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人生不可避免之事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秋雨半浮生字數:5658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在天工司裏待久了,南島卻也終於發現了。

    其實不止是地下人間,便是更深處的天工司,都是可以知曉人間天色變化的。

    不止是一日之中的最後一些轟鳴的機括聲響起,同樣也可以在某個時候,如同驚鴻一瞥般的看見那些短暫而迅速的傾灑片刻的人間暮色。

    那些常年生活在地底之中的天工司吏人們,或許便是這樣來分辨歲月的。

    南島坐在那裏,看着在轉瞬即逝的暮雨水霧之後,又重新變成了垂火懸流的砥石穹壁,很是認真地想着。

    但是在經歷了一些故事之後的少年,又覺得自己好像有些理所當然了。

    就像民間廣爲流傳的東宮娘娘烙大餅,大餅堆得像座山一樣。

    人當然很難想象自己沒有見過的事物。

    一切想象都是有跡可循的。

    南島並不知道天工司是否有着自己的更爲精確的記錄時間的方式,於是只能想着他們與自己一樣,去看着天色來辨別歲月。

    連槐都每日的運轉都是由天工司進行精確微調的,他們又如何能夠不知道時間呢?

    南島神色凜然地看着這片地底人間。

    當初與宋應新所說的那句話,自然是極爲真誠的。

    在這一刻尤爲鮮明。

    他確實可以說是未開化的野蠻之人。

    是井中蛙,也是鄉里別。

    少年這樣想着的時候,且行且思索的餘朝雲撐着傘推開了院門,而後很是古怪的在那裏站了很久,而後輕聲說道:“我遇見了一個很是古怪的人,師叔。”

    南島回過神來,看着餘朝雲。

    後者一面思索着,一面向着這處院廊而來,緩緩說着在槐都街面上見到的那個人。

    少年長久的沒有說話。

    餘朝雲有些好奇的看着南島那種沉默且凝重的表情。

    “師叔莫非認識那樣一個人?”

    南島在傘下坐了很久,而後輕聲說道:“不止是我認識,其實你也應該認識。”

    餘朝雲有些詫異南島。

    少年擡起頭,緩緩說道:“那是神河陛下。”

    餘朝雲愣在了那裏。

    少年當初在磨劍崖下的時候,曾經與那位人間帝王有過匆匆一面。

    彼時少年很是誠懇,說着東海玩完這樣的東西。

    於是帝王乾脆的離開了那座高崖。

    只是有些人,只要見過一面,便是很難忘記的。

    哪怕是旁人的隻言片語,都可以讓你腦海裏下意識的浮現那樣一個人的面容與身影。

    一直過了很久,這個來自青天道的少女才很是驚歎的說道:“原來那真的是陛下?”

    畢竟她也不蠢。

    有些東西,自然有着某種自己無法確定的猜測的。

    哪怕那個人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尋常的在黃昏裏看着自家院子散步的中年人一樣。

    但從某種角度而言。

    人間當然是那位陛下的自家院子。

    南島沒有說話,只是長久的坐在那裏。

    餘朝雲終於想起了少年的事,很是認真的說道:“既然陛下都這樣說了,那是不是說明你可以離開天工司重新回去上面的人間了?”

    南島沉默了很久,想着當初梅溪雨與柳青河他們與自己所說的那些東西,而後輕聲說道:“或許是的。”

    餘朝雲倒是有些惆悵了起來,畢竟如果少年走了,這裏又只有自己一個人帶着那柄木劍去等着那個治病的東海年輕人了。

    只是少年卻什麼動靜也沒有,只是依舊安靜地坐在那裏。

    餘朝雲等了很久,很是疑惑地看着他:“師叔不上去看看嗎?陛下都說了你要上去看看太陽,晚了,可能就看不見了。”

    你來人間一趟,你要看看太陽。

    雖然那位陛下說的是看看黃昏,但是大概沒有什麼區別——夕陽無限好,畢竟近黃昏。

    這個青天道的少女大概確實很喜歡那樣一座浩瀚之城,在倏忽的變化裏,帶來的那種令人驚嘆的風景,她至此也終於明白了某個叫做柳三月的師叔,放着青天道不要,要來槐都做一個兵部侍郎。

    畢竟。

    就像陛下說的那樣。

    誰會說自己看厭了黃昏呢?

    南島依舊只是坐在那裏。

    “你還沒有泡茶。”

    餘朝雲愣了一愣,這才想起來自己先前隨口說的那樣一句話,過了許久才笑了起來,說道:“那師叔稍等一會。”

    南島點了點頭,安靜的坐在那裏。

    某場盛大的風雨平靜之後的黃昏,與某個應許的約定,自然是有着取捨的。

    當然,並非沒有兩全之法。

    譬如少年與少女去往人間的長街之上,看看那片暮色,再喝些茶。

    只不過大概二人之間的關係,並不適合去做這樣的事。

    畢竟不是真正的師叔侄。

    泡茶的青天道少女大概確實很是認真,一直過了很久才撐着傘拿着那些茶水走了出來,很是虔誠的放在了廊邊按劍靜坐的少年身前。

    “師叔請。”

    南島拿起了那杯枸杞茶,少女很是期待的站在一旁。南島只是安靜的喝着那杯茶,一直到喝光了之後,才很是誠懇的看向餘朝雲。

    “不好喝。”

    那個青天道少女的神色瞬間變得哀愁了起來。

    少年大概確實有些恩將仇報了。

    只是他也只是實話實說而已。

    畢竟最開始的時候,餘朝雲說的就是幫她品一品,而是誇一誇。

    如果面對一切都只是說着好話,那麼人間的事,又有哪件是有意義的呢?

    “師叔啊!”

    餘朝雲很是惆悵地拿着那柄傘站在廊邊,擡頭看着檐角。

    “你確實不是一個讓人喜歡的人。”

    南島從東海某個小鎮離開之後,便很少笑了,只是現在,聽着這個青天道少女的這句話,卻是輕聲笑了起來。

    將手裏的杯子放在了一旁,將膝頭的劍背在身後,撐着傘在廊邊站定,一面笑着,一面說道:“是的,我也知道人間有很多人其實確實不喜歡我,譬如前輩,譬如師弟。他們更喜歡陸小二陸小三。”

    餘朝雲轉頭怔怔地看着少年,反省着自己是不是說錯話了。

    但是少年只是看着一派雨霧濛濛的天工司衙,輕聲說道。

    “但自己喜歡就夠了。”

    我一心向我。

    喝完了茶的少年,在說了某些東西之後,便很是平靜的走進了雨水之中。

    或許還能趕上一眼暮色。

    趕不上也沒有關係。

    人間還有夜色,與某個少年想要親眼看見的故事的尾聲。

    ......

    宋應新並不在開物衙中。

    少年撐着傘穿過了巷子,在那個院子前叩了許久的門,都是沒有人來開門。

    終究自己是宋應新帶進來的,少年想着離開前也是要與他打着招呼——雖然這並不是什麼一去不回的故事。

    但是既然這位突然便有些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天工司司主並不在這裏,少年自然也只好徑自離開。

    在一片陰綿的細雨裏走上了那條截斷的長街的時候,南島卻很是驚詫地看見了一個很是熟悉的身影。

    許春花。

    平心而論,南島並不覺得自己與這個小鎮姑娘有着多深的交集。

    二人的交匯點在於某個已經離開的,正在鹿鳴風雪裏受苦受凍的閒雲野鶴的人。

    是以看見那個正在猶疑地張望着的小鎮姑娘的時候,南島確實有些意想不到。

    小鎮姑娘大概忘了槐都下面正在下着雨,所以忘了帶傘,很是狼狽地在街邊屋檐下躲着雨。

    在雨霧瀰漫的人間裏,撐傘的少年是極爲合羣的。

    所以哪怕許春花張望了很久,卻也是沒有發現那個少年已經撐着傘走到了附近來。

    “你怎麼在這裏?”

    南島看着還在向着相反的方向張望着許春花問道。

    突如其來的聲音給小鎮姑娘嚇了一跳,匆匆回過頭來,看見在某個妖血瀰漫的夜晚之後,便消失不見的少年完好無損的出現在了自己面前的時候,許春花瞬間便露出了驚喜的神色。

    “原來你真的沒事啊。”

    小鎮姑娘很顯然地鬆了一口氣。

    哪怕梅溪雨已經與許春花說了好幾次,這個少年大概不會有什麼事了,只是這個小鎮姑娘終究還是有些不放心,是以才會在槐都漸漸平靜下來的時候,猶豫着跑來了天工司附近——這是梅溪雨告訴她的,那個去了一趟巳午妖府之後,便一直很是頹廢的道人,在那場大雨停息之後,很是驚詫地看了槐都人間很久,大概他也想不到,有些故事真的便這樣結束了。

    預想之中的巳午妖府不顧一切的反撲終究還是沒有到來。

    那個曾經在院子裏出現過的叫做林二兩的人與他的故事,也沒有被那位侍中大人披露出來。

    他知道天獄的人來過巳午妖府,而後那位侍中大人去了天獄那邊。

    只是他並不知道柳青河與水在瓶說了什麼東西。

    一如所有人所見的那樣。

    門下侍中坦誠地承認了謀殺兵部尚書之事,並且巳午妖府暫時退出了妖族之治,那位侍中大人也許久沒有出過門了。

    南島直到現在,依舊不知道那些故事究竟是如何改變的,所以面對着許春花的這句驚歎,也只是微微點了點頭,說道:“有驚無險。”

    許春花站在檐下看着少年很是輕鬆地笑着,說道:“沒有事自然是最好的,先前我看見有青天道的少女從下面走了出來,本想問一問她的,只是沒有想到正好是槐都變換的時候,她就在眼前被擡升的長街送到了上面去了,我本來以爲今天可能得不到什麼答案了,結果沒想到正好你也出來了。”

    南島安靜地站在一旁聽着。

    許春花大概確實是鬆了一口很大的氣,否則也不會這樣絮絮叨叨的說着這麼長的一段話。

    許春花依舊在那裏說着:“大概溪雨確實沒有騙我,青天道也的確是在幫你......”

    南島安靜得有些沉默了。

    一直過了許久,才看着小鎮姑娘問道:“你與梅師兄很熟悉?”

    許春花並不奇怪於少年的這樣一個問題,相反,她覺得理所當然。

    好像那些絮絮叨叨的東西,都只是爲了讓少年問出這樣一個問題來做鋪墊一般。

    許春花很是認真的看着少年,說道:“我們原本在今年要成親了的。”

    南島怔怔地站在那裏,驀然想起了當初那個破開天獄而來,又瀟灑而去的坐在天衍車裏年輕人。

    他突然有些不能明白陳鶴到底在做什麼。

    只是突然又想起了什麼。

    所以,某些故事的源頭,其實便在自己?

    南島想着在槐都忽見那樣一個道人的時候,他所說的那些東西,也想起了上次在天獄裏,梅溪雨說着他不再與自己計較那樣一封信了的事情。

    許多東西似乎在瞬間便因果清晰了起來。

    少年沉默了很久,而後看着站在檐下的小鎮姑娘,很是愧疚的說道:“抱歉。”

    許春花百般不解的看着南島,似乎有些不明白爲什麼這個少年會突然說出一句這樣的話來。

    在片刻之後,以爲自己明白了什麼的小鎮姑娘很是認真的說道:“我知道你誤會了我與陳鶴的關係,或許那也確實不算誤會......”

    少年輕聲打斷了許春花的話。

    “不是的,我是說.......”

    南島的話說到一半便停了下來,看着遠處的街頭。

    那裏有着撐着小白傘的道人正在雨裏安靜地向着這邊走過來。

    劍修的手很穩的,同樣的,劍修的眼神也是很好的。

    同等境界下老劍修不如壯年劍修,自然便是因爲老眼昏花確實有着不小的影響。

    所以少年很是清楚的看見了那個懸火垂雨的穹壁之下走着的道人臉上的意味。

    所以他止住了話頭,只是微微笑了笑,說道:“沒什麼,這是很好的事情。”

    許春花有些古怪地看着少年。

    梅溪雨撐着傘走到了這樣一處屋檐下,看着少年很是真誠的說道:“看來你確實沒事。”

    南島很是認真的行了一禮。

    “多謝師兄關照。”

    這樣一個道人,在少年在槐都的故事裏,自然幫了他不少的忙。

    從最開始的兵部尚書之事,到後來的夜色人間街巷。

    那一句說過兩遍的拔出劍來,人間便會知道了,自然是極爲誠懇的。

    梅溪雨微微點了點頭,而後看向一旁的許春花,頗有些責怪之意的說道:“你怎麼沒帶傘?”

    這個穿着碎花小裙的小鎮姑娘微微笑着說道:“我忘記了槐都下面是有雨的了。”

    南島只是安靜的看着小鎮姑娘。

    便是少年在槐都這不足一月的時間裏,都知道槐都底部更爲溼潤,那些砥石穹壁往往會滲透着雨水。

    許春花又怎麼會不知道呢?

    所以大概不止是要讓少年問出一些問題,也是要少年看見一些東西。

    這個小鎮姑娘才可以終於坦誠地從一些故事裏走出來,開迴應有的白梅溪雨的小屋前。

    梅溪雨將手裏的傘遞給了許春花,而後看着她說道:“你先回去吧,我與師弟還有些事情要說。”

    許春花點了點頭,接過傘來,安安靜靜地在細雨長街裏緩緩而去。

    南島站在檐下,長久地看着那個撐着小白傘穿着碎花裙的姑娘漸漸遠去的身影,神色有些複雜。

    梅溪雨同樣在那裏看着那個女子的身影,過了許久,輕聲說道:“我後來才想起來,其實當初那個叫做陳鶴的年輕人,還請我喝過一杯酒。”

    南島轉頭看着梅溪雨,這個少年聽得有些不明不白。

    小鎮裏的故事,自然只有小鎮裏逗留過的人才會知道。

    只是少年雖然不知道某些故事的細節,卻也是在命運裏,很是巧合地夾在了兩個故事之中。

    他不知道自己應該與陳鶴說一聲抱歉,還是應該與梅溪雨說一聲抱歉。

    所以只是惆悵地站在那裏。

    一直過了很久,才輕聲說道:“我沒有想過,我那一封信,會帶來一個這樣令人遺憾的故事。”

    梅溪雨平靜地說道:“這不是你的問題。”

    這個道人在那裏站了很久,輕聲說道:“不止是許春花的故事。”

    少年沉默了下來。

    梅溪雨轉過了頭來,看着少年緩緩說道:“青天道可以做你的朋友。”

    南島擡頭詫異的看着這個道人,不知道這樣一句話是什麼意思。

    道人靜靜的看着少年,也看着少年的傘。

    “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情。”

    南島好像明白了什麼。

    道人的聲音很是輕緩。

    “無論如何,都不要鬆開你的傘。”

    南島沉默了很久,輕聲說道:“我以爲朋友這樣的詞語,不應該帶着條件的。”

    “那是不現實的事。”梅溪雨說得很是冷靜。“人活在人間,便是帶着條件的,你要遵守人間律法,要放棄一部分自由。人間不是某一個人獨有的人間,萬靈共存也共持有之。”

    南島靜靜的看着這個青天道道人。

    “好。”

    梅溪雨微微笑了笑,而後向着雨中而去。

    “陛下已經回來了,或許今夜,或許明日,巳午妖府的故事便會有個結果,你可以去看看。我知道不能親自去做一些事情,是極爲遺憾的事。”

    道人在雨中回頭看着少年。

    “但這是人生不可避免之事。”

    南島輕聲說道:“我知道的,師兄。”

    少年當然清楚,否則當初也不會配合天獄去做那些事情。

    梅溪雨安靜遠去。

    少年長久地站在那裏,思緒大概有些複雜凌亂。

    或許是因爲許春花與陳鶴的故事。

    或許是因爲水在瓶與少年自己與嶺南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