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蘇廣不見少年時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秋雨半浮生字數:5602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陸小小離開之後,這個劍修依舊安靜的在那裏喝着酒。

    當然,他沒有要面,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愛吃麪。

    程露最愛什麼,當然是別吃別吃。

    黑袍劍修在那裏喝了很久的酒,而後將兩柄劍重新背在了身後,在暮色昏沉的時候,走出了鎮子。

    沿着小鎮向着西面而去,數山重疊,在四月裏一片青翠之色。

    這裏離流雲劍宗不算近,但是也不算遠。

    程露便揹着劍在暮色裏安靜的走着。

    又是可以遇見一些揹着行囊往北而去的人們——畢竟南方一時半會是安定不下來了,自然不如北去。

    程露亦是沒有說什麼,只是安靜的與他們交錯着走了過去。

    大概也會有人停了下來,好奇的看一眼這個劍修,不知道在這樣的時候,一個劍修這般安寧的走着,是爲了什麼事。

    程露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

    他沒有在穿過了山河觀的圍堵之後,在上山的路上被那個師叔攔下來。

    就像一直便在人間。

    有時修行一下,有時便四處閒走一樣。

    某個傘下少年當初的那種遐想依舊有着意義——空雨之後,劍修行於青山之間,不知要往何處去。

    雖然最近南方並沒有下雨,這一片青山之中也沒有那種雨後的空靈意味。

    只是暮光塗染人間,蒼翠裏帶着許多金色。

    程露一直走了許久,前方終於有了一些石板小道,道上有些劍痕,大概便是某些劍修走在上面的時候,隨手用劍亂舞着留下的痕跡。

    石道邊緣有些苔痕,一看便少有人來往。

    程露沿着石道走了許久,終於在前方看見一處並不算很高的山。

    山中隱約有些人聲,還有一些青白色建築。

    當然,還有劍鳴。

    這是最具有南方風味的山。

    因爲山裏有着某個流雲山脈劍修羣落的劍宗。

    程露走上山去,越過了無人看守的山門,而後在一處垂柳劍坪之上停了下來,找了一處石臺在那裏拄着劍坐了下來。

    一個這樣的劍修的到來,自然不可能不被人注意。

    很快劍宗裏的劍修們便趕了過來。

    當先是一個四十來歲的劍修,小道境左右,流雲劍宗周邊劍宗裏的劍修,自然都是束袖綁腿,很難有人間某些劍意之修的那種飄然之感。

    黑衣短髮劍修,在流雲山脈附近,自然不用多想。

    是以那名劍修乍一見面,便很是恭敬的行了一禮。

    “程師兄。”

    程露與此人不熟,所以很是直接了當的開口說道:“我想找一個人。”

    那名劍修疑惑的問道:“誰?”

    程露擡起頭,看着天空,輕聲說道:“一個南衣城來的人。”

    那名也許是宗主也許是門中長老之類的劍修皺眉長久的思索着。

    程露自然不是來爲難人的,所以低下頭來,看着他認真的補充道。

    “他的名字叫蘇廣。”

    ......

    蘇廣離開了南衣城後,便揹着他的行李一路向北。

    最初的時候,自然也到過嶺南。

    只可惜這個曾經與張小魚終日混跡於街頭打牌的蘇少掌櫃,並不是很滿足於便在嶺南停下來。

    蘇廣當初在嶺南晃悠了好久,一想到張小魚這小子畢竟是人間劍宗的,自己如果在嶺南混起來了,那還得了,以後豈不是處處被壓一頭?

    於是又晃悠着,穿過了嶺南,繼續向北而去。

    本來這小子打算去東海劍宗的。

    畢竟怎麼說三大劍修羣落之中,也是東海劍宗最厲害。

    只可惜東海確實距離南方有些遠了。

    走過了山月城的時候,蘇廣便有些累了。

    於是就在山月境內,一邊走一邊開始尋找着一些劍修之地。

    最終走到這處鎮外青山之中的劍宗附近時,蘇廣徹底不想走了。

    畢竟作爲一個常年通宵打牌的人,能夠走到這裏來,也是他還算年輕。

    但凡年紀大一點,這麼打牌,人早就垮了。

    彼時正好遇上一個揹着劍在山下走着的劍修,據說是打算前去南衣城那邊看看。

    於是蘇廣便很是不要臉的纏上了他,最後給他整的無奈了,於是將蘇廣帶回了自家劍宗。

    這個張小魚的牌搭子也算是有點天賦的,很是順利的在這裏開始修行,再加上當初跟着張小魚混,耳濡目染的原因,前期走得倒也不算坎坷,已經是一個見山境劍修。

    程露不知道因爲什麼原因找上門來的時候,蘇廣正在後山的溪邊淬鍊着劍意。

    那個帶他入門的叫做王書生的聞風境劍修很是忐忑。

    畢竟蘇廣是自己帶入門的,現而今那個流雲劍宗的四破劍突然便找上了門來,看神色雖然平靜,但是總感覺不像什麼好事。

    是以在得到了劍坪那邊的傳話之後,這個劍修便很是緊張的抱着劍一路跑到了後山溪邊,找到了還在那裏靜坐養劍的蘇廣。

    “你小子最近有犯什麼事嗎?”

    王書生年紀比蘇廣大了不少,自然也比程露大了不少,只是畢竟境界實力都相差太遠,是以此時站在溪邊的時候,倒是滿頭大汗。

    蘇廣一臉茫然的擡起頭來,看着王書生,想了想,說道:“不道啊,我到現在都還沒有下過山,能犯什麼事?怎麼了師兄?”

    王書生想了想,好像也確實是這麼一回事,蘇廣這小子雖然天賦不算很好,但是很努力很勤勉,聽說以前他很喜歡打牌,經常輸得一塌糊塗,但是上山之後,倒是一次牌都沒有見他打過,日常除了修行,便是修行,不然也不會這麼快便見山。

    這個劍宗師兄神色凝重的看着蘇廣。

    “流雲劍宗的程露師兄來了,點名要見你,你仔細想想,真的沒有犯什麼事?”

    流雲劍宗這樣的地方,自然與人間劍宗不同的。

    這是一個極爲傳統的劍修之地。

    倘若是當初人間劍宗的師兄上嶺南,嶺南劍修們自然都不會去想自己犯了什麼事。

    但是流雲劍宗不一樣。

    且不說這是一個享譽數千年的殺手之地。

    便是宗內的作風,與人間劍宗都是不一樣的。

    是以王書生雖然是得了傳話,要過來將蘇廣叫過去,但是他還是儘可能的想要把事情問得清楚一些,方便到時候應對。

    這自然也是這處劍宗宗主的意思。

    蘇廣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心中也是咯噔一下,只是轉頭一想,自己能犯什麼事?

    他見都未曾見過程露,也沒有得罪過流雲劍宗的人,爲什麼那個師兄會突然來這裏找他?

    想了很久,蘇廣卻是突然想到了什麼,輕聲說道:“我大概知道了。”

    王書生神色一凝。

    “是什麼?”

    蘇廣默默的說道:“他不是來找我的。”

    “?”

    “我曾經有個朋友,叫做張小魚。”

    “!”

    王書生震驚的看着面前這個並不出衆的劍修。

    “你怎麼不早說?”

    蘇廣苦笑一聲,說道:“最初的時候,我是打算偷偷藏起來,再出來嚇他一跳,再後來......”

    再後來是什麼,蘇廣沒有說了。

    王書生自然心知肚明。

    再後來,張小魚便不再是曾經的張小魚了。

    不過這雖然是一個驚人的消息,但是對於這處鎮外青山裏,名叫泗檣劍宗的劍修之地而言,卻也算得上一件好事。

    倒不是有弟子能夠與那樣一個高處的劍修有着聯繫。

    只是因爲確定了程露來這裏,與劍宗之事無關。

    王書生鬆了一口氣,只是看着這個自己親手帶進來的師弟,還是有些擔心,擡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等會還是要謹慎一些,儘量不要讓那個師兄覺得不高興,雖然程師兄向來脾氣很好,但是最近流雲劍宗正在與山河觀發生衝突,難免會有些情緒不好.....”

    蘇廣點了點頭。

    二人揹着劍,離開了後山清溪,沿着那些石道向着劍宗裏而去。

    程露依舊拄着劍在那處劍坪等待着。

    王書生將蘇廣帶到了那裏,便匆匆離去了。

    劍宗裏的人都是很是自覺的離開了這附近。

    劍坪處便只剩下了程露與蘇廣二人。

    蘇廣有些不安的站在那裏。

    哪怕他已經開始修行了。

    只是曾經需要仰望的人,現而今依舊需要仰望。

    也許差距還只會越來越大,一如自己當初的那個牌搭子一樣。

    那個拄劍而坐的黑衣短髮劍修擡起頭來,看了一眼蘇廣,又轉過了頭去,不知道在看着山外哪裏。

    “你就是蘇廣?”

    蘇廣有些拘謹的說道:“是的,師兄。”

    程露問完了這樣一個問題之後,卻是長久的看着山外人間沒有說話。

    蘇廣在那裏等了許久,想了想,輕聲說道:“不知道師兄找我,是爲了什麼事?”

    程露依舊沒有說話,蘇廣於是擡起頭,沿着程露所看的方向看去。

    泗檣山連着山外山。

    那些並不算遙遠的被雲霧所遮蔽的羣山,自然便是流雲山脈。

    蘇廣並不明白程露在看什麼。

    那個黑衣短髮劍修只是在看了許久之後,頭也不回的緩緩說道:“聽說你以前與張小魚關係不錯。”

    確實如同蘇廣所想的那樣,程露是爲了張小魚的事而來的。

    想想也確實只會如此。

    蘇廣與這樣一個劍修,自然毫無交集之處,自然不可能存在着什麼爲了自己而來的情況。

    所以蘇廣很是誠懇的點着頭。

    “是的,以前在南衣城的時候,我們兩經常一起打牌。”

    程露突然回過頭來,目光深深的看着蘇廣。

    “你覺得張小魚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蘇廣大概沒有想到程露會突然問一個這樣的問題,揹着劍站在劍坪上,愣了許久,也想了許久,而後輕聲說道:“一個經常耍無賴的好人。”

    雖然當初那個白衣劍修經常輸牌不認賬,欠錢不還,還經常偷別人掛在門口的東西去換錢買吃的。

    但是不止是蘇廣這樣認爲,南衣城的人都不會覺得這是一個壞人。

    某個叫做李青花的姑娘尤甚。

    “好人......”程露低聲說着這樣兩個字,沒有笑,也沒有什麼憤怒,只是輕聲說着,像極了是在嘆息一樣。

    就好像在那樣一座古城裏,那個終日笑嘻嘻的白衣劍修,只是所有人的一場並不現實的夢一樣。

    真正的張小魚,其實一直都是那樣冷冽的無情的,將殘忍的故事帶給人間的山河觀弟子。

    “能夠覺得張小魚是好人.....”程露靜靜的看着蘇廣。“看來你確實是曾經南衣城的蘇少掌櫃。”

    蘇廣有些不明所以的看着程露。

    程露方纔的那些嘆息也好像並不真實,這個劍修只是拄着手裏的劍,在劍坪之上站了起來,而後很是平靜的向着蘇廣伸出手來。

    “那本日記呢?”

    蘇廣怔怔的看着面前的劍修,倒是有些驚詫。

    “你如何知道我這裏有一本日記?”

    程露平靜的說道:“流雲劍宗是什麼地方?”

    蘇廣自然意識到這是問自己,猶豫了少許,而後輕聲說道:“殺手劍宗。”

    “是的,既然作爲殺手劍宗,人間消息自然極爲重要的。除非有些東西真的藏得很好,否則總會被我們知道。”

    蘇廣自然沒有想過會有一日,人間會有人想要看一看那本那個白衣劍修寫的日記,是以並沒有藏過什麼。

    哪怕那樣一本日記,在南衣城的時候,都沒人知道過。

    但是蘇廣將它帶來了人間。

    或許也曾在某個小鎮裏,無事的時候翻看過。

    蘇廣沉默了少許,看着程露說道:“師兄要那本日記做什麼?”

    程露平靜的說道:“因爲有些東西,也許那本日記可以給一些答案出來。你可以理解爲,我現在遇到了瓶頸,需要一本絕世祕籍才能夠成功突破,而那本祕籍,便在你手裏。”

    蘇廣默然許久,而後轉身向着劍坪後方而去。

    “師兄跟我來吧。”

    一路而去,行在劍宗劍閣之間,二人都沒有遇到什麼劍宗弟子,大概意識到這個平日裏和善的劍修,心情並不是很好,是以都是遠遠的躲開了。

    二人一路穿過了劍宗,只是卻並未向着劍宗裏的弟子居而去,反倒是去了後山,便是先前蘇廣所修行的那處清溪邊。

    蘇廣帶着程露一路沿着清溪,向着上游而去,一直聽在了一處溪石邊,蘇廣才停了下來,走入了溪中,在那處溪中之石下摸了許久,才終於摳出來了一個被油紙包得很好的紙包。

    “看來你也意識到這東西藏着許多祕密。”

    程露看着那個站在溪中扯着纏在紙包上的水草的見山劍修,緩緩說道。

    後者只是苦笑一聲,說道:“師兄想多了。”

    蘇廣有些慚愧的低頭看着手中的紙包,嘆息一聲。

    “我只是怕被人看見,知道我曾經是張小魚的朋友而已。”

    程露沉默了下來。

    或許就像當初嶺南的態度一樣。

    從過往以叫張小魚師兄爲榮,到後來連這樣一個劍修的名字,都不想在外人面前提起。

    蘇廣蹚着水走上了溪岸,將手裏的紙包遞給了程露,而後轉過頭去,低頭看着一溪清流。

    “當然,師兄也可以理解爲,這只是我想藏住一些我的祕密而已。”

    關於一個曾經快樂的打牌的劍修的祕密。

    程露長久的看着這個見山境的修行者。

    後來南衣城那一對輸天輸地的牌搭子,再也沒有一起打過牌。

    也再也沒有見過面。

    程露低下頭,看着手中的那個紙包,卻也是覺得它有了些沉重。

    與人間大事無關,那只是對於這樣一個溼噠噠的站在溪畔的劍修而言的重量。

    “假如你現在見到了張小魚,你會怎樣做?”

    程露並沒有打開那個包得嚴嚴實實的油紙包,只是看着蘇廣問了一個這樣的問題。

    蘇廣站在溪邊想了很久,而後輕聲說道:“我不敢去見。”

    程露靜靜的看着他。

    這個見山境的劍修只是苦笑着說着:“對於我這樣的人而言,見到他是沒有意義的。我除了能夠質問他兩句,什麼也做不了,我擔心也許我會認同他的想法,變成與他一樣的人,也擔心會滿是憤慨的看着那個已經沒有任何過往模樣的劍修,拔出劍來自尋死路。”

    蘇廣輕聲說道:“所以大概,我會假裝什麼都看不見,四處張望着,仰着頭就擦肩而過。”

    對於世人而言,當自己的朋友突然變成了一個十惡不赦的人,大概往往便是這樣的想法。

    不想一同墜落下去,也沒有將他帶回來的能力,便只能裝作陌路人。

    蘇廣卻是突然轉頭看向程露。

    “師兄一直在問我,我也想問下師兄,如果是你,會如何做?”

    程露平靜的說道:“我與他的關係自然不如你與他的關係。”

    雖然同爲當初的年輕三劍,但是程露與張小魚,自然算不上有多深的交情。

    哪怕是西門,都比張小魚要更熟悉一些。

    畢竟那個劍修,曾經是山河觀的道人。

    是北方人。

    “所以你要問,我只能說.....”

    程露靜靜的看着手中的油紙包。

    “既分高下,也決生死。”

    蘇廣沉默了很久,而後輕聲說道:“師兄都這樣說,倒也是證明了至少,我所擁有的羞愧,是合理的正確的。”

    程露擡頭看着蘇廣,說道:“情義與大義,向來是難以取捨的,所以我能夠理解。”

    但能夠理解又如何,不能夠理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