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三十四章 踏雪與五疊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秋雨半浮生字數:5881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張小魚將目光移向了天邊。

    晚風裏草葉紛飛,一溪霞光輕慢。

    有些東西的軌跡只要出現了,其實色調便會自然而然地浮現在腦海裏。

    而對坐在溪岸的少年也沒有說話,只是低頭看着膝頭的劍,看着腰間的酒壺。

    二人之間的故事,遠遠用不上闊別這樣一個詞。

    哪怕從當初少年第一次踏入南衣城算起,到而今也不過是剛好一年。

    只是闊別這樣的字眼,永遠不止包含着歲月。

    譬如少年時候的玩伴,突然搬家到了另外一個並不算遠的鎮子裏,並且約定好了每個月都會來看你一次。

    但無論是誰都清楚,那就是闊別了。

    當某些腳步出現在另一些路口,哪怕還沒有走遠,依舊可以在暮色裏看見那個戀戀不捨的背影。

    世人都知道,這就是闊別開始的故事。

    當初張小魚來到嶺南的時候,南島心中依舊存着許多南衣城頭那場風雪的恨意。

    但那時他知道,二人依舊還很近。

    直到後來.....

    當山月的那個故事出現在人間。

    所以哪怕那個劍修將自己的白衣洗得乾乾淨淨,哪怕二人之間只是隔了一條清溪,哪怕從始至終,兩個用劍的人都未曾有過真正的關乎彼此的決裂。

    但就像那些春風飛草的故事一樣。

    一切在不斷死去,不斷重生。

    欲買桂花同載酒。

    而對坐的人軀殼裏,都是有着不一樣的靈魂了。

    張小魚靜靜地看着那些飛流在風絮裏的霞雲,一切都是灰色的,但是這個曾經見過一切的白衣劍修,自然明白那些應該是什麼樣的一種色彩。

    就像橘光,就像白衣。

    當這個劍修將自己的白衣洗得如同當年一般,而那個少年依舊只是沉默地坐在那裏什麼也沒有說的時候。

    很多東西便已經明了了。

    “所以有時候,人們總是會忘記一些東西。”

    於是張小魚站了起來,走到了幾步開外的草叢裏,彎下腰,撿起了某塊從白衣上撕下來的布條,重新在眼睛上系好,而後像那個少年一樣,坐在了那些暮色清流畔的草叢裏。

    這個白衣劍修輕聲笑着。

    “就好像我有時候會忘記,我其實已經沒有眼睛了,但是還是會依舊做着那種去看人看物的動作一樣。”

    “當人們忘記了一些東西的時候,於是某些故事就會變得很是美好。”

    這個白衣劍修很是自嘲地笑着。

    “我看到了春風青草,落葉黃昏,還有清澈的溪畔很是乾淨的白衣。你知道嗎師弟。”

    張小魚微微擡起了頭。

    “我真的以爲自己看到了,於是信以爲真,覺得一切就像當初在嶺南的那次重逢一樣,你雖然有些芥蒂,但還是會不無真誠的叫着我師兄.....”

    清溪對岸的傘下少年至此終於開了口。

    “因爲有些東西,我自己都不知道對錯。”

    南島擡起頭,目光平靜地看着對岸的那個白衣劍修,他的白衣乾淨,然而卻是殘破的,他的目光看着天空,但卻是一個瞎子。

    “就像在懸薜院杏花林中的那場對話一般.....”

    .....

    ——師弟便不好奇要殺誰嗎?

    ——師兄是個好人,要殺的自然不是什麼良善之人。

    ——一定便不是良善之人嗎,師弟?

    .....

    南島沉默了許久,對岸的張小魚亦是沒有說話。

    大概都在回憶着那場已經遙遠了的對話。

    “當我從那場風雪裏走出來的時候,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是良善之人。”

    少年靜靜地看着手中的傘。

    “所以師兄要殺我,自然不會有什麼錯,我也願意相信師兄是有某些不得已而爲之的苦衷。”

    少年握緊了手中的傘,擡起頭來,長久地看着那個很是安靜地白衣劍修。

    “但有些事情,是非是分明的,張小魚。”

    少年沒有再叫師兄。

    哪怕當初他曾經言之鑿鑿地對樂朝天說過師兄就是師兄,這是沒有道理的事。

    但現而今,他也親自推翻了自己的那些話語。

    “把戰火帶向人間,讓整個南方不得安寧死傷無數,師兄你又有什麼不得已而爲之的理由必須要這樣去做?”

    張小魚很是平靜地說道:“沒有。我沒有。我是熱衷於窺見世人苦痛以滿足自我私慾的劊子手。我自見罪惡,所以覺得人間滿是罪惡於是點一把火將野草連根吞沒。我是惡人是屠夫是一切不可被寬恕的泯滅倫理之人。”

    這個白衣劍修低下頭來,面對着那個風聲裏橫劍而坐的少年。

    “這樣的回答,是否可以解答師弟心中的諸多疑惑?”

    南島靜靜地看着那個劍修白衣之下漸漸開始滲出的一些血色,是在心口位置。

    也許他前不久才受過一些傷。

    於是在某些藏起來的情緒的催生之下,血氣翻涌,導致傷口再度開裂。

    所以平靜未必真的平靜。

    但很多東西,哪怕有着千萬種理由,也擺脫不了惡的本質。

    倘若冠冕堂皇就可以成爲正義。

    那麼以言語爲利器,便有着足夠的理由誅殺人間一切生靈。

    張小魚輕聲笑了笑。

    “師弟也不用覺得當初我在南衣城頭那一劍,真的便是沒有選擇的事。哪怕是對於你而言,我自始至終都是一個惡人。我把白衣洗得乾乾淨淨,在師弟向着那座高崖而去的旅途裏等待,不是要讓師弟覺得我有多無辜。”

    當這個白衣劍修這句話落下的時候,有個破破爛爛的劍鞘從暮色山溪裏帶着許多纏繞的水草破水而出,落在了張小魚的膝頭。

    “事實上,我只是粉飾一下自己的謊言,裝扮一下自己的惡念。”

    白衣劍修低下頭來,於是溪畔劍光浮躍,有劍意垂落人間斬斷草葉,像是無數支離破碎的過往在暮色裏紛飛着。

    “所以磨劍崖,師弟還是不要去了。”

    張小魚擡起頭來,微微笑着。

    “因爲我真的會殺了你。”

    南島擡手握住了膝頭的那柄桃花劍,面對着那些瀉流在天地青山之間,來自於對岸那個五疊劍修的浩然劍意,平靜地說道:“求之不得。”

    ......

    陸小二怔怔地站在人間清溪上游。

    當他與那個少年師叔一路走來,在清溪看見那個白衣劍修的時候,他在那一瞬間想過很多二人相見的畫面。

    譬如二人對着暮山清流,開始感嘆着諸多故事,而後安安靜靜地將一切故事的緣由好好的講清楚。

    於是師兄依舊是師兄,師弟依舊是師弟。

    陸小二當然知道這樣很是癡心妄想。

    但面對着這樣一個境界頗高的劍修,這樣一個毫不留情地給人間帶來山火的劍修。

    小少年除了癡心妄想,還能做什麼?

    當那些劍意在那些平靜而冷冽的話語裏落向這片人間的時候,陸小二還是覺得不應該是這樣子的。

    故事不應該便這樣子被冷靜地帶入了一切不可迴旋的結局裏。

    至少要遲緩一些。

    陸小二站在暮色晚風裏,身子有些發冷。

    當第一道劍光突然越過清溪的時候,這個知水境的小少年驀然驚顫了一下。

    好像是被驚到了一樣。

    分明二人的對話已經走到了尾聲,分明那些劍意那些劍光已經帶來了足夠的徵兆。

    然而當某道來自劍湖之劍的劍光真的便穿過了那條清溪,落向了對岸的時候,陸小二還是陷入了一片惶恐與茫然之中。

    這個來自嶺南的小少年忽然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去做。

    道海五疊浪與踏雪之間的差距已經是天地之別。

    更不用說這個前不久才入了知水的小少年。

    陸小二用了許久才終於鎮定下來,一個是師叔,而另一個已經不是師叔,小少年自然明白自己應該怎樣去選。

    於是身後溪午劍帶着極其微渺的劍意出鞘,嘗試捲入那些劍意之流中,然而當然沒有這樣的奇蹟發生。

    溪午劍自然是人間好劍。

    在那樣一個少年劍湖之中淬鍊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劍,其實遠比南島的桃花劍要強得多,也比張小魚的山河劍都要強。

    然而用劍的只是一個知水境的小少年。

    所以那一道劍光纔始出鞘,沿着清溪穿行了一小段距離,離那個白衣劍修尚且極爲遙遠,便被劍意彈射而回,落在了陸小二身旁。

    而此時,那個溪岸撐傘而坐的少年已經拔出了第二柄劍。

    劍是青黑色的,傘是黑色的。

    於是那道身影就像一道暮色裏的黑色流雲,驟然穿過了那些橫流於清溪之中的霞光,一劍落向了那個溪岸端坐的白衣劍修。

    張小魚身周劍意流轉,那柄曾經借用過的鸚鵡洲便已經如同溪午劍一般,落向了清溪之中。

    這個白衣劍修只是平靜地面對着那個越過清溪而來的傘下少年。

    他沒有想過這個少年會如此的果斷。

    就像他在溪畔安靜地坐着沒有叫師兄一樣。就像他在聽到了張小魚的那句話,用着更爲平靜的語調說着求之不得一樣。

    “看來你是真的想要我死,師弟。”

    張小魚的聲音很是輕微。

    就像一道頗爲漫長的嘆息一樣。

    少年的故事也許也是一個死局。

    你不殺我,我就要殺了你。

    你殺了我,你也不要想着活着離開這裏。

    南島自然沒有回答,只是執傘破開那些橫流在人間的劍意,一劍而來。

    於是人間山河出現。

    少年有如赴死一般的一劍卻是越過了那個白衣劍修,停在了一片高山之上。

    就像大風歷一千零三的三月,有春風吹開白衣,露出了下方的道袍一樣。

    大風歷一千零四年的三月,依舊有春風而來。

    白衣劍修腳下山河道文浮現,身周劍意流轉,在另一處高山之上平靜地站了起來,那柄破破爛爛的劍鞘傾斜下來,有清溪之水落下,於是化作了一柄細流之劍。

    人間山河無限渺遠。

    山川河谷之間,無論是南島還是張小魚,都化作了極爲微渺的一點。

    那柄清流之劍在張小魚身周盤旋着。

    而這個年輕人輕聲笑着。

    “當初那場風雪我是人間第一批目睹之人,師弟。”

    當話音落下的時候,白衣劍修的神色變得冷漠了下來。

    那柄清流之劍亦是疾射而出。

    “所以你爲什麼會覺得我會與你在一個這樣危險的距離?”

    人間山河是極爲渺遠的。

    然而當一切劍意無需落向人間,劍去之勢亦是毫無收斂的,頗爲迅速的。

    南島纔始收劍而立,甚至還沒有來得及聽見那些來自這片山河主人的諷刺話語。

    那一劍便來了。

    人間快劍。

    至簡至快。

    人間劍宗自然是從磨劍崖走出來的劍派。

    少年來不及回答什麼,只有匆匆將側身,手中桃花劍護於身側。

    而後在一聲頗爲清脆的劍鳴之聲中,那一劍擦着桃花劍倏然而去。

    少年手中青黑色之劍上瞬間起了劍火,亦是多了一個頗爲驚心的豁口。

    桃花劍已經許久沒有殘缺過了。

    這柄當初被秋溪兒的劍意點燃過的劍,在少年不斷的淬鍊蘊養之中,自然早已非比尋常。

    然而縱使如此,哪怕劍上溢流着無數來自這個踏雪斜橋少年劍修的劍意,亦是在那一瞬間電光火石的交錯之中,被崩去了極爲驚人的一塊劍身。

    那一塊劍身崩向了遠處,帶着無數青色的劍火,如同一抹流星一般消失無跡。

    某個在人間山川之中小少年自然也看見了這樣一幕,哪怕是自家師叔,境界都是遠高於自己的存在,他自然插手不進這樣的故事裏。

    於是向着那個傘下少年的方向奔走着,一面大聲地喊着師叔,一面用力的將自己的劍拋了出去。

    南島看着那柄青黑色的劍上的缺口,鬆開了這柄劍,任由它垂落下去,砸進了身下的山川之中,而後擡手,接住了陸小二穿越山河送過來的溪午劍。

    少年執劍而立,靜靜看着那一道在山河之中倏忽折返的清流之劍。

    “我的風雪不止十里。”

    少年輕聲說着,而後一劍迎向張小魚的那一劍,只是二者之間的差距自然極爲明顯。

    哪怕手中之劍來自劍湖,上面依舊殘留着那樣一個青裳少年的劍意,這個執傘握劍的少年,亦是被頗爲悽慘地震開而去,手中的劍亦是擊落而去。

    少年滿手鮮血。

    但滿手鮮血與滿手鮮血自然是不一樣的。

    那柄黑傘之上有劍意涌動,替少年扛下了諸多劍意之勢。

    南島重新擡起手來,神海之中的元氣與劍意狂暴地涌出。

    鸚鵡洲與溪午劍在劍意的牽引之下,再度從山河之中現出寒光之影。

    劍上細雪涌動。

    少年眸中早已風雪瀰漫。

    同樣是極快之劍。

    兩個歸根結底,算是同出本源的劍修,大約唯一的差別,便在於張小魚比少年多修行了十二年。

    所以劍意也許落於下風,然而氣勢卻沒有。

    兩道寒光交錯於天地之間,極爲迅速地穿越着整片山河,向着那個立於高山之中的白衣身影而去。

    而少年亦是低頭看向了那個奔走於山谷之中的小師侄,沉聲喝道。

    “小二,喚劍!”

    陸小二頓時明白了什麼。

    在山河之中停了下來。

    在小少年凝重的誦唸聲中。

    不斷有劍光穿破人間與山河的界限,向着這片天地之中落下來,又不斷地化作劍流向着那個傘下的少年而去。

    少年踏風向前,身上卻是起了青火。

    是神海點燃的徵兆。

    劍當然是很多的。

    但是想要御使那麼多的劍,自然是需要付出極爲沉重的代價的。

    也許這樣一個故事有着更爲簡單的解決辦法。

    只是說到底。

    少年痛苦的根源,便在於他依舊算是一個好人。

    他不想做張小魚。

    只想做那個曾經的師兄。

    一個掙扎的人,永遠要比沉默下去的人,更值得被挽回。

    少年一身青火之中無數劍意與元氣分流而出,承接着那些被小少年喚來這片人間的劍,又拖曳着寒光劃破人間而去。

    劍意細雪之中,依稀可見有一些道韻玄妙的道文浮現。

    來自於神海之中默誦道訣的桃花。

    張小魚立於山河高山之上,面對着那些如流之劍,面對着那個真的拼盡了全力的師弟,卻是低下頭去輕聲笑着。

    那一條系在了眼眸之處的眼帶之上,隱隱有着一些溼潤之意。

    有些人也許是不那麼認真的,只是說的好聽。

    有些人也許說得很少,但是卻是認真的。

    張小魚輕聲笑了笑,而後又擡起了頭來,那柄已經回到了身周的清流之劍,瞬間分化成爲了無數細長的水滴。

    就像天地是橫着的,有一場緩緩而來的細雨一般。

    “我有時候也想過,也許師弟能夠殺了我,確實是很好的事情。”

    這個白衣劍修看着那許多被拉長成爲細劍一般的水滴,輕聲說着。

    “只是師弟,我們是劍修,講劍上的道理,遠勝過要講人間的道理。”

    所以十六歲踏雪斜橋,終究是踏雪斜橋。

    二十六歲道海五疊,永遠是道海五疊。

    一簾劍雨而去。

    那些穿梭於山河之中的燦然劍光,如同沒入大湖之中一般,漸漸被消磨了一切劍意,只剩下了長劍本有寒光,頹然垂落向遼闊河谷之中。

    而那個傘下少年並不覺得意外。

    只是身化劍光,燦然而來。

    張小魚伸出一隻手,那些劍雨再度化作了清流之劍,落入了手中,劍上隱隱有着山河虛影浮現,瞬間消失在了原地。

    山河一指。

    也是山河一劍。

    哪怕少年身周有着函谷觀道術出生入死的庇護。

    亦是在那一剎那之間,被劍意切碎了一切道韻。

    少年的身影在掠向某個曾經的師兄的途中,像是一隻被人張弓射中心臟的大鳥一般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