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金縷曲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秋雨半浮生字數:5565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當年白風雨是否看着自己的三個得意弟子說出過這樣兩個字,已經是不得而知之事。

    但是不可否認的是,在那個五十年前的故事裏,這個叫做樂朝天的道人,確實做過一些並不如何光彩的事。

    那個用帶血的白衣一角矇住眼睛的,年輕的劍修,平靜地站在那裏,面朝着自己的師父,在說完了那樣一句您難道不是嗎之後,脣角又勾起了一些淺淡的笑意。

    “在批評別人之前,師父,我覺得世人往往應該先反省一下自己,看看自己是否有資格,去評判他人的選擇,斥責他人的對錯。”

    張小魚頗有些諷刺意味地笑着,抱着自己的山河劍。

    “畢竟從某種角度而言,弟子只是在將師父的一些秉性,變本加厲地傳承下去。我是如此,師兄也是如此。天下這麼多道觀,爲何人間只說兄友弟恭山河觀?師父,這是您應該好好思考的問題。”

    那個模樣年輕,然而卻是自白風雨的故事裏走出來的道人,似乎是無言以對的站在那裏,什麼也沒有說。

    陸小三也沒有敢再看他的臉色。

    當張小魚的那樣一句師父響起在這條東海小城的長街上的時候,小少年自然便已經知道了許多東西。

    那個白衣劍修似乎是看向了一旁那個沉默不語的小劍修。

    “我與你講一個故事吧,陸小三。”

    張小魚當然記得這樣一個小少年的名字,哪怕現而今只剩下了依靠風聲勾勒而出的一些輪廓。

    “當年我有位師伯,學到了一手變卦,於是歲月變卦,有一劍而來,將某位叫做白風雨的師祖重傷,但彼時的青天道,依舊還不至於陷入內亂之中,直到你的這位師叔我的這位師父——當然,他有個世人更爲熟知的名字......”

    那個白衣劍修的話並沒有說完,便被這個小少年打斷了。

    “你閉嘴!”

    陸小三向來很是魯莽,魯莽於是勇敢。

    哪怕方纔這個人還在擦着劍上的血,說着自己又殺了一個東海劍宗的劍修。

    但是小少年還是極其憤怒地喝住了他。

    松果下意識地拉住了陸小三的臂彎,生怕這個小少年衝上前去,而後被人打死在街頭。

    只是陸小三大概不會真的蠢到去和這樣一個劍修拼命,他只是站在那裏,憤怒卻也剋制的看着那個曾經在風雪裏走上過嶺南,而後騙了所有人的白衣劍修。

    “我有眼睛,張小魚。我只是年紀小,不是傻子。你不要在這裏胡說八道!”

    張小魚輕聲笑道:“你看見的,一定便是對的?當初你也叫過我師叔,陸小三。”

    陸小三沉默了下來。

    小少年並非無言以對。

    只是有太多的東西,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去說。

    是以在漫長的沉默之後,這個嶺南小劍修終於開口問了一個問題。

    “你喜歡吃火鍋嗎?”

    張小魚靜靜的看着身上依舊帶着彌散不去的火鍋味的三人,在沒有眼睛的人眼中,那種由風聲而非色彩帶來的印象之中,這樣一種味道更加的濃郁。

    “一般。”

    對於這樣一個白衣劍修而言,大概劍宗門外的糖油粑粑,與某些街巷裏的鐵板豆腐,更加令人神往。

    陸小三好像終於找到了反擊的理由,向前一步,無比得意地說道:“一個喜歡吃火鍋的人,怎麼會是壞人?”

    張小魚大概沒有想過小少年會是這樣一種想法,挑了挑眉說道:“方纔那個叫做陳雲溪的劍修前輩,也在吃火鍋。”

    “但是他不喜歡,他坐得太端正,吃得一絲不苟,卻連燙牛肉的時間都把握不好。”

    陸小三很是認真的說着。

    “他吃的那片牛肉,比我的鞋底還老。”

    張小魚輕聲笑了笑,說道:“如果我也喜歡吃火鍋呢?”

    陸小三冷笑一聲說道:“但你真的喜歡吃嗎?”

    張小魚平靜的說道:“確實不是很喜歡,因爲這樣的東西,費時也費力,或許你說得有些對,一個願意把時間浪費在這樣的瑣碎的事情上的人,大概確實是對生活充滿着熱愛的。”

    陸小三眼睛一亮,他倒是沒有想到,張小魚會把自己覺得很難表達的東西說了出來。

    只是那個白衣劍修接下來所說的東西,卻也是讓他沉默了下來。

    “熱愛當然是褒義的,但爲了熱愛所做的事不是。忠誠同樣是褒義的,但爲了忠誠所做的事也不是。人間南面有位神女大人,你說她不愛世人嗎?當然未必,但她卻要讓世人生活在神鬼的囚牢之中。我張小魚未必便沒有所熱愛的事物,但你能說我所做的事情,都是對的嗎?”

    當然不是的。

    陸小三當然說不贏他們這些人。

    或許就像某個小鎮,麪館門口,叫做王小二與卿相的人,說的那些東西一樣。

    做壞事的人,往往說得頭頭是道條條有理。

    非慷慨不足以陳詞。

    但是那又怎樣呢?

    卿相終究做了槐安的反賊。

    張小魚正在點着人間的火。

    一直沉默着看着那個白衣劍修的樂朝天,至此終於開了口。

    “所以你想要說什麼?”

    這個道人的神色已經平靜了下來,一如過往看山看水撫琴弄曲一般。

    張小魚靜靜地看着自家師父,而後平靜地說道:“我以爲您會爲我而感到驕傲。”

    “這是不可能,也不現實的事,張小魚。”樂朝天淡淡的說道,“哪怕行跡相似,但是終究我們所做的,從來都不是同樣的事情。”

    “爲了所謂的熱愛而殺人,與我自生卑劣而殺人,對於那個被殺了的人而言,難道前者就會更高尚?”

    張小魚不無諷刺地說着。

    樂朝天平靜的垂手立於東海小城的夜色長街裏。

    “但至少我問心,尚是聖人。”

    張小魚不住地笑着,說道:“是的,是啊,大聖人李山河,小聖人陳青山,河宗這些年來殺的人,原來都是十惡不赦之人。”

    樂朝天只是平靜地轉過身去,帶着陸小三與松果,向着相反的方向而去。

    “你活成了一把被憤怒衝昏了頭腦的劍了,張小魚。”

    原本一直平靜的譏諷的好像毫不在意的站在那裏的白衣劍修,卻是在這個道人轉身離去的那一刻,瞬間變得憤怒了起來。

    “我既是天下大惡之人!你爲何不動手?東海邊你已經入了十三疊,你爲何不動手?”

    樂朝天頭也不回的說道:“陳雲溪在清角城中,我又何必多次一舉?更何況......”

    這個道人微微頓了頓,無比平靜也無比漠然的說道:“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你不再是我的弟子了,張小魚。”

    這是當初在小樓之中,聽聞東海某個劍修的故事之後,這個道人撫琴而唱的一首曲子。

    如同一語成讖。

    又好似這樣一個道人其實總能隱隱看清一些風雪之後的故事。

    人間長街之中有鏘然劍鳴而來。

    那一道自鞘中燦然而來的劍光,卻是直接落向了那個揹着葫蘆的小少年。

    樂朝天仿若未聞,便任由那樣一劍倏然而來。

    只是便在下一刻,那個白衣抱劍鞘之人,卻是低下頭去,靜靜的看着自己那身白衣之下的道袍,有道文自那裏脫離而出,化作屏障,追擊而去,與那一道劍光怦然交匯。

    劍意與道韻一同彌散,像極了一場寥落下去的星光煙火。

    那柄劍在長街之上墜落下來,鏗然有聲。

    而那些道文卻沒有再回到了那個白衣劍修的道袍之上。

    張小魚低着頭,看着風聲勾勒的,空空如也的被某個道人剝落了道文的道袍衣角,好似低落的沉默了很久,而後輕聲笑着,頗有些顫慄地笑着。

    “原來你是認真的。”

    ......

    什麼也沒有再說的白衣劍修撿回了自己的劍,長久地看着某個道人離去的方向,而後平靜的向着另一個劍修離開的方向而去。

    張小魚見到了那個端劍而行,一身劍痕遊走的白髮青衣的劍修的時候,是在清角城的一處巷子裏。

    這個十五疊,堪稱當今人間境界最高之人的劍修正在那裏對着一天皓月歇息着。

    張小魚靜靜的看了三劍之中最爲神祕的最後一劍很久,而後輕聲說道:“那日在山林之中,那個身影是前輩?”

    陳雲溪很是艱難的轉回頭來,這樣一個動作本該是極爲簡單的,只是對於現而今的陳雲溪而言,卻是無比痛苦的,手中那柄劍上被激發逸散的一些劍意,讓他如負人間,如臨深淵,也如履薄冰。

    “是的。”

    陳雲溪很是平靜的說道。

    在懸雪小鎮之中,這個白衣劍修受到了來自謝春雪的一劍,逃離而去之時,風聲曾經勾勒出了一個身影。

    那個身影似乎很是哀憐地說着你真的走得下去嗎?

    所以張小魚低頭看着手中被風吹得微微鳴響着的劍,輕聲說道:“有什麼是走不下去的呢?”

    陳雲溪平靜地站在那裏,擡頭看着那一輪似乎傾灑着許多細微劍芒的皓月,淡淡的說道:“倘若我告訴你,我們所做的事情,對於人間而言,確實是錯的呢?”

    這個白衣劍修看着身前那個劍修的擡頭望月的模樣,同樣擡起頭來——但張小魚是不見人間月色的。

    那樣一輪皓月,離人間太遠,風聲無法勾勒那樣的東西。

    所以他只能想象着,有冷月清輝,疏淡地灑落人間。

    “那麼前輩爲何明知是錯,卻依舊前行?”

    陳雲溪平靜地說道:“因爲我們畏懼許多東西。他李山河是熱愛裏的憤怒,而我們是畏懼裏的惶恐,於是許多東西,我們便不得不做得更爲決絕無情。”

    張小魚長久的沉默地站在那裏。

    從某種角度而言,樂朝天說的當然是有道理的。

    河宗與十九章,雖然都是在殺人,但是二者在本質上,當然是存在着區別的。

    只是對於世人而言,是否是問心聖人,當然是不重要的。

    生死才是。

    這個白衣劍修靜靜的在巷子裏站了很久,而後緩緩說道:“所以在這背後,究竟是什麼樣的一種真相?”

    陳雲溪平靜地說道:“我以爲你知道你師父當年提出過的人間流影的假想。”

    張小魚沉默了許久,而後輕聲說道:“我不知道,或許師兄他知道。”

    那樣一個觀宗弟子,是第一個自山河觀脫離而出的人。

    陳雲溪什麼也沒有說,或許是休息夠了,這個劍修重新端着那樣一柄劍,一步步的向着前方而去。

    張小魚沉默地跟了過去。

    二人一直向着這樣一處東海小城之外而去。

    直到停在了某處平原溪畔。

    這個白髮劍修才緩緩停了下來,捧着劍靜靜的站在那裏,低頭看着一溪明月,還有那種如同煙雲一般嫋嫋而動的自己的倒影。

    張小魚依舊沉默地站在那裏,一如陳雲溪一般,靜靜的看着溪中的自己。

    這個畫面,不知爲何,突然讓他想起了當初在劍崖那邊的某場初雪裏的故事。

    自己的山河被陳青山的山河破了。

    於是跌落下去,落在了那處斷崖雪溪之中。

    彼時的陳青山,只是平靜地接着一捧自心口墜落的鮮血,而後便要翻轉手掌,將那些鮮血滴落入清溪之中。

    張小魚回過神來的時候,正好聽見了一滴液體如水的聲音。

    那是自身旁的那個劍修白髮之上,滴落的一滴血水——作爲以身而承這樣一柄劍劍意的陳雲溪,一身血色自然是不盡的,那些遊走於身上的劍痕,無時無刻不在給這樣一個劍修的身體帶來新的傷痕,於是血珠滲出,沾滿青衣與白髮。

    張小魚的目光自陳雲溪身上收了回來,而後又落向了那處正被滴落的血水,打破的那些溪面。

    明月碎了滿溪,人影也是的。

    但張小魚其實並不能看見這樣一種畫面。

    只是來自過往的生活的經驗,並不妨礙他想象出來許多的東西。

    先天失明之人,與後天失明之人,自然是不一樣的。

    張小魚雖然看不見色彩了,但是那些色彩其實一直在他腦海裏。

    除非用上漫長的歲月,去將那種色調一點點地淡忘下去。

    陳雲溪的聲音很是平靜的在一旁響起。

    “所以你明白了嗎?”

    張小魚抱着懷中山河劍,靜立於溪畔,輕聲說道:“或許明白了。”

    陳雲溪沒有再說什麼,平靜地轉過身去,繼續向着劍崖方向而去。

    張小魚靜靜的看着那個白髮劍修的背影,風聲勾勒的線條之中,有紛飛的白髮,卷亂的青衣,還有飛濺的血水與溢流的劍意。

    “前輩既然手中有劍,爲何不更爲乾脆利落一些?”

    陳雲溪停了下來,平靜的立於浩渺夜空之下,淡淡的說道:“我們不是要毀了人間,張小魚。”

    這個白髮劍修低頭看着這樣一柄劍。

    “劍出鞘了,人間便沒有迴旋的餘地了。”

    這個劍修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事情一般,轉頭看向那個白衣劍修,說道:“在一些故事結束之後,幫我一個忙吧。”

    張小魚皺眉說道:“什麼忙?”

    陳雲溪平靜地說道:“殺了你那位師弟。”

    張小魚怔怔地站在那裏,長久的沉默之後,沒有再問什麼,只是輕聲說道:“好。”

    陳雲溪捧劍而去。

    這個白衣劍修長久的沉默地站在溪畔。

    張小魚當然有很多師弟,曾經南方諸多劍修,都叫過他師兄。

    甚至在嶺南的時候,那個叫做樂朝天的道人,都叫過他師兄。

    但是張小魚很清楚,當師弟二字,不加任何前綴與闡釋之語的時候,自然只會有一個人。

    那就是那個終日躲在傘下的,叫做南島的少年。

    人間六月月色清冷,照得人間如同霜雪之地。

    安靜的站在那裏的白衣劍修,更是有如一株雪中之梅——白衣之上,有着許多的洗不乾淨的血色,勾勒出枝椏與梅花。

    只是究竟是血中梅,還是眉上雪。

    大概無人知曉。

    不知爲何,張小魚總覺得自己好像隱隱聽見一些渺遠的,撫琴而唱的聲音。

    是。

    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問人生,到此淒涼否?

    他並不知道這些聲音來自哪裏,於是很是茫然地四處張望着。

    一直過了很久,張小魚才終於想了起來。

    是在久遠的故事裏。

    在某個青山之觀中。

    有個道人便是那樣叩擊着一些樂器,坐在月色裏,輕聲唱着。

    “我亦飄零久.....”

    那時的道人,或許確實是在唱着自己。

    只是。

    張小魚沒有繼續想下去,只是鬆開了懷裏的劍。

    劍鞘垂直落下,插進來溪畔那些溼軟的泥土之中,而後無數劍意流轉,寒光驟然出鞘,一如一帶月色清溪一般,射向天穹之中。

    有東海劍修的聲音無比憤怒地自夜空之中而來。

    “張小魚,你不要欺人太甚!”

    張小魚平靜地擡起頭來,靜靜地看着那些風聲裏勾勒而出的諸多劍光與劍意的軌跡。

    山河劍帶着極爲強悍的劍意,射入其中。

    那些東海劍修或許確實沒有想過,當初那個初入大道不久的年輕人,卻已經遠比他們東海諸多劍修都要高得多也強得多了。

    畢竟倘若天賦不好,如何能夠在二十五歲之前,同時將山河觀之術與劍意之道,都修得這麼好呢?

    “我沒有欺人太甚。”

    張小魚平靜的說着,擡手掐訣豎至身前,白衣之下,道韻如海,劍意如雲。

    “只是不欺人間年少而已。”

    同樣的一句話,自然有着諸多不同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