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登樓回首,滿目江山雪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秋雨半浮生字數:5514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一山月色,滿懷竹風。

    江山雪低着頭靜靜地踩着夜色小道上的樹影,在觀中閒走着。

    給尤春山去鬆了一些吃的之後,這個年輕道人再度去觀中找了一些師兄師弟們借錢。

    只不過結果大概依舊不盡人意。

    江山雪頗有些愁苦之意的停在了小道上,只是正好看見那些影影綽綽的林子裏,有着身影正在那裏緩緩走着,看樣子,大概與自己的模樣有些類似。

    月色下的道人看着那人身後背着的那柄劍,挑了挑眉,而後向前走去,追了上去。

    那人自然便是程露。

    遙遠路途的程,滿道薄霧的露。

    江山雪站在林中,那個劍修在林子邊緣停了下來,安靜的看着那些向着山下而去的階道,大概是在想着什麼東西。

    江山雪走了過去,走到了這個流雲劍宗劍修的身旁。

    程露轉頭看了一眼,見是江山雪,倒也是輕聲叫了一聲師兄。

    江山雪看了程露許久,而後緩緩說道:“你見過觀主了?”

    程露默默地點了點頭。

    江山雪想了想,問道:“所以你有沒有找到那樣一個人?”

    “沒有。”程露低頭看着那條山道,又回頭看向那條向上而去的山道盡頭,輕聲說着,“但有時候,找到與否,其實已經不重要了。”

    江山雪靜靜的看着這個流雲劍修。

    後者擡起頭來,苦笑着繼續說道:“陛下或許都沒有辦法,我程露又能怎麼辦呢?”

    代代人間有三劍。

    但是千年來,真正的三劍,始終便是那三人。

    倘若不是叢刃的突然死去,或許這樣的三劍,還要繼續很多年。

    程露或許又想起了在某段秋雨歲月裏,那個白髮青衣的劍修與自己所說的那句話,很是自嘲地說着:“我也不是張小魚。”

    不止是那種凜冽凌厲的做法,也包括天賦在其中。

    雖然世人不願意承認,只是有時候他們也不得不接受這樣一個事實——張小魚,這樣一個道劍雙修的二十六歲年輕人,確實有着代替叢刃成爲新一代三劍的資本。

    江山雪轉過頭去,看着那條程露不知爲何長久的看着的山道很久,而後輕聲說道:“你身上有雨水的氣息,青天道附近沒有下雨。”

    程露靜靜的看着這個道人,這樣一句話確實很是突然。

    江山雪緩緩說道:“頹喪的感嘆,自然是沒有意義的事情。”

    這個道人說着,又很是認真的想了想,繼續說道:“或許這也是你我之間歷來所走之路不同的原因。你是陳雲溪前輩的弟子,在整個流雲劍宗之中,地位不可謂不高,前輩在一日,你的地位便永遠不會下落一分,前輩如果不在了,那麼你便是坐在當初那個位置的人。”

    所以程露當年會感嘆着,自己是戲臺之外的人。

    而江山雪自然是不一樣的。

    程露也清楚,流雲劍宗的人向來消息很廣。

    所以這個黑衣劍修輕聲說着:“但你是必須要自己去爭許多東西的。你的祖輩已經沒有餘蔭,整個青天道看你都不如看着陳懷風。”

    程露輕聲嘆息了一聲,長久地看着江山雪說道:“所以當初你在被張小魚一劍重傷之後,明知自己不可力敵,卻始終覺得不繼續找下去,是一件令自己心生慚愧的事情。”

    江山雪倒是愣了一愣,沒有想到程露會再次提起了這樣一件事。

    只是一如尤春山所說,江山雪已經嘗試過,也盡過力。

    我起了,一劍秒了,能說啥?

    二人靜靜地站在那裏,過了許久程露才繼續說道:“所以你說我身上有雨水的氣息,這是什麼意思?”

    江山雪笑了笑,說道:“感慨,不如繼續試一試,有雨水的氣息,就代表你今日離開過青天道,只是我沒有看見,那麼你或許只是去了歲月裏,歲月是一個很是令人茫然且範疇宏大的詞,但是雨水便成了一些確切的標誌。那是哪一年?是春雨還是夏雨?我猜是秋雨,因爲這種雨水的氣息並不柔和,有些肅冷,那麼你去的肯定是一個秋天......”

    程露靜靜地看着江山雪,沉默了很久,而後輕聲說道:“大風歷九百八十三年的秋天,一個下着雨的日子,大概是從下午時候開始下起的——我當時出現在山謠居湖畔的時候,那些雨水還是細雨,後面慢慢變大了,罩得山林一片迷濛。”

    江山雪輕聲說道:“所以歲月裏沒有找到的人,未必不能在以後去找。”

    程露沉默了許久,深深地看着這個並不熟識的道人。

    “你爲什麼要幫我?”

    江山雪擡頭靜靜的看着夜色,說道:“古青天道有句話,叫做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

    “青蓮前輩的話。”

    程露輕聲說道。

    “是的。”江山雪笑着說道,“或許現而今的世人更喜歡那一句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至少相對於前一句的苦悶,後一句更爲瀟灑一些,青天道在後來,也確實停杯一問之。但是關於前一句,我其實一直都有些未曾明白,如何不得出?”

    江山雪低下頭來,看着一旁的那個劍修,輕聲說道:“今日尤春山的話提醒了我。”

    程露靜靜的看着道人,後者輕聲說道:“從來都不是不得出。”

    “而是獨字。”

    程露若有所思的看着道人,依舊沒有說話,江山雪斂去了笑意,緩緩說道:“見山知水出關,聞風觀雨踏雪尋梅,登樓九重獨疊浪,好像修行從來都是孤獨之境。”

    這個道人眸光深深的看着人間,輕聲說道:“但是人間不是,修行從來都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不要獨自走入黑夜,也不要獨自走上高峯。”

    江山雪輕聲笑了笑,說道:“那樣或許確實是,登樓回首,滿目江山雪。”

    程露輕聲說道:“所以.....”

    江山雪微微一笑。

    “所以我幫你,是爲了以後你能夠幫我。”

    程露長久地站在那裏,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一直過了許久,才輕聲說道:“或許白風雨確實是一個值得稱頌的人。”

    江山雪挑眉看着這個流雲劍宗。

    程露輕聲說道:“他不要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他要雞犬也得道。”

    江山雪回頭靜靜的看着在百年故事裏沉寂下去的青天道,看了許久,緩緩說道:“是的。”

    程露沒有再說什麼,看向江山雪輕聲說道:“多謝師兄點醒,明日我再去找一次觀主。”

    江山雪點了點頭。

    ......

    尤春山把江山雪帶來的東西吃得乾乾淨淨,而後很是安心的睡了一覺。

    青天道中睡大覺,自然不會發生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一山幽靜,尤春山一直睡到了第二日中午才起來。

    推開竹舍的門,陽光已經灑落在舍前落葉坪中,向着林深之處而去的小道上承着日色,;兩旁枝葉有着很是明亮的青意。

    江山雪正帶着一些吃的喝的,在那條小道上向着這邊而來。

    看着纔始睡醒的尤春山,江山雪倒是笑了笑,說道:“我還以爲自己來晚了,原來你昨晚也偷牛去了?”

    尤春山撓撓頭說道:“什麼偷牛?”

    江山雪停在了坪中,笑着說道:“沒什麼。”

    尤春山一面回竹舍裏將那張矮桌搬了出來,一面依舊有些不解的問道:“你昨晚偷牛去了?”

    偷牛當然不是真的偷牛,只是在調侃尤春山起得晚而已。

    畢竟偷牛要大半夜偷,才不會被人發現。

    江山雪倒是沒有想到尤春山這麼問,是以不得不給尤春山解釋着。

    這個年輕人這才哦哦哦地笑着。

    尤春山自然很餓,在矮桌前坐了下來,一面扒拉着那些吃的,一面看着江山雪說道:“你有去找過觀主了嗎?”

    江山雪有些慚愧地搖搖頭,說道:“還沒有,因爲程師兄還在那裏。”

    尤春山有些驚詫地說道:“他去了這麼久?”

    江山雪輕聲說道:“因爲他去了兩次,或許也是因爲問題確實有些複雜。”

    “好吧。”

    江山雪今日不止幫尤春山去山下鎮子裏買了一些吃的,還帶了一壺酒。

    二人便坐在竹舍前,一面吃着一些東西,一面慢慢地喝着小酒,大約確實是有些愜意的。

    “等到幫你解決了這些事情,我再養一養傷。”

    江山雪坐在那裏,輕聲說道:“我還要再去一趟東海。”

    尤春山想了想,說道:“你養好了傷,就能打得贏張小魚了?”

    江山雪搖了搖頭,說道:“自然打不贏,只是終究陳懷風亦是師兄,更是觀主收入觀主的弟子,說到底,同氣連枝,總不能真的看着他在東海被人弄死,說出去,青天道臉上也不好看。”

    尤春山想了想,說道:“其實這可以算是他們人間劍宗內部的事情。”

    江山雪嘆息一聲說道:“但你看他們倆誰還有人間劍宗的身份?如果人間劍宗此後不在了,世人大概會將他們二人都歸於人間劍宗之中,只是人間劍宗還在,自然便只有各走各路了。”

    江山雪說着,卻又沉默了少許,擡頭看着那些東面的山林,輕聲說道:“其實我一直有一個問題。”

    尤春山一面舔着手指頭,一面問道:“什麼問題?”

    江山雪眯着眼睛說道:“張小魚好像就是要殺我。”

    這是尤春山他們都不知道的事情。

    他們一直以爲江山雪的重傷,是與那個劍修大戰一場。

    或許唯一能夠猜到一些的,便是那個傘下少年。

    天下之劍,起勢最長的,莫過於因果劍。

    當初江山雪心口的傷勢,便是來自因果劍,這也是當時那個少年看着那些熟悉的劍傷的時候,沉默了那麼久的原因。

    尤春山怔怔的坐在那裏,看着江山雪身前那一杯已經空了的酒杯,卻是突然明白了爲什麼這個道人會帶酒而來。

    “爲什麼?”

    尤春山不解的問道。

    江山雪沉思了很久,而後回過神來,搖了搖頭,說道:“我不知道。我以爲那樣一個劍修的目光,不應該落在我身上,我雖然也是大道之修,但是與他們那樣的人而言,自然天賦算不上好,哪怕真要絕聖棄智,又如何能夠這麼早的便落在我身上?”

    江山雪都不明白,尤春山自然更不能明白。

    於是江山雪喝了一些酒,也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站了起來,站在院坪邊緣,靜靜地看着一林山風搖曳。

    尤春山也沒有去管那麼多,畢竟這是他無能爲力的事,在那裏喝着酒吃着菜,倒是舒服得很。

    一直過了許久,那條小道上卻是有着劍修負劍緩緩而來。

    尤春山與江山雪一同轉頭看去,來的正是程露。

    後者眉頭緊鎖地站在小道上,看着這邊。

    江山雪看着程露問道:“如何?”

    程露搖了搖頭,輕聲說道:“觀主在那一年閉關了,青天道之中,發生了什麼,她確實並未知曉。”

    尤春山插了一嘴,說道:“不是說青天道觀主白玉謠,是卜算子的師妹,同樣善於窺探命運?”

    江山雪看着程露那些緊鎖的眉頭,倒是明白了什麼,輕聲說道:“有些東西,是不能看也不敢看的。”

    當初秋水下崖,白玉謠都不敢直接去看,只是去看了看嶺南。

    所以其實江山雪已經猜到了許多東西。

    畢竟流雲劍宗有誰,世人心中都有數。

    連神河都沒有親自進入那一段歲月去看一看,更不用說白玉謠。

    江山雪沉思了少許,看着程露問道:“那陛下呢?”

    程露輕聲說道:“陛下現而今雖然在青天道,但是當年自然不在。”

    一旁的尤春山聽着二人平靜地說着這些東西,倒是驚得跳了起來。

    “陛下現在在青天道裏?他在這裏做什麼?”

    尤春山當然有些慌張,畢竟在東海的時候,自己可是腹誹了許久這位人間帝王。

    江山雪古怪地看着尤春山,說道:“你這麼慌張做什麼?難道你說過他壞話?”

    尤春山訕訕地撓着頭,伸着手指比劃着:“一點點啦!”

    “......”江山雪默然無語,而後無奈地說道:“陛下不會在意這些東西的。”

    畢竟世人那麼多,如果一個個都要清算過去,那還活不活了?

    尤春山這才放下心來。

    程露與江山雪再度回到了最初的問題上。

    這個青天道道人站在那裏想了很久,而後緩緩說道:“我帶你去找下我師叔祖吧,他或許知道些什麼。”

    程露點了點頭。

    “好。”

    二人聯袂而去,留下了尤春山一個人在那裏瑟瑟發抖。

    飯菜也不香了,酒也沒味了,連陽光都燥熱起來了——當然,這個東西可能確實是因爲過午時分了,陽光要毒辣一些了。

    尤春山惆悵了許久,爲了防止餓肚子,還是誠懇地把飯菜吃完了,畢竟飯菜又有什麼錯呢?

    浪費糧食當然是可恥的。

    尤春山一面捏着掉在矮桌上的米粒送到嘴裏嚼着吃了,一面四處張望着,然後把酒也喝完了,而後做賊心虛地抱起矮桌就往竹舍裏跑。

    “哎呦!”

    大概是跑太急了,分明還沒有跑到門檻那裏,這個東海年輕人就一跤撲倒在那裏。

    矮桌上的東西被摔了一地。

    好在尤春山也摔習慣了,在那裏手忙腳亂地撿着東西。

    只是就在這個時候,偏偏在尤春山身後傳來了一些腳步聲。

    這給這個年輕人嚇得手腳發抖,心裏直想着完了完了,陛下來找我算賬了。

    於是那些本來快收拾好了的東西又亂七八糟地掉了下去。

    尤春山慌亂地撿着。

    而身後的那個腳步停了下來,也沒有說話,就像是那個帝王正站在那裏,冷冷地看着這個罵過自己的年輕人一樣。

    尤春山心想早知道真的會見到陛下,自己當初哪裏還會說些亂七八糟的話。

    眼見大概確實躲不掉了,尤春山也沒有再撿那些東西,戰戰兢兢地回過頭去。

    只是看見身後的人的時候,尤春山卻也是愣了一愣。

    那並不是某個穿着黑袍格外陰沉的帝王。

    而是一個穿着青白色道袍的道修少女,後者正在一臉古怪的看着尤春山。

    “你在做什麼?”

    尤春山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放下心來,只是回頭看着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這個年輕人又慌張了起來,連忙擺着手解釋着。

    “你別誤會,我不是小偷,我是江山雪師叔帶上山來的,哦不對,是我帶他上山來的,好像也不對。”

    尤春山大概腦子被摔得有點懵。

    那個道修少女只是默默地看着尤春山,修道之地能有什麼好偷的?偷這裏不如偷山下。

    只是那個少女還是擡起了手來,有道文流轉於指尖。

    尤春山慌忙抱着自己的木劍向後退去。

    “有話好說,不要動手。”

    只是那個青天道少女好像沒有聽見一般,依舊是雙手並訣於胸前。

    滿坪道風流轉。

    尤春山很是驚慌地叫喊着。

    “江山雪,江山雪!程露!救命啊,殺人啦。”

    青天道少女皺了皺眉頭。

    “你別叫了,到時候吵到了那些清修的師兄師叔,就真完了。”

    這樣的恐嚇確實有效。

    尤春山從善如流的閉上了嘴,昨日那個神色陰沉的青天道師叔依舊歷歷在目。

    “我不叫,你可以放過我嗎?”

    尤春山可憐巴巴地看着那個道修少女。

    後者只是歪了歪頭,很是認真地說道:“你沒有發現你臉上都是血嗎?”

    尤春山愣在了那裏。

    少女的道術鋪面而來,卻並沒有什麼殺傷力,相反的,如同三月山風一般,吹得這個東海年輕人舒暢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