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河裏河岸的劍修
類別:
武俠仙俠
作者:
秋雨半浮生字數:5722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東海小鎮的小河灘。
那個孩童跑過來的時候,發現那個白衣劍修還在那裏。
“你怎麼還在這裏?”
孩童說着又想起了這人說過他是要在這裏等一個人。
“你等的人還沒有來嗎?”
張小魚便拄着當初孩童留下的那根棍子,坐在河畔一堆卵石上。
“沒有,我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來,也許就在今天,也許就在明天。”
這個白衣劍修坐在春風裏,歪着頭說着很是認真卻也足以讓人茫然的話語。
“也許他便一直在人間徘徊着,找不到我在那裏。”
孩童一面低頭撿着一些好看的卵石,揣進了兜裏,一面想着那個白衣劍修走去。
“東海很大的,如果他一直都找不到你在哪裏,那你難道就要在這裏一直等下去?”
張小魚輕聲說道:“當然不會一直等。如果很久他還沒來,也許就不會來了。”
“他爲什麼要來找你?”
孩童坐在張小魚身旁玩着石頭。
“因爲他覺得我做錯了一些事。”
張小魚擡起頭來,平靜的面朝着遠方。
遠方的山是殘缺的,這是可以從吹過耳畔的風裏聽出來的東西。
“那你怎麼覺得的?”
孩童認真的看着這個年紀輕輕就瞎了的劍修問道。
張小魚坐在那裏,沉默了很久,而後輕聲說道:“我覺得有些事情,是他錯在了前面。”
“所以其實嚴格說起來,我應該是要憎恨他的。”
孩童安靜的坐在那裏聽着,看着這個白衣劍修那條眼帶之上微微蹙起的眉頭,想了想,又站了起來,向着鎮子裏跑去。
“你等會再說。”
張小魚不知道這個孩童要去做什麼,但也只是點了點頭,說道:“好。”
於是那個風裏的腳步聲噠噠的踩着河灘卵石離去。
一直過了許久,那個孩童才氣喘吁吁的跑了回來,把一壺酒塞到了張小魚懷裏。
“你這是哪來的?”
張小魚有些古怪的問道。
孩童在一旁扶着膝蓋喘着氣。
“從我爹的那些酒裏偷偷舀了一些。我看你好像不是很開心的樣子,可能會想要喝點酒,就像上次一樣,嗯....也像我爹一樣。他這些日子很煩惱,雖然他們很是幸運的沒有什麼事,但是要修補房子,還有各種各樣的事,就經常會喝一些酒。”
孩童一面喘着氣,一面說着,而後在張小魚身旁坐了下來。
“好了,現在你講吧。”
張小魚沉默了少許,而後拿着酒壺開始喝着。
今日的酒有些烈,不適合娓娓道來的講一些東西。
只不過張小魚能夠講的,大概也只有那麼一個短短的故事,或者短短的幾句話而已。
所以這個白衣劍修在喝着酒想了好一陣之後,才繼續說道:“但是我有時候卻也很難恨起來。”
“爲什麼?”
“因爲有些故事,在最開始的時候,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張小魚輕聲說着,而後喝着酒,像是自嘲的笑着。
“大概就像當初在某場雪中遇見時,我所想到的那樣一些東西一樣,無論是我還是他,都是鴻飛而去,不計東西的人。”
人生到處知何似。
“所以有些錯誤早早發生,卻遲遲的才被世人想起。”
孩童什麼也沒有聽明白。
有些人說話大概就是這樣的。
好像滿是感慨滿是情緒,但是什麼也不願說得更明白一些。
所以孩童想了想,問道:“那個人是你的誰?”
“師兄。”
孩童被這個聲音嚇了一跳,擡頭看向河灘另一邊,才發現那裏不知道什麼時候,便已經站了一個身材很是高大的劍修。
“是師兄。”
那個身形高大的劍修揹着劍站在那裏,長久的看着那個已經變成了一個瞎子的張小魚。
“曾經是的。”
那些平靜的話語就像是在衣服上不停的打着補丁一般,
張小魚將手裏的酒壺遞還給了那個孩童,輕聲說道:“你回去吧,酒還剩很多,應該不會被你爹發現。”
孩童默默的抱着酒壺在那裏站了一會,而後轉身便向着河灘外跑去,只是並沒有離開,而是蹲在了草叢裏,越過那些分割着視野搖晃的草葉,遠遠的看着那邊的兩個劍修。
天色很好,那條小河之中,隱隱有着粼粼的光芒,兩個人的身影被草葉遮蔽着,又被那些落在河裏的日色照耀着,漸漸的好像模糊了起來。
“陳舊的懷念,少年的風。”
那個瞎子。
孩童這樣想着。
那個瞎子像是在笑着。
“有時候其實我會很懷疑,有些名字,是否在一開始便註定了一些命運?,陳懷風。”
原來那個人叫陳懷風啊。
但他不是師兄嗎?
爲什麼那個瞎子不願意叫師兄?
那個叫做陳懷風的劍修只是站在河岸,在那些搖晃的草葉裏,平靜的說道:“從前往後看,一切未卜,從後往前看,都是命運,什麼是命?就是一個人在叩着過往的門。想着那些一路走來越看越蠢的東西,而後無能爲力的將它稱之爲命。”
那個白衣劍修只是不停的笑着。
“原來你也會覺得當初南衣城的那些決定是愚蠢的。”
陳懷風沉默了很久,他自然知道張小魚是什麼意思。
譬如殺了柳三月,這樣一件引起了許多故事的事。
也譬如放任了公子無悲,去試探張小魚。
這樣一個劍修,在當時承擔了太多的東西。
於是許多的命運,自陳懷風的那些決定裏,一發不可收拾的向前而去。
“你知道嗎?”
那個白衣劍修從身後取下了劍,踩着河灘而去,直到開始沒入水中。
“當初我離開南衣城的時候,我便知道我不可能贏了。就像是過往一直踩在河岸徘徊,但是直到某一日,突然有人推了我一把,讓我一腳踩進了河裏。”
穿着白衣的瞎子站在水裏,站在河裏,就像在問着孩童自己是不是一條魚一樣。
那些河水沿着衣袍向上而去,將那些已經變得有些黑的血跡又浸潤的鮮紅了一些。
“溼了鞋,乾脆便溼了衣,直到將自己全都浸沒下去。”
“秋水師叔說的沒有錯,一切都是我自己選的。”
張小魚擡起頭,用着那一雙不見人間的藏在衣帶之下的雙眼看着陳懷風。
“我衣上有血,只是師兄,你的衣裳,便真的乾淨嗎?”
陳懷風並沒有去看自己的衣裳,只是安靜的站在那裏,看着那個河中的瞎子,平靜的說道。
“所以你也不像你自己說的那樣,很能釋懷的去看當初的故事——人總是要粉飾自己,才能心安理得的不去看自己內心的黑暗。”
“陳懷風!”
瞎子也許是被激怒了,於是這樣一句驟然帶了憤怒的話語,讓遠遠的蹲在草裏的孩童都是被嚇了一跳,下意識的抱緊了懷裏的酒。
眼前的無數草葉似乎都被某種人間之風切斷了,凌亂的從孩童的眼前飛了過去。
孩童怔怔的蹲在那裏。
原來那個瞎子,是一個這麼厲害的人嗎?
孩童被一聲清脆的劍鳴驚醒了過來,低下頭向着那處河邊看了過去,才發現二人已經一同落在了那樣一條河中。
兩個人像是一些粗蠻的武夫一般,各自雙手握着自己的劍,向着對方斬落而去。
而後又在那個叫做陳懷風的劍修向後退開了幾步之後停了下來。
也許是在那一劍之後,讓那個瞎子的憤怒平息了許多,二人便這樣浮浮沉沉的半落在河流之中。
“或者我應該像你一樣,整日將一切罪責在我掛在脣邊,以謀求世人的同情?就像當初程露所說那樣,貶低自己,無非是爲了得到更大的誇耀。”
瞎子冷聲笑着。
“於是你一面說着罪責在你,一面心安理得的承受着世人的安慰與同情,於是越發的覺得自己是偉岸的寬宏的,所以你便可以站在河岸上,帶着一種憐憫而哀憤的目光來看着我——張小魚,你怎麼會這麼醜陋這麼罪惡呢?”
“不是麼,師兄。”
孩童怔怔的蹲在那裏。
原來那個瞎子叫做張小魚。
這個人好像不是什麼好人。
自己也許曾經在鎮子裏聽到過這樣一個名字。
於是孩童突然便覺得自己抱着的那個酒壺也有些髒了起來。
所以他將酒壺丟在了一旁,用力的在衣服上蹭着自己的手。
“那麼師父呢?”
那個叫做陳懷風的沒有否認任何東西。
只是無比平靜,也似乎滿是哀傷的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人間安靜了下來。
視野的草葉在飛着,河水在流着,日色在緩緩偏移着。
然而那條河中的無論是憤怒的還是不憤怒的,都沉寂了下來。
一直過了許久,那個身形高大的劍修提着劍,蹚着河水向着那個瞎子走去。
“師父呢,張小魚?做錯了一些事的就算是我陳懷風,那麼師父呢?”
那個瞎子也許無言以對。
然而當那一劍落下來的時候,他手中的劍還是舉了起來。
只是這一次,向後退去的,一路跌跌撞撞的退到了河岸上的人,是張小魚。
二人至今爲止,都沒有動用過什麼劍意,什麼元氣,就像是兩個人間的劍客一般,提着劍,用着一種本能裏的姿勢去劈砍着。
劍聲鏘然。
那一劍劍不停的砸落下來,那個白衣劍修只是不停的橫着劍向後退去。
“輸給李石,是你沒有選擇,天下皆知的事,你必須要去。但當你將那樣一劍送入歲月之中,那時的你,也是沒有選擇的嗎?”
那個身形高大的劍修舉着劍一劍一劍的砸着,任誰看了,都不會說這是好劍。
只會覺得粗魯笨拙而野蠻。
“如果天要下雨,決堤淹死了世人,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張小魚,但是被你斬斷河堤淹死了人,這又是誰的錯?”
“你爲何閉口不提你從山河觀帶來的東西?”
“我衣上有血也問心有愧,只是張小魚,你連自己的心都不敢問,你有什麼臉面在這裏說着這樣的東西?”
那劈砍下去的一劍終於帶了劍意。
只是那柄一直橫在身前的劍,同樣也開始席捲着那樣凌厲的存在。
張小魚驀然一劍挑開了陳懷風劈落下來的一劍,提着劍站在那裏長久的喘息着。
“夠了。”
這樣一句話並不憤怒,很是平靜,只是微微的有着一些顫意。
那個白衣劍修的脣齒彷彿在顫抖着,提着劍斜垂下去的手亦是在顫抖着。
陳懷風停了下來,握着劍深深的看着身前不遠處的瞎子。
“所以答案是什麼?”
張小魚攥緊了手中的劍,站直了身子,揚起頭來,吹着那種帶着倉皇意味的風。
“因爲他是應該死的人。”
也許終究那個人是他師父。
所以這個白衣劍修加了一個字。
叫做應該。
當這樣一句話落向人間的時候。
一切都沉寂了下來。
春風不再,滿河劍風席捲人間,懷中風雨垂簾而來。
那個身形高大的劍修手中之劍鬆開而去,於身周化作劍光遊走着,河灘之上,風雨劍意橫流。
“請。”
往往說得客客氣氣的。
都是分高下決生死之事。
蹲在草葉裏的孩童所看見的最後一幕,便是那些流溢在人間的劍光,又被山河吞沒了進去。
這個孩童怔怔的站起身來,撞翻了身旁的酒壺,在那裏四處張望着。
河水倉皇,河灘凌亂,然而已經看不見那樣兩個人的身影。
......
有某個從北方而來的道人安安靜靜的走在某處東海小鎮裏,像是在閒走一般,卻又時不時的向着人間張望着。
東海人間有着許多創傷。
一路走來自然都是如此。
江山雪靜靜的四處看着,也許便是在想着不知道要多久,這片被那兩個人打得一片狼藉的人間,才會恢復當初的模樣。
譬如小鎮某一條長街之上,便有着一道極爲深刻的,在某個夜晚溢流至人間的劍意留下的劍痕。
當道人從一旁走過的時候,身周都是下意識的有着道韻擴散,來抵禦着那樣的劍意的侵蝕。
平和的劍意雖然也是凌厲的冰冷的,但是總歸不會這般暴虐,令人心生寒意。
江山雪安靜的停在那一道劍痕旁,小鎮裏倖存的人們都是遠遠的避讓着這樣一道劍意。
所以那樣一個道人出現在那裏,自然是極爲突兀的。
有人好心的勸他離遠一些,道人只是緩緩搖了搖頭。
那道劍意的意味已經淺淡了許多。
一些東西總會在歲月裏慢慢死去的。
不止是人,也是一些故事。
等到劍痕淡去,等到時間再走遠一些,世人也便不會再這般深刻的想起東海那一夜的故事。
於是人間安寧。
只是難道先前的人間,便不安寧嗎?
擔心高樓會塌,所以提前將高樓推倒。
也許是合理的。
只是這樣一個道人並不能理解爲什麼要用這麼決絕的方式。
難道只是爲了一些所謂的警示?
世人永遠各有各的想法。
人不能盡知。
盡知者非人。
江山雪安靜的在那裏站着,卻在某一刻突然擡起頭來,向着遠方看去。
禮人間之事,哪怕做得再如何好,終究也是會留下痕跡的。
在現而今的東海,什麼樣的兩個劍修,才會打起來呢?
故事自然明了的。
這也是江山雪來的目的。
他雖然恪守着白玉謠的教誨,儘可能的不要去想也不要去看那些故事。
只是也正如那個女子所說。
陳懷風不能在這樣的時候,死在那個白衣劍修手裏。
江山雪輕聲嘆息着。
張小魚啊張小魚。
這確實是一個王八蛋。
但也確實是一個令人棘手的王八蛋。
就像他的師兄一樣——哪一個師兄都是。
這個道人平靜的離開了這個鎮子,向着那樣一處人間而去。
......
有人向着東海來,自然也有人正在離開東海。
當那片人間某一條河畔有劍修相爭的時候,有人便站在了某些依舊遺留劍意的遠山之上,靜靜的看着這片廣袤而寥落的人間。
人間時有劍光掠過。
是東海劍宗的人,在當初避讓而去,又在故事結束之後匆匆回到這片故土,與世人一同收拾着他們的舊河山。
這樣一個地方,大概誰都沒有想過,會在千年的平靜之後,發生這樣一件事情。
哪怕是當年大風朝建立之前的亂世,這片由那座高崖輻射而來的廣袤地域,亦是整個人間極爲少有的安寧之地。
只是。
那個揹着一柄青色桃枝之劍的女子安安靜靜的站在那裏,想着在過去一年之中發生的那些事情。
只是,在秋水死去之後,這樣一座人間高崖,也許確實要從世人的視野裏落幕退場了。
這也許是一件令人嘆惋的事——當年人間的四大修行之地中僅存的磨劍崖,正在緩緩從人間消失。
命運是否是這樣的,叢心並不知道。
但是歷史就是這樣的。
歲月就是這樣的。
人間會有新的代表着人間高度的存在在歲月裏被推涌而出。
那也不會是人間劍宗。
叢心很是平靜,很是坦然的想着。
當叢中笑死在東海,當叢刃也死在東海。
這個在千年裏繁盛發展的劍派,也自然要向下而去。
叢心一直在那裏安靜的看了很久,而後轉身騎上了卿相的飛仙。
如何來如何去。
除了一抔微塵,什麼也沒有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