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來如春夢幾多時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秋雨半浮生字數:5648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夕陽自然無限好,近不近黃昏也不重要。

    溪畔傘下的少年面色依舊有些蒼白。

    桃花劍和鸚鵡洲並排橫在膝頭,那碗麪便放在那上面。

    南島有些艱難的握着筷子,很是吃力的攪拌着,而後轉頭看着身旁的那個人間劍宗的師兄。

    “胡蘆的事......”

    陳懷風打斷了南島的話,輕聲說道。

    “那件事其實你我都清楚,首錯在我。”

    於是南島又轉回了頭去,沒有再說那樣的東西,繼續攪拌着碗中的麪條,將那些蔥花辣油肉絲之類的東西,都翻到了麪條的下方。

    陳懷風安靜的喝着酒,又看向了身旁的那個少年,照着暮色的眼眸之中有些一些感慨的神色。

    大概當初他也沒有想過,自己會與這個少年在東海,像是暌違的故人一樣看着落日,吃着面喝着酒。

    “我來的時候聽見鎮子裏的人在說。”

    陳懷風笑了笑,將酒當成茶一樣喝着。

    “你贏了兩個五境劍修一個六境劍修,這讓我下意識想起當初那個南衣城的少年,然後想要感慨一句歲月不居時節如流,但事實上,這並不是很久遠的事。”

    南島一面撐着傘,一面挑了一筷子面送到了口中吃着,大概少年真的有些累,所以那一口面縱使極香,亦是吃了許久才咽了下去。

    “我的神海空了,先生當初教我的那一劍觀滄海,對於元氣與劍意的消耗太高。”

    這是很高的一劍,但不是很好的一劍。

    很好的一劍,應該是草爲螢教他的醉劍,又或者人間快劍那種,什麼境界都可以用。

    這個少年輕聲說道:“其實那三位東海劍宗的師兄,應當也是看得出我已經沒有再戰之力了,但是他們沒有繼續下去,而是乾脆的結束了這樣一場問劍。”

    少年自然是贏了。

    因爲他不想輸,所以就像那個五境劍修所說的那樣,何必如此拼命。

    只是以踏雪斜橋的境界,讓三個離上境劍修差不了多遠的劍修折服,自然也已經贏了。

    臉上的血是真的,劍上的雪是真的。

    那個六境劍修被破去脫手而出的劍也是真的。

    少年擡起頭來,看着溪畔那些縈留的正在緩緩散去的劍意。

    “如果大家都拼命的話,我自然是贏不了的。”

    陳懷風輕聲笑了笑說道:“這已經不重要了,你今日在東海贏了,人間便只會知道你在東海贏了。”

    “但我現在吃麪都費勁。”

    少年不止神海空空,也是一身肌肉痠痛。

    那一劍破開一天劍意的同時,也抽乾了少年的力量。

    “明天就會好一些了。”

    陳懷風輕聲說着,在溪草之中翻出一塊石板,在上面用着劍意寫着一些東西。

    “也可以去鎮上買點決明子茶,喝了很有好處。”

    南島默默看着陳懷風在那裏寫的那些東西,而後很是感嘆的說道:“我以爲師兄只會喝枸杞茶。”

    陳懷風將那塊刻完了字的石板放在了少年身旁,又重新拿起了酒壺,平靜的說道:“什麼時候,喝什麼的東西,自然是不一樣的。”

    比如陳懷風現在便在喝着半壺一千多文的酒。

    南島靜靜的看着陳懷風手中的那壺酒,又轉回了頭去,吃着自己的面。

    當一個人神海空空,肌肉痠痛,吃一些人間的食物,大概是最好的。

    這會讓他在短時間內,能夠重新擁有一些力氣。

    南島吃了兩口面,又俯下身子,握着手在身前的溪中舀了一些溪水,送到嘴邊喝了下去,這個少年的臉上至此才終於有了一些血色。

    “師兄這個時候,應該在青天道吧。”

    陳懷風的故事,尤春山都聽說了一些,自然不用說穿過了半個槐安走來的少年。

    南島一面繼續吃着面,一面看着身旁的陳懷風。

    後者並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看着那處高崖喝着酒。

    於是南島也沒有再說下去。

    反倒是說起了另外一件事。

    “我與張小魚打過一場。”

    這個傘下少年很是平靜。

    “師兄打不贏他的。”

    少年同樣很是誠懇。

    雖然陳懷風什麼也沒有說,但是當這個已經去了青天道的人間劍宗弟子又出現在了東海的時候,很多東西自然是不需要問的。

    陳懷風依舊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喝着酒,於是少年看見了陳懷風身後那柄曾經叫做枸杞劍,但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變成了師兄劍的長劍。

    一直過了許久,陳懷風才看向了這個少年。

    “你呢?”

    南島用了很久,才從陳懷風這極爲簡潔的兩個字裏想明白了這是什麼意思。

    於是少年將筷子插進了碗裏,伸手撫着自己的那兩柄劍。

    “我現在還不行。我遠遠不夠。”

    陳懷風靜靜的看着少年。

    “他應該是你曾經最喜歡的劍宗師兄。”

    南島平靜的說道:“倘若師兄是好人,那一劍我會不去計較。”

    這句話裏師兄二字所說的,自然不是面前的陳懷風。

    南島的那碗麪已經快要坨了,所以少年又重新拿起了筷子,很是安靜的吃着面。

    將面吃完了,湯也喝完了,於是將碗放在了一旁。

    “以前在懸薜院的時候,我有很多次和陳鶴感慨過——不知道自己以後會成爲一個什麼樣的人。”

    南島輕聲笑了起來。

    “我那時一度以爲自己會沉沒下去,像是掉進一片漆黑的夜色的大湖,像是落入不可見底的深淵。”

    “但是我沒有。我被一個嶺南的小小劍修帶去了那片青山之中,也遇到了一個很是讓人頭疼的師弟。”

    “我被打撈了上來。”

    “我以爲故事開始好起來了。”

    少年說道這裏的時候,沉默了下去,而後斂去了笑意,擡頭安靜的看着那輪快要沉沒的紅得像血的日輪。

    “有人淹死了。”

    陳懷風拍了拍身旁少年的肩膀。

    二人長久的坐在那裏,什麼也沒有說。

    揹着木劍的尤春山走了過來,把那只碗拿了過去。

    “我去鎮上還碗了師叔。”

    南島點了點頭,陳懷風則是拿起了那塊石板,遞給了他。

    “幫你師叔去鎮上買點茶回來泡着喝。”

    尤春山愣了一愣,而後這才想起來陳懷風枸杞劍的名字。

    “好。”

    揹着木劍的年輕人又跑去找陸小二要了一些錢,而後向着鎮子走去。

    暮色快要完蛋了——這是陳青山曾經的感嘆。

    於是曾在那個山河觀道人感嘆着一些東西的時候路過了山月城的陳懷風,此時也有着這樣的感嘆。

    這個劍修站了起來,輕聲說道:“其實我覺得你應該叫桃花劍。”

    南島擡頭看着這個人間劍宗的師兄,說道:“爲什麼?”

    “熱烈總好過清冷。”

    桃花是熱烈的一簇一簇的,細雪是清冷的一簾一簾的。

    南島想了想說道:“如果是細雪裏的桃花呢?”

    陳懷風想象着那種畫面,怔怔的站在那裏許久,而後不無感嘆的說道:“那是極美的。”

    所以握着桃花劍的少年有着細雪劍的名字。

    南島也拿起了膝頭的劍站了起來,看着前方的那處高崖。

    “師兄要登一下崖嗎?”

    陳懷風這樣的人去登崖,自然不是一千多丈的事。

    也許白髮三千丈,才是真正能夠困住他們的東西,那是當年那個名叫青蓮的弟子年輕的時候留下的。

    陳懷風搖了搖頭。

    “以後有機會再說吧。”

    也許以後有機會,也不會登崖了。

    在某些故事的餘韻裏走到了東海而來的陳懷風,只是短暫的扮演着一個劍修的模樣。

    南島也沒有再說什麼,一直到那個穿着流雲劍宗弟子袍的劍修開始蹚過清溪而去,南島才站在傘下輕聲說道:“師兄節哀。”

    這個向來很少有激烈情緒的高大的劍宗弟子,默默的站在溪流中央,而後仰頭大口的喝着壺中的酒,最後棄壺負劍而去。

    ......

    尤春山帶了一些東西回來的時候,溪畔只有坐在那裏調息着的少年師叔了。

    “陳懷風師叔呢?”

    尤春山好奇的問着那個小少年。

    陸小二抱着劍理所當然的說道:“當然是走了啊,不然留下來喝茶嗎?”

    雖然陳懷風留下來喝茶,是比太陽從東邊升起還要正確的事。

    只不過喝酒的陳懷風,一般也不會去喝茶。

    尤春山倒是也沒有說什麼,畢竟陸小二也沒有說什麼。

    陸小二與陳懷風不熟,他尤春山自然更不熟。

    二人木屋邊生了劍火,又按照陳懷風在石板上寫的那些東西,給溪畔少年煮了一壺決明子茶。

    小鎮夜色已經緩緩降臨。

    擡頭看去,高崖獨立入雲,一天星光燦爛。

    尤春山也沒有急着去修行,而是與陸小二一同去了溪畔,在那個傘下少年身旁坐了下來。

    “師叔真的高啊。”

    這個二十多歲的青年揹着那柄木劍,看着溪畔那個少年很是感慨的說着。

    南島並沒有說什麼,只是坐在溪畔輕聲咳嗽着,而後從陸小二手中接過了那壺決明子茶,學着陳懷風最開始飲酒的模樣,在那裏小口的喝着。

    不管什麼茶水,總有着消除疲勞提神的功效。

    這與酒是不同的。

    少年喝了一陣茶,一身痠痛與疲倦卻是消減了不少。

    南島坐在溪畔星夜之下,緩緩的呼着熱氣,還好現而今依舊是春日,倘若是夏天,他們大概很難像曾經的陳懷風一樣去平心靜氣的喝着一些熱茶。

    尤春山等了許久,也沒有見南島說道,抱着劍說道:“師叔怎麼不理我?”

    南島沉默了少許,轉頭看着尤春山說道:“因爲你誇的太真誠,我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尤春山將木劍解下來,橫在了膝頭,笑着說道:“師叔應該像這樣橫劍自得,說我自然要高。”

    這大概是少年面對誇讚的最優解。

    倘若是尤春山這般年紀的,大概便是要漸漸收斂一些了。

    至於橫劍不語,望天喝茶這種事,大概與少年模樣太不相符了。

    南島倒也沒有再說什麼。

    尤春山在那裏想着下午的事。

    陸小二則是看向了南島,很是疑惑的問道:“師叔下午的最後一劍,是什麼?”

    小少年從來沒有見過南島用過那一劍。

    人間快劍,醉劍,細雪劍,還有身後鞘中所拔的道劍,哪怕是以傘爲劍,陸小二都見過,唯獨那一劍沒有。

    南島低頭喝着茶,擡頭靜靜的看着那處也許很近,也許也很遠的高崖。

    “那是去年三月的時候,先生教我的一劍。”

    “以前沒有見師叔用過。”

    “因爲以前劍意不夠,登崖之後,便勉強夠了。”

    少年在登崖的過程中,劍意得到的淬鍊,自然是極大的。

    如同大江大河奔騰一般的境界提升速度,使得少年的劍意境界,長久的低於修行境界。

    這樣一來,自然也便意味着極大的提升空間。

    “那一劍很厲害。”

    陸小二認真的說道。

    南島收回了目光,看向身前星光濯濯的清溪。

    “但是她太高了。”

    這個傘下少年輕聲說道。

    她與它,在話語之中,自然是聽不出來的。

    “師叔也可以很高的,這樣的一劍,對於師叔而言,是很好的東西。”

    南島輕聲笑了笑,拔出了膝頭的桃花劍,喑啞之劍不照冷月清輝。

    “但我不喜歡這樣的高。”

    陸小二有些不解的說道:“那師叔喜歡什麼樣的高?”

    二人有些牛頭不對馬嘴的交談着,又好像一切都是無比融洽和諧的。

    “在崖上高,不算高。”

    南島想着某個坐在小樓裏撫琴,說着誰是神仙我是神仙的師弟。

    “在人間高,才是真的高。”

    南島這句話大概也有了一些當初樂朝天與青椒所說的那一句誰願意低頭看着人間,誰就是聖人的感覺了。

    傘下少年喝着溫度漸漸宜人的決明子茶,看向一旁的陸小二,輕聲說道:“我是嶺南劍修,是你師叔,不是嗎?”

    眉清目秀的小少年認真的點着頭。

    三人坐在溪畔吹着入夜的春風,尤春山與陸小二大概也有了一些寒意,於是也喝起了茶。

    陳懷風人是不壞的。

    所以他推薦的茶水自然也不壞。

    尤春山喝得渾身暖洋洋,覺得自己好像吃了仙丹成了神仙一樣,在那裏舒服的嘆着氣。

    “陳師叔在這方面,確實很厲害,不愧是枸杞劍陳懷風。”

    ......

    南島坐在溪畔,神思卻是進入了神海之中。

    神海大地空空蕩蕩。

    好在穀神不死,綿綿不絕而用之不勤。

    那些高懸於神海天穹的元氣孤島,正在緩緩迴旋着,吐納着人間的天地元氣。

    這使得那些原本在那一劍之後幾近乾涸的萬千溪流,再度有了一些溪底之水。

    南島站在元氣溪流那裏安靜的看了一會,而後擡頭看向了天穹。

    天穹之上,劍意桃花還有道卷依舊安靜的懸垂在那裏,三者無比和諧。

    然而卻少了一些東西。

    一抹微弱的氣流。

    桃花的身影出現在了南島身旁。

    南島也不知道爲什麼桃花會精通一身道術,只是今日下午的事情,是問劍之事,所以神海里的桃花,很是安靜的做了一個看客。

    當然也不全是一個看客。

    譬如當少年面對着那三個小道五境之上的劍修的時候,他送了一些東西出去。

    “不用擔心。”

    桃花的聲音很是平靜,這樣的聲音一如那一襲在神海天穹之下紛飛的白衣一樣,總是容易讓人產生一些心安的情緒。

    “你已經有了種子,它會很快復生的。”

    桃花說的東西,自然是被他送出去了的那一抹微流。

    一如先前在溪畔南島所說的那些東西一樣。

    那樣的一劍,對於元氣與劍意的要求太高。

    南島與陸小二說了,劍意境界也許勉強夠了。

    那麼元氣數量呢?

    自然不夠的。

    直到那一抹微流的到來。

    “就像天地元氣一樣?”

    南島看向了桃花,後者平靜的說道:“你可以將它理解爲一種極度精純的元氣。千萬流而凝一絲。”

    桃花轉頭看向了南島,臉上的桃花在風中輕顫着——這大概是神色肅穆的意思。

    “我們一般把它叫做.....”

    “仙氣。”

    桃花又轉回了頭去,平靜地說道:“當然,這只是一個名字而已,也許人間有着別的名字。”

    “人藏在山裏,斬念而修,所以叫做仙。”

    南島安靜的聽着,而後輕聲說道:“它需要蘊養嗎?”

    桃花平靜的說道:“自然是要的,但是現在的你還不行。”

    “一切本有,真人非我。”南島緩緩說道。

    這是當初在峽谷小樓之時,桃花與南島說過的東西。

    “若要成仙須忘我,我心不死道無門。”桃花平靜的站在那裏。“真人相見,不染雜念,我見青山如青山。才是山中人。亦是出世之意。”

    南島安靜的站在那裏。

    當仙氣二字,與那些諸般說法從桃花口中平靜說出的時候,他才第一次覺得自己真實的觸摸到了十二樓這三個字。

    而不只是一個玄之又玄,諱莫如深的禁忌之詞。

    只是現而今的神海之中再度空空如也,一切好像又如檐雪晨露一般,來去無跡。

    又好像依舊只是在做着一場夢一般。

    花非花,霧非霧。

    來如春夢幾多時

    .......

    去似朝雲無覓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