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當然怕得很
類別:
武俠仙俠
作者:
秋雨半浮生字數:5674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莊白衣大概也沒有想過,自己居然會迷上陳鶴的這樣看起來破破爛爛,開起來哪裏都咣咣響的天衍車。
這讓這個五百年的大妖心中很是慚愧。
畢竟自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境界頗高的劍修,沉迷於這樣一種工具,就像放棄了自己的黑色的劍,去搶了某個孩童的木劍玩得不亦樂乎一般。
只不過雖然心裏不願承認,但是這個劍修身體確實誠實得很,穿着一襲黑袍,坐在天衍車裏,一臉冷酷的開着車。
男人至死是少年。
五百年的少年也是少年。
一直到一旁的陳鶴神色古怪地看了他許久,這個劍修才咳嗽了一聲,把車停了下來,輕描淡寫地說道:“還不錯,是個好東西。”
陳鶴也沒有戳穿他,只是笑眯眯的說道:“喜歡就多開一會,反正按照你所說的,這裏離山門的位置還有很遠。”
畢竟是要以點燃神海的劍光穿越的距離,自然不是短時間內便可以到達的。
莊白衣似乎有些意動,只是最後還是冷酷地拒絕了內心的想法,抱着那柄通體黝黑的劍,坐在了另一輛輪椅上,微微向後仰着頭,眯着眼睛看着人間風雪,淡淡地說道:“人間五百年,我早已經心冷如劍,你覺得這樣的討好便可以打動我的話.....”
莊白衣有些想要起身的意圖。
陳鶴卻是誠懇的說道:“看來你確實是一個合格的劍修,那我還是自己來開吧。”
本來打算說着你成功了的正要起身坐回去的莊白衣臉上有些尷尬的神色,不動聲色的坐了回去。
鹿鳴高山之下的雪風很是凜冽地吹着天衍車上的二人。
莊白衣的那襲黑袍的兜帽被風吹開了,模樣確實凌厲而年輕,只是除了那些被某個白衣大和尚打出來的頗有委屈之意的眉眼,又多了一些自作多情的尷尬之意。
好在陳鶴大概真的在很認真的駕駛着天衍車,倒也沒有注意這個人間劍宗的劍修臉上的神情。
這大概是人間一大奇景,一輛破破爛爛的,靠輪椅拼湊而成的車子,咣咣鐺鐺的飛馳在那樣一條好像永遠沒有止境的古寺道上。
漫長的旅途總歸是有些無趣的,更何況四面的風景總是相似的,只是不盡的風雪。
“你們爲什麼要去阿彌寺?”
陳鶴扭頭看着那個抱着劍坐在那裏的莊白衣。
雖然聽着這樣一個名字,總覺得這樣一個劍修應該是穿着白衣的樣子。
只是多念幾遍這個名字,又覺得好像穿黑衣也沒什麼不對的。
畢竟是裝白衣。
莊白衣此時的心緒倒是平靜了下來,靜靜的看着那些鹿鳴風雪。
“因爲阿彌寺就在那裏。”
這個劍修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那柄漆黑的早已經磨去了名字的劍。
“不去看看,總歸有些心難安。”
陳鶴似乎有些不能理解,認真地問道:“這爲什麼會心難安?”
莊白衣平靜地說道:“因爲那樣一個地方,當年同樣很高。”
阿彌寺大概是人間四大修行之地中,最沒有存在感的地方。
位居於鹿鳴風雪之中,終日與人間隔離。
哪怕是當初世人傳着這樣一個地方早已經消失在人間了,都是有些後知後覺的意味。
不像函谷觀與磨劍崖,當他們真正消失的時候,世人總是會第一時間意識到。
莊白衣聲音落在那些呼嘯的雪風裏,顯得有些縹緲,也有些無情。
“倘若我們真的將道門與劍宗都按下去了,偏偏這樣一個地方,又重新在人間探出頭來了,這是一件我們並不願意看見的事情。”
陳鶴惆悵的說道:“你們看起來好像怕得很。”
莊白衣沉默了少許,淡淡地說道:“確實如此。”
陳鶴扭頭看了一眼莊白衣,卻是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突然將天衍車停了下來,而後跳下了車,看着莊白衣說道:“你來開吧。”
莊白衣抱着劍狐疑的看了陳鶴一眼。
“什麼意思?”
陳鶴認真的說道:“我突然想寫一些東西。”
這個黑袍劍修仔細的看了陳鶴許久,確定他不是看穿了自己的心思,而後有些故作不情不願地說道:“行吧。”
陳鶴坐到了旁邊的輪椅上,而後摸索出了紙和筆,在那裏若有所思地想了許久,而後開始動筆寫了起來。
莊白衣最開始確實沒有注意陳鶴在寫什麼,只是在那裏默默地想着,自己要不要也去弄一輛這樣的東西來開?
畢竟這玩意看着好像並不難做的樣子,自己來做的話,肯定會好看很多。
這個人間劍修沉思了很久,而後才注意到了一旁的陳鶴,餘光瞥了過去,倒是愣了下來。
......
劍是黑色的,衣裳也是黑色的,但是這樣一個劍修卻叫做莊白衣。
很多年前叢刃收下這樣一個弟子的時候,大概也沒有想過,自己的這個弟子,會在五百年後,大風歷一千零四年,重新去走一遍當年自己走過的路。
穿着黑色衣袍的劍修抱着那樣一柄黑色的.....
......
陳鶴突然擡起頭來,給莊白衣嚇了一跳。
“你的劍叫什麼名字?”
莊白衣扭回了頭去,淡淡地說道:“如淵。”
陳鶴哦了一聲,而後低下頭去繼續寫着。
......
那柄劍叫做如淵。
這同樣是一個與白衣這樣的名字並不和諧的劍名。
那個在風雪路上遇見的,差點被凍死的叫做陳草木的年輕人,在看着那樣一個人那樣一柄劍的時候,總覺得自己如同是在看着一片不可窺視的深淵一般。
二人正在攀爬着一座風雪高山,耳朵是很痛的,踩進雪裏在痛苦的咯吱聲之後,將鞋襪一同濡溼了的雪水凝結在腳上的時候,同樣是很痛的。
陳草木或許有些不明白爲什麼這樣一個劍修,會突然想着要爬上鹿鳴的這座山。
所以他很是認真地問着。
——前輩因何登山?
莊白衣並未回答這樣一個問題,直到二人踩着那些積雪,一點點的走到了高山之上,這個劍修立於山巔遠眺着人間風雪。
——因爲山便在那裏。
陳草木繼續問道。
——你看起來好像有些畏懼。
莊白衣說道。
——確實如此。
——山或許會塌的,山下的鎮子便會毀在這樣一種山崩之中。
這個劍修立於山巔,於是拔劍。
——所以我想將山先斬了。
......
莊白衣沉默了下來,靜靜地轉回頭去,沒有再看那樣一個寫着許多東西的陳鶴。
或許也未嘗不是看穿了自己的心思。
就像最開始的那些問題裏,那樣一句你們看起來怕得很一樣。
莊白衣也不知道這到底是不是一種諷刺。
這個劍修眯着眼睛看着那樣一片似乎越來越近的風雪高山。
我們當然是很怕的。
莊白衣很是誠懇地想着。
......
身穿黑衣的劍修提着劍沉默地站在關外某處山隘間。
繼續往外走去,便是一片茫然地,不知究竟有多遠的大漠。
函谷觀便在大漠之中。
但是又好像不在大漠之中。
依照人間流轉的種種故事,世人並不難猜測那樣一處道觀,其實未必便是在人間。
聽說是要穿過大漠,倘若那樣一處道觀願意見你,大漠裏便會幻化出許多青山綠水來。
穿過那些古樹蔭蔭的山道,走過一些極爲崎嶇的山崖,於是便可以看見那樣一處藏在人間之外極深處的道觀。
但久遠的故事,早已經真假難辨,甚至世人有時候不再相信,當年人間真的存在過那樣一處將大道帶往人間的道觀。
就像世人在兩千年的故事裏,一度認爲巫鬼神教,只是黃粱用於掩飾自己孱弱的藉口。
或許千年之後,人們看着那樣一處雜草叢生的高崖,也會想着,人間怎麼會有那樣一個地方呢?
那個黑衣劍修沉默地看了許久,卻是開始咳嗽了起來,咳出了許多殷紅的血液,在那些並不茂盛的草地裏,攤開了一大片濃烈的色彩。
對於程露而言,當然不止是不能上山了。
甚至,那樣一座山的故事,回頭壓了過來,給這個狼狽逃竄的劍修,壓得喘不過氣來。
自從流雲劍宗的故事被山河觀捅破了之後,那樣一處劍宗似乎也不再隱瞞許多東西了。
在那些前來截殺程露的劍修之中,不乏一些大道崖主境的劍修。
也慶幸的是。
程露確實當得上當代三劍這樣一個名號。
帶着那柄斷劍決離,硬生生的自夜雨崖的追殺之中逃了出來,一路逃至了關外。
程露咳了許久,才終於平息下來了體內那些頗爲駁雜的劍意,而後擡手平靜的擦拭着脣角的血色,握着劍一步步的向着遠處走去。
遠處有着一條溪流,流畔安靜的佇立着一座很是簡樸的道觀。
溪雲觀。
大約這樣一個曾經並不如何出名的道觀,現而今已經天下皆知。
畢竟觀裏的那個道人,叫做李石。
那樣一個道人現而今或許在槐都,或許在青天道,又或許正在觀裏。
程露並不知道,只是現而今的關內,有着一些流雲劍宗的人,這使得他不得不出關而來。
那樣一條路有些漫長。
但是對於劍修而言,大概人間並不會有很漫長的距離。
只是程露還是走了很久。
中途咳了三次血,拄着劍休息了四次,才終於走到了那樣一株已經凋謝得只有一些乾枯的枝葉的白梅樹下。
程露在樹下坐了下來。
只是還沒有來得及調息,便聽見了一個聲音自那樣一處道觀裏傳了出來。
“你們爲什麼總是喜歡來這裏看看呢?”
程露握緊了劍,轉頭看向了那處很是簡陋的道觀,觀裏有人推開門,抱着一籃子白菜走了出來。
程露皺起了眉頭,露出了極爲疑惑的神色。
那並不是李石,而是一個從未見過的道人,三十歲左右,穿着一身很是簡樸的道袍,道髻梳得有些隨意,用根木簪子斜斜簪着。
道人很是苦惱的看了一眼程露,而後提着菜籃子走到了白梅樹下的溪邊,撩了撩道袍的衣角,在溪邊找了塊石頭了下來,在那裏洗着白菜。
程露握着劍坐在那裏輕聲咳嗽着,看着一旁道人的脊背,緩緩問道:“你是誰?”
“我當然是道人啊。當然,倘若你想知道得更爲確切一些,大概便是一露觀某個不知名的道人。”
道人的身子在溪畔顫動着,大概是在認真地搓着白菜根莖上的泥土。
洗好的白菜被放在一旁乾乾淨淨的溪石上。
程露沉默了少許,繼續問道:“你在做什麼?”
道人回頭看了一眼程露,大概很好奇這樣智障的問題是如何從這樣一個看起來並不愚蠢的劍修口中說出來的。
“當然是洗白菜,然後炒白菜,最後吃白菜。難道你也像陳青山那個半瞎子一樣,生得端端正正,看什麼都模模糊糊?”
道人有些無奈的說着,而後轉回頭去,將溼噠噠的手搭在膝頭被撩起的道袍上,想了想,說道:“我知道了,你大概覺得這樣一個道門的地盤,或許會有些古怪。所以有些胡思亂想?”
道人輕聲笑着,又俯下身子去,繼續洗着白菜。
“你把我們道門的人當什麼了?洪水猛獸?”
道人將一片洗好的白菜扭身遞了過來,很是真誠地說道:“我們都是好人。”
程露並未接過那樣一片給自己嚐嚐的白菜,只是握着劍警惕地坐在那裏。
道人聳聳肩,又將那片白菜收了回去,啃了一口,而後一同放在了一旁的溪石上。
道人繼續洗着白菜,自顧自地說道:“我叫子實,你應該也看得出來,這是一個很誠實的名字。所以你確實可以相信我。”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應該是想來這裏破境。”
一露觀道人子實很是認真的說道:“李石短時間之內都不會回來,你大可以放下心來。”
程露聽見這樣一句話,卻是眯起了眼睛,握緊了手裏的決離。
道人話裏話外,都是極爲誠懇的。
只是這樣的誠懇,反倒顯得頗爲怪異。
“你如何知道李石不會回來?”
子實愣了一愣,而後誠實地說道:“因爲我是他的同夥。”
確實很誠實。
誠實得程露後背出了一身冷汗。
這個被追殺得被迫來到了關外的劍修壓下了體內的那些劍意傷勢,握着劍扶着白梅樹很是警惕地站了起來。
子實將溪石上的白菜都放進了籃子過了過水,而後溼噠噠地提了出來,看着那個靠着梅樹握着劍,隨時都可能動手的程露,很是惆悵地擦身走了過去。
“難道我吃個白菜也有罪?當年道聖也喜歡吃白菜,還親自炒過一碗白菜,可惜人間沒有誰吃到過,或許只有那個叫做叢中笑的劍修前輩吃過。不過雖然沒有吃到過,但是並不妨礙我們去想象一下那一碗白菜有多好吃,畢竟那可是道聖李缺一,萬般第一李缺一。當然,我炒的白菜肯定沒有他那麼好吃。難道是因爲你已經猜到了我炒的白菜很一般,所以氣不過要打我一頓?”
子實一路絮絮叨叨的說着,走到了那處道觀門口,擡腿跨過了那處門檻,又回頭看着程露,想了想,說道:“這是不講道理的,而且你也打不贏我。”
程露默默地看着那個絮絮叨叨的說着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的道人子實。
道人已經走入了觀裏去。
沒過多久,那處觀中便升起了一些人間煙火的氣息,緊接着是一些很是嘈雜的鍋鏟聲,油爆聲。
或許那個道人過於謙虛了。
這樣熟練的聲音,大概炒出來的白菜,也不會很難吃。
或許會很好吃。
程露靠着白梅樹,下意識地咽了咽口水。
畢竟他現在受了傷,修行者如果體內元氣運轉不過來,能夠吃一些人間的食物,當然是很好的事情。
程露沉默了很久,重新握着劍在樹下坐了下來,猶豫了少許,將決離按在了膝頭——對於坐着的人而言,這樣自然是最好拔劍的。
道觀深處炒菜的聲音依舊。
程露看了那邊許久,而後開始運轉着神海之中的劍意與元氣。
只是這個劍修都還沒有來得及看一眼那樣一片道海之中的那些道果。
道觀深處的那種炒菜聲便停了。
程露驟然握住了膝頭的劍,只是下一刻,依舊是被一種如海的,帶着豬油炒白菜味道的道風給掀翻了出去,很是狼狽的滾在了清溪邊,決離都是被吹落溪中,歪歪斜斜的插着。
那個名叫子實的道人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了這株白梅樹下,很是詫異的看着這個流雲劍宗的劍修。
“你還真破境啊!”
程露吐了一口血,沉默地在溪畔盤坐了下來,這才將那些道韻自體內驅散而去。
這個流雲劍修咳嗽了許久,而後頗有些虛弱的說道:“你不是很誠實嗎?”
子實豎掌行了一禮。
“我開玩笑的。”
程露眯着眼睛看了道人很久,這樣一句話頗有些曖昧不明,他也不知道這一句開玩笑,是指先前讓他破境,還是現而今不讓他破境。
沉默了許久,這個劍修才俯身去夠着溪中的那一柄決離。
只是尚且未曾碰到,便有道風再來。
子實誠懇地站在那裏,說道:“你還是不要握劍了,又破境又拿着決離,我肯定就打不贏你了。”
程露收回了手,似是瞭然地看向了那個道人。
“原來你們怕得很。”
子實行了一禮。
“確實如此。”
程露沉默了少許,嗅了嗅鼻子。
“你的白菜燒了。”
子實倒吸了一口氣,匆匆向着觀裏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