一個劍修帶着那樣一種凜冽的態度,執劍開山門,登風雪古寺而去。

    倘若阿彌寺之中真的還有傳承存在,他自然不可能走得出來。

    江茱萸沒有再問什麼。

    鹿鳴的故事,自然很簡單。

    這裏本就是一個與世無爭的,簡單的地方。

    無非就是一個和尚,一座寺廟,還有一座古老的雪都。

    那個青天道的道人離開之後,莊白衣又在那裏坐了許久,而後低頭看着手中的劍,劍身又開始輕鳴起來。

    這個劍修身上隱隱有着一些無形的束縛出現。

    那是登臨阿彌寺之後,殘留在他身上的東西。

    一圈圈的,將這個劍修困縛在那裏。

    只是隨着如淵之劍的輕鳴,那些束縛似乎正在被割裂着。

    於是劍鳴更爲清脆了。

    然而莊白衣卻是看着自己的劍,伸手到了脣邊,輕噓了一聲。

    “小聲點,如淵。”

    “那個和尚,耳朵可是靈得很。”

    於是劍鳴漸漸低沉了下去。

    名爲白衣,卻穿着黑袍的劍修拄着劍站了起來,在風雪裏緩緩走去,整條風雪長街之中,不住的有着什麼東西崩斷的聲音傳來。

    劍修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極都長街,在風雪裏走向了西南方向,像是要走到人間最邊緣的地方而去。

    鹿鳴雖在人間之中少有聲音。

    但這樣一個地方,卻是有着槐安與黃粱所不具備的特徵。

    那便是,它真的毗鄰人間邊界。

    便在極都往西。

    在無盡的極光盡頭的雪原之中。

    所以世人有時候會說着看看東海,看看無盡深洋,但很少有人會說看看鹿鳴以西。

    那裏的風聲很大。

    所以有些聲音,有時候很難被世人聽見。

    ......

    不可否認的是。

    當北臺穿着一身道袍,牽着白荷的手,自風雪之中走出來,走在了世人的視界之中的時候,帶來了一片極爲喧譁的聲音。

    哪怕是陳鶴,哪怕是南德曲,都覺得這個年輕人有些瘋狂了。

    明明他也沒有屠城,沒有做出什麼很是人神共憤的事情來。

    但是這一幕,卻還是讓世人有着類似的感受。

    南德曲怔怔的看了那邊很久,便是因爲感冒而有些渾渾噩噩的腦袋,在這一激靈之下,都變得清醒了很多。

    一直過了很久,這個三十六歲的男人才輕聲說道:“北臺這是把事情都做絕了。”

    明明只是穿了一件道袍。

    卻贏得了南德曲這般高的評價。

    一如當初江茱萸他們所說的那樣,身披道袍而登基,對於這樣一個風雪佛國,對於那樣一個槐都的陛下,都是一種莫大的挑釁。

    陳鶴很是驚歎地看着那個風雪裏昂首挺胸的平穩的穿過人間,向着風雪承天台方向而去年輕人,輕聲說道:“也許這便是少年自有少年狂?”

    南德曲回頭古怪的看着陳鶴,因爲他總覺得陳鶴好像是在唱着說着這樣一句話一樣。

    只是很快,陳鶴臉上的驚歎的神色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莫大的憤怒。

    這個年輕人跳了起來,罵罵咧咧地看着那個終於開始登臨那些山道長階的南衣城北大少爺。

    “他媽的,老子的天衍車!”

    先前北臺昂首挺胸,一身道袍飄飄的穿過那些人海的時候,陳鶴還沒有想明白,爲什麼這個瘸子今天走得這麼穩了。

    直到他開始登臨雪山。

    陳鶴才終於發現,原來北臺和白荷,是站在天衍車裏面的。

    裹在大棉被裏的南德曲還沒反應過來,陳鶴便已經奮力地向前擠開人流而去。

    “北臺你個王八蛋,快把我的車還我!”

    人間風雪浩蕩,世人的鼻尖之下都被之中凜冽的風雪吹得掛着一些冰渣子。

    那樣一句在數十萬人之中的呼喊,本不該被北臺聽見的。

    只是這樣一個年輕人卻好像聽見一般,站在天衍車上,很是突然的回過頭來。

    ......

    北臺確實聽見了。

    也許因爲那一刻的風雪有過極其短暫的停頓,也許只是剛好,那句話沒有被極都世人的呼吸和風聲壓下去,飄到了北臺身前。

    這個年輕人默默的看着那個在長街人海之中上竄下跳的渺小的人許久,轉回頭來。

    這本來就是我的。

    南衣城北大少爺輕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