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很好與不好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秋雨半浮生字數:5403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那樣一處杏花溪坪的林子深處其實什麼也沒有,只是在林中小道盡頭的樹下有着一些坪地,有着一些石桌石椅而已。

    人間已經是六月了,自然不可能再有什麼杏花。

    雲胡不知帶着那一盞油燈走來的時候,倒是在那些樹下,看見了不少被閒置在那裏的油盞。

    大約當初那樣一個謝先生,便是一路執燈來此,久坐於其間。

    其實謝先生喜歡在杏林裏靜坐,自然不是什麼祕密,這是南衣城懸薜院都知道的事。

    或許也正是因此,院裏的先生們倒也極少會進來打擾那樣一個看起來頗有些心思懶散的青牛院先生。

    大概也只有梅先生會來此叨擾。

    雲胡不知握着油燈,靜靜地站在那條小道上。

    油燈或許確實是有些特殊的含義的。

    當初某個傘下少年初來院中的時候,那個先生便向梅先生討要了一盞油燈。

    彼時少年自然還不解地問過梅先生謝先生不應該是修行者嗎?爲何走夜路還需要點油燈?

    那時梅先生告訴少年,謝先生說那是在修行。

    只是究竟修得是什麼,行得是什麼,梅先生自然未必真的清楚。

    杏林夜風簌簌,吹起了許多乾枯的葉子,在林子裏四處滾動着。

    雲胡不知卻是突然在某棵杏樹下看見了一些東西——梅先生說得沒有錯,行走在夜色之中,帶着一盞油燈,自然會看得更清楚一些。

    那是一張被雨水打溼污濁了的紙張。

    書生握着油盞走了過去,在樹下彎下腰來,拾起了那樣一張紙。

    上面很是凌亂地寫着許多東西,只是大約那位先生也曾心思煩亂過,最後又將那些字跡盡數塗抹掉了,只留下了最後的寥寥幾字。

    大道廢,有仁義。

    這是青牛五千言中的一句話。

    但其實它還有着一些更爲詳實的語句,便是當今人間都有所耳聞的十九章之語。

    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此三者,以爲文不足,故令有所屬,見素抱樸,少私寡慾。

    雲胡不知靜靜地看着那張被雨雪浸泡過的皺皺巴巴的紙張,沉默了很久。

    這並不是什麼有意義的東西。

    只是一個道人靜坐靜思之時的自我排解的筆跡而已。

    書生拿着那樣一張紙走到了那處石桌前,將紙張翻了過來,擡手在油盞的燈芯之上捻了捻,直到指頭黢黑。

    雲胡不知提指如筆,靜靜地看着那樣一張被遺棄在了雨雪之中的紙張很久,而後以指上的油墨之色,平靜地寫了一行字。

    先生心嚮往之,但不可以至。

    這大概便是這個書生對於那樣一個道人之舉的回答。

    杏林之中響起了一些輕微的腳步聲。

    一直沉思着的雲胡不知擡起頭來,這才發現瑤姬不知何時卻是已經來到了這片杏林中。

    這個古楚神女一身神力已經極爲濃郁,書生靜坐在那裏,都是覺得自己猶如立於冥河之側一般。

    瑤姬靜靜的看着那張石桌上的紙張,而後擡起頭來,看着雲胡不知語調平緩地問道:“爲何不可以至?”

    雲胡不知低下頭去,看着自己方纔寫下的那一句話,沉默了很久,而後看向瑤姬說道:“不可否認的是,函谷觀確實給人間帶來了一個新的時代,只是天下有如何會有一定便永遠是對的東西?聖人之言也,未必不能是靡靡之音。廢棄大道,擯棄巧利,固然可以帶來一時之安穩。但人間有如逆水浮舟,倘若真的千萬年如一日,其生猶死。”

    瑤姬只是靜靜的看着這個書生。

    雲胡不知或許確實性子要比卿相他們更爲柔軟一些,沉默了少許之後,輕聲說道:“道者反覆,而非沉溺。十九章之言,以爲精神之境有餘,但行之於人間,或許確實是極爲謬誤的選擇。”

    瑤姬靜靜地看着這個卿相的學生。

    倘若是那樣一個書生,說到了這裏,大概便已經開始罵起街來了。

    但是雲胡不知依舊很是平和。

    雲胡不知等待了很久,依舊沒有聽見瑤姬的聲音,書生擡起頭來,在油盞的光芒之中,很是認真的看着這位古楚神女。

    “那神女以爲如何?”

    瑤姬平靜的轉過了身去,看着滿林夜色。

    “你說的確實是對的。但是雲胡不知。”

    “世人只靠道理,是活不好這一生的,越是講着道理的人,越是辨明對錯的人,往往都不會過得很如意。”

    雲胡不知沉默了下來。

    “哪怕天下人人都講道理,但是人間的災禍也是不講道理的,山會塌下來,水會淹過來,撐着傘走在夜雨之中,或許都會失足跌倒,摔死在大路之上。你覺得這樣的事情是與世人講道理的嗎?打爛了天,人就會死,大地沉陷,世人便只能抱着浮木漂浮在大海上。天地沒有什麼事情是不會發生的。所以你們人間的道典之中有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之語。天地自然如何,世人便只能如何,所以其實我觀你人間大道之語,無非便是在說着不爭,說着順應。”

    雲胡不知頗有些驚異的看着林子的黑裙女子。

    懸薜院中有着諸多書籍,只是他也確實沒有想過,瑤姬會去看人間的道典。

    這個古楚神女回頭看着書生,繼續說道:“世人以大道的名義來反抗神鬼的宰制,卻從未想過,其實那樣一座道觀,在很多年前,便已經將一切的答案告訴了你們。”

    雲胡不知輕聲笑了笑,說道:“是的,我也沒有想過神女大人您居然也已經看過了人間道典,只是在一開始的時候,我便已經說過了,先賢之言,未必便對。兩千年前的人間,所能夠看見的故事,自然與當今人間所能見到的是不一樣的。我們從不質疑祖輩們對於後世的貢獻,只是時代的局限性,總會讓他們看不清許多的東西。人間不是一家之言,天下不是固守之地。函谷觀的人未必便不曾諷笑過第一次見火而惶恐的蠻荒之人。但文明的意義便在於此,總要先看見火,才能去瞭解火。我覺得人間最美好的故事,莫過於當年的道聖,偶然自冥河之中醒來,看着當下的人間,看着當年他爲之奔走以求解惑的人間,不無驚歎地說着——原來是這樣啊!”

    這個懸薜院的書生無比認真地看着瑤姬。

    “人與鬼神,終究是不一樣的,神女大人。”

    瑤姬聽到這樣一句話,倒是轉回了頭去,擡頭靜靜地看着遙遠的夜色裏的那樣一處幽黃山脈。

    山中有古來之河流,承載世人之生死。

    “若是他偶然醒來,只是悲慼地看着人間,雲胡不知,你是否會道心破碎?”

    書生怔怔地坐在那裏。

    一直過了許久,這個書生才不可置信地說道:“神女大人莫非見過道聖?”

    瑤姬平靜地說道:“或許如此。”

    冥河上下,無非人間而已。

    這是當年槐帝所證明的東西。

    這樣一個自冥河之中復甦而來的神女,或許確實有可能,在冥河之下的人間,見過那一位函谷觀最後一代觀主。

    瑤姬似乎並不想提及那樣一處冥河之中的故事,只是平靜地說道:“不可否認,泥濘之中,確實有着無窮的希望。但哪怕你們走到了山頂,不過也只是一條死路而已。那同樣是其生猶死。倒不如,曳尾於塗。至少可以落得個逍遙自在。”

    瑤姬平靜地向着杏林之外而去。

    “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人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瑤姬停在了那條小道的入口,站在一林搖曳的樹影之中,回頭靜靜的看着雲胡不知。

    “這是你們人間青牛五千言的第八十章。我覺得這樣的一個人間,應該是很好的。”

    雲胡不知沉默的坐在那處石桌前,一直過了許久,才誠懇地堅定的說道。

    “我覺得不好。”

    ......

    槐都的風雨告一段落。

    這處浩瀚之都再次繁盛卻也安寧了起來。

    天下安寧,自然是人間最好的事情。

    安居樂業,永遠是一個世人的社會之中不會過期的褒義之詞。

    顧小二端着一碗面蹲在清晨起着薄霧的麪館門口,很是痛快地吃着。

    這無疑是一個極好的招牌,於是便免不了有幾個本來只是打算路過的人,看着這個肩頭披着抹布的小二,吃着那樣香的一碗面,咽着口水,走進店裏要了面來吃。

    顧小二不無得意地想着,什麼叫做老藝術家的素養。

    其實那碗麪下得很是潦草,連料都沒有放足,畢竟只是燒開水,先試一碗而已。

    但是顧小二還是蹲在麪館門口大口的嗦着面。

    隨着槐都的那些街巷裏的夜色真的一點點被世人踏碎擠破,於是面館裏也漸漸熱鬧了起來。

    顧小二也放下碗筷,開始了一大清早的忙碌。

    後廚的水汽蒸騰着,麪條被一碗又一碗地送到了前面去。

    清晨時候,麪館的生意自然好得很,畢竟大清早的,能夠簡簡單單的吃上一碗有滋有味的面,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一直忙碌到了近午時分,面館裏才漸漸閒了下來。

    一衆小二很是悠閒地靠在窗邊嗑着瓜子聊着天,看着窗外來來往往的人們說着閒話。

    倒是有人想起了祝從文,而後看向了顧小二。

    “二哥,你說祝從文那小子,在國子監裏應該不會受欺負吧。”

    顧小二在一旁擦着桌子,笑着說道:“那倒沒有,我先前去過一趟國子監,雖然沒能進去,但是還是讓人把祝從文叫了過來,你別說,他好像胖了一些了,大概吃得比我們面館裏好多了。”

    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爲前些日子的故事,讓這樣一個書生終日憂思,難免消瘦了下來,等到一切迴歸正常之後,自然氣色便好起來了。

    衆人在那裏胡亂地說着許多玩笑話。

    “你說以後他真的做大官了,我們是不是得規矩一些拘謹一些,叫上一聲老爺?”

    顧小二氣幹雲霄地說道:“這小子要是敢在我們這幫兄弟面前擺譜,你看我打不打爛他的腦殼!”

    “哈哈哈啊哈哈。”

    街頭的人們都是神色古怪的看着這處面館裏的小二們,也不知道他們在笑着什麼東西。

    顧小二趁着有些閒適的時間,搬了根凳子,跑去了店門口坐着,而後在懷裏摸着什麼。

    店裏的小二看見顧小二這般模樣,很是好奇地問道:“二哥你在摸什麼好東西,是不是藏的私房錢?”

    顧小二笑嘻嘻地從懷裏掏出來一個布包,打開來,裏面霍然是一塊沒有啃完的柿餅。

    小二們自然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也便沒有在意,繼續轉回了頭去在那裏胡吹亂侃。

    柿柿如意,自然是事事如意。

    顧小二臉上的笑意確實漸漸斂去了。

    其實他那次並沒有在國子監見到祝從文。

    書生大概正在忙着讀書,所以沒有空出來。

    ......

    “九百九十三年的時候,便是在槐都之中,李石見到了那個從懸薜院而來的謝先生。”

    柳青河看着面前的那些人間街巷,微微笑着說道。

    “所以人間的一些故事走向山河觀,便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在這個天獄之主身旁,平靜地站着那位一襲黑袍的人間帝王。

    二人的目光正一同落在那處看起來很是尋常的長街之上,長街之上有處酒肆,開了很多年了,哪怕是柳青河與神河,都未必記得那已經開了多少年了。

    但是人不記得的東西,一些文字未必便不記得。

    “柳三月當年也在。”

    神河平靜地開口說道。

    當年那樣一個形貌美好的少年道人,便是在這樣一處長街層疊迷離,如同天外星火流落的人間街頭,陷入了一種足以改變他一生的熱烈的情緒之中。

    柳青河當然知道神河並不是說柳三月也是其中一員。

    他很清楚這位陛下,其實很喜歡那樣一個青天道道人,不然一個道人,又如何能夠成爲槐都兵部侍郎?

    “正是因爲柳三月也在,有些東西才被記載了下來。”

    柳青河輕聲說道。

    那樣一個當年正是三月少年的道人,在長久的震撼之後,一回頭發現與自己一同在人間閒走的道門師兄不見了。

    他先是去找了守在街頭攤販邊,等着吃炸年糕烤包子的張小魚——彼時的張小魚,身上還只有一身道袍,並沒有那樣一襲白衣,端正而規矩地站在那裏,哪怕心中很是期待,也只是暗搓搓地在道袍的袖子裏搓着手。

    只可惜這樣一個少年大概確實過於等待的入神,卻也是沒有注意到自家師兄去哪裏了。

    至於陳青山。

    那個短視之人,更不用說了,他看人間燈火的時候,早就花花綠綠一片,就像看着一面起了霧的鏡子一樣。

    “雖然槐都之中不可能會發生什麼大事。”柳青河輕聲說着。“但是終究那是李石,是道門之中這一代天賦最爲出色之人,巳午妖府與天獄都幫忙着尋找了一下。”

    這個天獄之主看向了那處酒肆門口。

    “據說是在這裏找到了李石。他那時正在發着呆。不過李石畢竟是觀宗之人,行事風格更偏向於缺一門,向來比較安靜,是以所有人也都沒有在意這個道人爲什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裏。”

    神河靜靜地聽着,而後說道:“後來呢?”

    柳青河嘆息了一聲。

    “是天工司當年的一個無意之舉。”

    “謝蒼生當年代表懸薜院前來槐都,天工司對於這樣一處以文化之天下的書院,自然頗爲好奇,對於其中數理院與風物院這些院系,尤爲好奇,於是便想請謝蒼生前去天工司聊一聊。這才發現了藏在歲月裏二人的交集。”

    人間是天下人的人間。

    哪怕這是當今人間共主,自然也不可能真的去看着所有的東西。

    神河至此卻也是終於明白了這些當年之事的脈絡了。

    正是因爲當年天工司的這一意外之舉,這才導致了那樣一個本該被掩埋下去的故事,被衆人從歲月裏發掘了出來。

    柳青河從懷中掏出了一些案卷,在那裏一面翻着,一面說道:“謝蒼生當年是自己前去懸薜院中入學,後來因爲天賦優越,被送薦去了青天道,不知爲何,未入大道,在二十一年前,離開了青天道,回到了懸薜院中,做了一名青牛院先生。值得一提的是,當初入學之時填寫籍貫的時候,這個人寫了一個東海。”

    神河淡淡地說道:“謝朝雨當年在人間,應該曾有過一個妻子?”

    柳青河點了點頭,說道:“是的,但是已經死去多年了。”

    這位人間帝王靜靜地站在那裏看着那些人間長街,一直過了許久,才緩緩說道:“東海堪海衙的船隊應該也快返航了吧。”

    柳青河點了點頭,說道:“已經在路上了。”

    神河轉身離開了這處懸街。

    “讓謝朝雨帶着他們來槐都。”

    “好的,陛下。”

    在槐都見神河,與在東海某處小鎮牌館之中見神河,自然不是同樣的意味。

    在人間是三劍。

    在槐都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