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人間桃花未必謝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秋雨半浮生字數:5539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柳青河匆匆地來了,也匆匆地走了。

    院裏的門房梅先生午睡醒來的時候,便看見雲胡不知很是安靜地站在懸薜院門口,看着那條落了一些槐葉的巷子,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不過聯想到懸薜院今年發生的事,梅先生倒也以爲自己猜到了雲胡不知的想法,在門口看了一會,進屋倒了一碗熱茶,捧出去遞給了站在下午秋風裏的雲胡不知,而後輕聲說道:“先生是在心憂院裏的未來嗎?”

    雲胡不知接過了那碗熱茶,送到脣邊喝了兩口,而後搖了搖頭,輕聲說道:“不是的。”

    梅先生卻也是沒想到自己猜錯了,有些驚訝地看着這個似乎滿懷憂慮的書生,遲疑地說道:“那先生這是?”

    雲胡不知沉默了很久,看着秋風巷子,嘆息了一聲,說道:“我在擔心人間的未來。”

    梅先生愣在了那裏。

    書生並未與他說起柳青河告訴自己的某個隱祕,只是端着那碗熱茶,在巷子裏緩緩走了出去,站在巷子的盡頭,看着南靜坊寂靜的街巷。

    梅先生有些不明所以地跟了上來,雲胡不知卻並不打算說這件事,看了一陣,回頭看着梅先生說道:“這幾日有沒有來院裏詢問入學之事的人?”

    梅先生搖了搖頭,說道:“沒有,先生你也知道,今年發生了這樣的事情,興許這幾年,院裏都招不到什麼人......”

    雲胡不知默默地站在那裏,輕聲說道:“是的。”

    這個書生說着,又轉過頭來,看着梅先生說道:“不過我聽說人間....桃花劍宗倒是收了一個弟子?”

    梅先生臉上有些尷尬的神色,而後輕聲說道:“是的,正是李蝶,不過先生你也知道,他當初被老謝他們帶着學劍,再加上少年心性,總歸對那樣的東西感興趣一些。”

    雲胡不知輕聲笑了笑,說道:“你以爲我在責怪你?”

    梅先生跟着笑了笑,說道:“畢竟院裏這個時候,李蝶不來院裏,反倒是去了隔壁的劍宗,大概總有些......”

    “去就去吧。”雲胡不知倒是很平靜。“哪怕李蝶來了院裏,做了今年第一個學子,也不會有什麼大的影響,反倒容易讓旁人覺得我們露了怯,去了那裏還好一些。不過....”

    雲胡不知最後不知道是想說些什麼,說了一半,又停了下來,回頭長久地看着梅先生。

    這個明明姓李,卻總是被叫做梅先生的男人倒是明白了他的意思,輕聲說道:“我知道李蝶與老謝還有張小魚都接觸過,但.....”

    梅先生一時之間也是不知道說些什麼。

    雲胡不知拍了拍梅先生的肩膀,緩緩說道:“算了,也許只是我想得太多了,再說了,人間劍宗雖然不在了,但是畢竟叢心還在。”

    雲胡不知沒有繼續說下去,喝完了碗裏的熱茶,將碗還給了梅先生,而後轉身走回了書院之中。

    梅先生捧着碗長久地站在那裏。

    神色裏也許同樣有些憂慮。

    一如他自己所說那樣,李蝶在去年三月的時候,曾經跟着張小魚學過劍,在謝蒼生離開懸薜院之前,也是一直跟着他在院裏。

    這樣一件事,這個門房先生自己當然也擔心過。

    只是.....

    梅先生長久地沉默着。

    沒有想下去,轉身回到了門房,將那只碗放了回去,又匆匆離開了懸薜院,沿着南衣河,一路向着城北而去。

    ......

    人間劍宗的招牌已經拆了,時而便有路人站在那棵劍宗大門遠處的樹下,看着被丟在了地上的那塊古老的橫匾。

    儘管當初所有人都覺得這個地方不應該叫人間劍宗,而是人間牌館。

    但是看着那樣一塊千年的橫匾真的從大門上面摘了下來,像是一塊破木頭一樣丟在了路邊,總歸還是有些惆悵的。

    人間劍宗這樣一個地方,當然與嶺南流雲東海那些劍宗不一樣的。

    也許走到了最後,他們真的陷入了一種自以爲是不看對錯的境地,只是終究曾經這是一個在市井之中的天下劍宗魁首。

    人們也許會想着當初哪個弟子曾經在菜市販賣過小菜,哪個弟子在河上撐過行舟,只是現而今看過去,大概滿眼都是萬般皆去的寂寥。

    梅先生同樣在那裏看了許久,路過之後也是一面走着,一面回頭看着。

    劍宗大門之上還沒有新的牌匾。

    讓這些看慣了世人,總覺得那個地方像是多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大窟窿一樣。

    梅先生唏噓地看了一陣,又看向了劍宗園林裏面。

    大門是開着的,不過也沒有人進去看看。

    梅先生在那裏探頭探腦地張望了許久,並未見到那個桃衣女子的身影,也沒有看見李蝶的蹤跡,猶豫了少許,徑直走了進去,沿着那些清溪斜橋假山,一路向着深處而去。

    一直到了一池附近,這個門房先生才從幾片正在傍晚天空裏飛着的桃花之中,聽見了一些對話的聲音。

    不是女子的聲音,而是小女孩與小男孩的聲音。

    梅先生眼睛睜得有些大,不過想起來當初叢心好像一直都是一個小女孩的模樣,倒也有些瞭然。

    穿過了小道,走到了一池門口,果然便看見了一個抱着布娃娃的小女孩,正在池邊坐着,蕩着鞦韆。

    梅先生心中的感受頗爲怪異,自己這樣的舉動,就像是偷偷潛入了誰家女子的閨房,看見了某個女子未曾梳妝打扮的模樣一樣。

    人間劍宗沒有了,但是那些劍宗裏的桃花依舊在繁盛的開着,哪怕這是在八月秋日的傍晚。

    一池的池道之上落滿了粉色的花瓣。

    李蝶正坐在一池的溪橋邊,手裏拿着那柄桃枝之劍,低着頭很是認真地削着一塊木板。

    梅先生神色古怪地站在那裏。

    叢心抱着布娃娃轉過了頭來,歪着頭靜靜地看着這個書院的門房先生。

    鞦韆仍舊在高高低低地盪漾着,叢刃在大風歷一千零二年的冬天重新換的繩子依舊堅固得很,可以撐上很多年。

    一直過了許久,梅先生才回過神來,看向了那個抱着布娃娃的小叢心,很是恭敬地行了一禮。

    “見過宗主。”

    叢心沉默了少許,卻是驀然從擺動的鞦韆上站了起來,倒是突然變成了當初梅先生與雲胡不知在南衣河上見到的桃衣女子的模樣。

    “我不是宗主。”叢心這樣一句話很是突然,倒是讓梅先生有些摸不着頭腦。

    李蝶卻也是被二人的對話給驚動了,擡起頭,看見梅先生便站在那裏,大概也是嚇了一跳,有些心虛的將手裏的桃枝之劍和木板放在了橋上,而後拍了拍身上的木屑,向着梅先生跑了過來。

    “爹。”

    梅先生默默地看着不遠處的桃衣女子,又看着停在了自己身前有些慌張的李蝶,倒是明白了什麼,輕聲說道:“你才是宗主?”

    李蝶低頭擺弄着衣角,大概也是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麼。

    叢心轉身向着溪橋那邊走去,拿起了那支桃枝之劍,平靜地說道:“現而今的劍宗,就只有我與李蝶二人,劍宗之主,總不能是一個不會劍的人,李蝶隨張小魚學過劍,自然他便是宗主了。”

    這個理由異常充分。

    大概誰來了,都沒有辦法反駁。

    梅先生沉默了少許,看着叢心說道:“雲胡先生不是說了你去藏書館裏帶了許多劍訣回來學的嗎?”

    這個門房先生的目光落向了溪橋之上,那裏確實有一些劍訣書冊。

    “我還沒有入門。”

    梅先生有些無話可說。

    也確實如此。

    李蝶有些謹慎地擡頭看着自家父親,猶豫了少許,輕聲說道:“爹你是不想我做這個宗主嗎?”

    梅先生長久地看着李蝶,沉默了很久,而後緩緩說道:“人間劍宗雖然沒有了,但是人間劍修還在的,你要做宗主,以後可能會面對很多東西。”

    李蝶天賦自然算不上多好。

    連胡蘆那樣的人,在想着自己可能會成爲一宗之主的時候,都會滿是惆悵,更何況李蝶呢?

    小李蝶默默地低着頭站在那裏,也許也是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去做,所以只能玩着衣角。

    叢心的聲音從溪橋邊傳來。

    “叢刃死了,叢心還在,哪怕神河來了,也要給我幾分面子。”

    梅先生擡頭看向那個站在桃花溪橋之下,擦拭着桃枝之劍劍身的桃衣女子,後者擦完了劍,又提着劍向着二人這邊走來。

    叢心站在了李蝶身後,將手裏的劍重新遞給了他。

    李蝶卻是沒有接過來,只是擡頭看着自家父親。

    梅先生大概也沒有想過,自己會有與這般人間大妖對峙的一日——也許這也算不上什麼對峙,只是一個父親站在孩子面前,幫他去看看前方的故事而已。

    梅先生看着那柄劍沉默了很久,而後輕聲說道:“你不是宗主,那你是什麼?”

    叢心回頭看着那株桃樹,平靜地說道:“我是護宗妖靈。”

    梅先生默默地站在那裏。

    這是一個對於當今人間而言,極爲陌生的詞組。

    修行界兩千年,從來沒有過護宗妖靈這般說法。

    上一代是上一代,下一代是下一代,僅此而已。

    梅先生站在一地桃花裏,想了很久,輕聲問道:“護宗妖靈是什麼意思?”

    “就是有人要欺負劍宗宗主的時候,她就會出來揍人。”

    這是李蝶的回答。

    梅先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他想到了一個不能說的比喻。

    不過既然是不能說的,自然便不會說出來。

    只是李蝶看着他爹的表情,大概便猜到了他在想什麼——大概當時叢心告訴他的時候,李蝶便很是耿直地說了出來。

    是以小李蝶很是認真地說道:“不是養狗。”

    “......”

    李蝶看着沉默不語的梅先生,還以爲他爹不信,於是伸手從懷裏摸出了一張紙來。

    “這是我倆的契約之書。”

    李蝶挺着胸膛,很是自豪地說道。

    梅先生並未接過那紙契約,只是瞟了一眼,看見了紙張最末端的一朵桃花印痕與李蝶的有些拘謹的簽名與手印。

    這個書院門房先生沉默了少許,看向了那個桃衣女子。

    “契約這樣的東西,一定便有用嗎?”

    叢心並未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梅先生。

    李蝶認真地說道:“契約怎麼會沒用呢?”

    梅先生一時無話。

    世人當然是這麼說的,書上也是這麼寫的。

    只是人間究竟能有多少人去信守承諾,遵守規則,大概便不爲人知了。

    當言而有信成爲一種值得被歌頌的品質的時候....

    梅先生嘆息了一聲,摸了摸李蝶的頭,說道:“我知道了。”

    李蝶很是驚喜地看着自家父親。

    梅先生點了點頭。

    於是這個小男孩才終於轉身,重新接過了那一柄桃枝之劍。

    那也許便是日後桃花劍宗的宗主身份的象徵。

    梅先生站在那裏,看着李蝶很是認真地將劍捧在手裏,這樣想着。

    就像曾經磨劍崖的方寸與靈臺一樣。

    這個從懸薜院走來的門房先生倒是有些忘記了自己是爲什麼來這裏的了。

    大概也是對這樣一處劍宗園林,最後離奇的落入了李蝶手裏,覺得很是不可思議。

    又或者,其實只是自己還是沒有從這裏是人間劍宗的故事裏走出來。

    桃花劍宗和人間劍宗,自然是兩個東西。

    前者大概只是一個剛剛建立的小劍宗而已。

    甚至連劍宗的山門的牌匾,都還只削出了一半,正擺在那座桃花溪橋之上。

    李蝶卻也是想起了自己沒完成的工作,將契約收了起來,而後重新回到了溪橋上,握着劍,繼續削着那塊木板。

    梅先生神色古怪地站在那裏,想着自己兒子就這樣成爲劍宗之主了?

    雖然這個劍宗還什麼都沒有,只是只要有這叢心這樣一個大妖在這裏,大概想要崛起,也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

    懸薜院門房很是唏噓地向着一池之外走去。

    叢心卻也是跟了出來。

    這個桃衣女子現在大概確實有了一些她所說的護宗妖靈的味道,也許也只是因爲她所在的地方,便是那一株千年不敗的桃花附近的原因。

    不時便有着桃花落了下來,像是被什麼東西牽引着一樣,落在了這個女子身周。

    梅先生回頭看着叢心,倒是莫名地嘆息了一聲,說道:“原來人間劍宗真的已經沒了。”

    叢心平靜地站在一旁,擡起手來,解着自己的那兩條辮子。

    一瀑青絲垂落下來。

    “人間劍宗死了。”

    叢心很是平靜地說道。

    “現在的這個劍宗,只是我的劍宗而已。”

    和曾經在溪橋之上的那些睡懶覺的劍修,已經沒有關係了。

    梅先生沒有再說什麼,回頭看着溪橋之上認真的做着劍宗牌匾的李蝶,張了張嘴,但是最終還是沒有將雲胡不知與自己說過的事情說出來。

    這個門房先生只是輕聲說道:“那挺好的。”

    只是叢心卻好像猜得到梅先生的來意一般,平靜地站在那裏,看着這片寥落的園林,人間秋意漸濃,那些園林植物的葉子也帶上了一些枯黃之意。

    “我知道李蝶與張小魚學過劍。”

    叢心看向了梅先生,神色平靜。

    “這也是他能夠做劍宗宗主的原因。”

    “不可否認的是,張小魚確實是一個王八蛋,但那時的他,卻也只是一個王八蛋而已,並不是畜生。”

    梅先生默然地站在那裏。

    叢心繼續說道:“我相信世人還是願意守着不欺人間年少這樣一條準則的。”

    大概就像二人會用着一張紙,來約定此後的一切故事一般。

    梅先生深吸了一口氣,嘆息了一聲,轉頭看着這個人間桃妖,很是真摯地說了一聲。

    “多謝。”

    叢心沒有再說什麼。

    梅先生想了想,大概也確實沒有什麼好說的了,於是沿着一池小道向着來時的方向走去。

    只是在這個時候,身後卻是響起了一聲“梅先生。”

    這個稱呼讓這個懸薜院的門房有些受寵若驚。

    雖然在院裏大家都會叫着他梅先生。

    但他真的不是什麼先生,也都知道院裏的人都是戲稱而已。

    是以從叢心口中聽到了這一聲梅先生的時候,李太梅倒是愣了許久,回過頭去,很是茫然地看着那個披散着青絲,站在紛飛的桃花裏,像是一個畫中人一般的女子。

    叢心神色極爲認真,也極爲誠懇。

    “其實還有一個原因。”

    梅先生有些不知所以。

    叢心輕聲說道:“關於李蝶爲什麼能夠做宗主的事。”

    梅先生愣了愣,輕聲說道:“什麼原因?”

    叢心並未回答,只是輕聲說道:“來年懸薜院有了好苗子,希望梅先生可以想辦法,讓雲胡院長送一些來劍宗裏。”

    梅先生沉默不語,過了少許,緩緩說道:“雲胡先生與您的關係,應該也還算不錯。”

    叢心平靜地說道:“再如何不錯,有些事情,總歸還是屬於兩家之事,但從先生這邊入手,大概便是一家之事了。”

    所以叢心借劍訣,同樣要許下一些承諾。

    畢竟卿相與叢刃都已經死了。

    劍宗園林與書院之間,大概確實沒有什麼瓜葛了。

    梅先生輕聲說道:“原來是這樣的。”

    當然是這樣的。

    叢心並未說什麼。

    梅先生很是惆悵地轉身向着來時的路走去。

    “我儘量吧。”

    梅先生雖然不是菜狗,但也只是一個門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