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三十二章 能做美夢是人間幸事
類別:
武俠仙俠
作者:
秋雨半浮生字數:5601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大年三十的晚上。
胡蘆回到劍宗裏的時候,夜色已經有些濃郁了。
一衆師兄們圍着那片被劍意撐開了風雪的三池,一人端了一碗甜酒在那裏喝着。
叢刃坐在迴廊裏,像是很多年前的那個憂鬱的少年一樣,把腿插過了迴廊的護欄,整個上身從護欄上方探出來,手裏捧着一碗甜酒,一面拿着勺子一面在那裏並不憂傷地看着這場人間大年三十的風雪夜晚。
張小魚正蹲在那口大鍋邊,拿了個漏勺,正在不斷地翻着,在甜酒裏面找着湯圓,他懷裏攬着的那只碗裏面已經裝滿了湯圓,甜酒倒是沒有多少。
姜葉在那裏解着圍裙,一面拿着一旁的勺子柄敲着張小魚的腦袋。
“別挑了,挑光了小師弟吃啥。”
張小魚攬着碗理直氣壯地說道:“我也是小師弟啊,曾經的小師弟就不是小師弟了嗎?e=(′o`*)))唉世事薄涼人不如新啊。”
“......行吧行吧,你挑吧。”
姜葉很是無奈地捂着額頭,大概再說下去自己就要被氣昏頭了。
不遠處陳懷風正在和他的一直帶着蓋頭的新娘子你儂我儂的倚坐在護欄上互相喂着湯圓,誒,你一口我一口,甚是甜蜜,甚至大過年的,這個師兄還沒有忘記泡一杯枸杞茶喝,張小魚打好了一碗滿滿的湯圓,從一旁路過的時候,伸頭瞥了一眼那只枸杞杯,而後很是驚歎地說道:“加這麼多枸杞,師兄你是不是不太行啊哈哈哈啊哈哈。”
而後這個白衣劍修就被陳懷風踹了一腳,差點連碗裏的湯圓都灑出來了,張小魚連忙護住了手裏的碗,狼狽地向着叢刃那邊逃了過去。
梅曲明他們幾個則是在那裏抱着碗蹲着,一面吃着一面大聲地討論着今天下午的牌局。
胡蘆牽着鼠鼠的小手,站在不遠處的小橋上,很是安靜地看着這一幕。神態雖然是安靜的,只是少年的嘴角笑意自然是藏不住的。
張小魚抱着碗向着這邊走來的時候,看見了牽着鼠鼠小手的胡蘆,‘嚯’地驚歎了一聲,然而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笑眯眯地道:“師兄們快把湯圓挑完了,胡蘆娃你快去盛一碗吧。”
胡蘆心想你是當我瞎還是當我傻?
只不過牽着鼠鼠在那裏,倒也沒有和張小魚掰扯一下的想法。
只是牽着鼠鼠的手走到叢刃那邊,輕聲叫了一聲師父。
叢刃微微笑着,說道:“去吧。”
所有人都沒有對於這個少年牽着那個小妖少女來劍宗過年的事有什麼異議或是想法。
胡蘆帶着鼠鼠一路師兄師兄地叫了過去,姜葉大概早就看見二人了,在把張小魚趕走之後,就已經盛了兩碗放在一旁。
胡蘆終於鬆開了鼠鼠的手,二人一人捧了一碗甜酒,跑到了比陳懷風還遠的角落裏坐了下來。
三池這邊到處都掛着大紅的燈籠,有些是當時陳懷風成親的時候留下來的,剩下的則是爲了過年新掛上去的。
有些地方還留着許多當時的綵帶。
胡蘆本來以爲自己已經是最後一個來的了,直到看見了撐着小傘在雪裏走走停停的叢心。
這個看起來小小的桃妖好像一副沒有睡醒的模樣,走到了叢刃身邊打着哈欠。
“叢刃,我要吃湯圓。”
叢刃笑眯眯地轉過頭去,大口的吃着自己的湯圓。
“你要吃就去盛啊,看着我作甚?”
叢心一腳踢在了叢刃的屁股上,而後向着那口煮湯圓的鍋邊走去。
“你個老家夥,真的懶死了。”
撐着傘的小姑娘碎碎念着。
胡蘆有些默然無語地坐在角落裏,所以到底是叢刃懶,還是叢心懶?
一旁的鼠鼠只是安安靜靜地低着頭,用勺子盛了兩粒湯圓,而後一起塞進了嘴裏,吃的兩頰都鼓了起來,看起來就像她的名字一樣。
而後又捧起了手裏的那只碗,一面嚼着嘴裏的湯圓一面喝着甜酒。
胡蘆很是開心地看着。
雖然鼠鼠什麼也沒有說,但是胡蘆看得出來,鼠鼠吃得很是高興。
或許也很是幸福。
一個不幸福不開心的人,是很難一口兩粒大湯圓的。
胡蘆安靜地看了很久,直到鼠鼠都吃完了自己碗裏的湯圓,又喝完了甜酒,把碗伸了過來的時候,胡蘆自己碗裏還是滿滿的一碗。
“你還要再來一碗嗎?”
胡蘆看着鼠鼠問道。
鼠鼠依舊沒有說話,眼眸裏的意味也依舊朦朧而遙遠。
然而卻是很誠懇地點着頭。
胡蘆於是乾脆把自己的那碗湯圓也倒給了鼠鼠,而後抱着碗跑去了姜葉那邊,打算再盛一碗。
叢心好像沒睡醒的樣子,正在那裏有一粒沒一粒地挑着湯圓,甚至還把某些湯圓白色的糯皮戳破了,裏面的豆沙甜心都流了出來。
看見胡蘆拿着空碗跑了出來,叢心停下了手裏的動作,歪着頭看着這個少年很久,給胡蘆都看迷糊了。
“你一直盯着我幹嘛?”
“哦,沒什麼。”
叢心轉過了頭去,伸着小手開始認真地盛着湯圓。
雖然說着沒什麼,叢心卻還是又回頭看了胡蘆一眼,又看向不遠處的鼠鼠。
“你叫鼠鼠來過年的?”
“對啊,怎麼了?”
“哦,沒什麼。”
叢心又是說了這樣一句話,而後捧着滿滿的一碗甜酒,在迴廊裏向着叢刃那邊走去。
邊走還邊回頭看,弄得胡蘆有些摸不着頭腦,不過少年也沒有在意這些,畢竟叢心天天盪鞦韆睡懶覺,有時候難免神神叨叨。
胡蘆又盛了一碗甜酒,而後小心翼翼地回到了那個迴廊角落裏。
鼠鼠的第二碗甜酒吃了一半,正捧着碗在那裏看着劍宗園林裏的雪。
雪當然是有些遠的。
那些師兄們的劍意撐開了三池附近的風雪,懸在了檐下的燈籠很是溫暖地散發着紅光。
張小魚在那邊正在嘻嘻哈哈地笑着,陳懷風攬着沒有掀蓋頭的新娘子看雪白頭。
梅曲明他們已經吃完了湯圓,搬了桌椅出來打算打牌了。
叢刃則是微微笑着在看着他的弟子們,然後便與胡蘆的視線對了上去。
於是這個成名了一千年的大劍修端着手裏的甜酒碗,在那些從劍宗外面的人間裏傳進來的越來越喧囂的聲音裏走了出來。
胡蘆正想問自家師父這次回來明年還走不走的時候,人間夜色裏突然有許多的光線飛上了天空,而後燦爛而喧囂地炸了開來,照的整片天空絢爛無比。
胡蘆怔怔地看向了廊外夜空。
“新年快樂,胡蘆。”
少年轉回了頭來,叢刃正在輕聲笑着。
胡蘆於是一下子便忘記了自己方纔想要問什麼了。
於此同時,張小魚他們亦是吵鬧了起來,在那裏嬉笑打鬧着。
那一瞬間,人間風雪與諸般聲音都涌了進來,愈演愈烈,愈發熱烈。
胡蘆將手裏的碗放在一旁,端端正正地向着自家師父行了一個劍禮。
“新年快樂,師父。”
張小魚他們已經向着這邊擠了過來,三三兩兩地停在了迴廊裏,笑容燦爛地看着這個瓜皮少年。
“新年快樂啊師弟。”
胡蘆不知道爲什麼,笑着笑着就笑出了淚水,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那些廊外風雪,而後一個個地向着師兄們祝福了過去。
“新年快樂師兄。”
所有人都在無比開心地笑着叫着,而後向着廊外伸頭看去,看着那些照亮了人間的煙火。
胡蘆回過了頭來,看向了一旁那個安安靜靜地站在燈籠下來的小妖少女。
鼠鼠抱着那只喝光了甜酒只剩下了一粒湯圓的碗,眼裏的光芒好像終於褪去了朦朧與遙遠,很是清澈地映着那些五顏六色的璀璨光芒。
“新年快樂,鼠鼠。”
少年輕聲說道。
鼠鼠終於開了口,只是聲音很是遙遠,像是從很遠的高山之上落下來的一般。
“新年快樂,胡蘆。”
少年呆呆地站在那裏。
渾身有着許多的熱流正在流淌着,好像那日在劍宗門口喝多了酒之後,淋進了身體裏的風雪,直到現在,才真正的化開了,而後向着胸腔裏涌了過去。
少年不知何時已經滿臉淚水,一把將面前的小妖少女抱進了懷裏,不停的喃喃着。
“新年快樂.....”
叢刃便在那裏微微笑着看着,目光從那些新年裏相擁着的少年少女身上一點點移開,落到了陳懷風那對新婚夫妻身上,又看向了姜葉,梅曲明,這個白衣劍修的目光慢慢地溫和地掠過了所有人,江河海、叢心......而後停在了那個同樣穿着白衣的張小魚身上。
叢刃微微笑着,什麼也沒有說。
站在迴廊盡頭的胡蘆身後是風雪。
有些人的也是。
有一柄劍帶着幾片桃花從風雪裏穿行而來。
好像所有人都沉浸在了熱烈或是悸動的情緒之中,沒有人看見這樣一個白衣劍修的動作。
只有叢心。
當那柄叫做方寸的劍帶着數片桃花從一池而來的,這個小姑娘下意識地伸出了手想要抓住那柄劍。
可是叢心是個小姑娘,她太矮了。
於是那柄劍最終還是落在了叢刃手中。
白衣劍修微微笑着看着一臉悲傷地看向了自己的小姑娘。
張開嘴無聲地說了些什麼。
是什麼呢?
我出去一趟,晚點再回來。
就像很久之前的某個同樣懶散的劍修一樣。
這場大風歷一千零三年的新年裏的一切都停滯了下來,白衣劍修執劍帶着幾片正在落向雪中的桃花安靜地穿過了那些風雪而去。
......
叢心從那棵樹下的小鞦韆上跳了下來。
而後走進了一池之中。
躺在劍意裏懸浮着的少年淚流滿面,有許多的桃花正在緩緩地落着,就像一場緋色的雪一樣,落了少年滿身。
這個很是矮小的小姑娘停在了桃樹下,安靜地看了那個少年很久。
浮生暫寄夢中夢。
世事如聞風裏風。
叢心不知道爲什麼,同樣淚流滿面,在那些沿着小臉緩緩流下的淚痕之中,卻是有着許多的笑意。
“胡蘆,能夠做一個美夢,是真的很好的事情呢。”
叢心低下了頭,擡手擦着眼眶裏好像怎麼也擦不乾淨的淚水,於是那些淚水沿着手臂一路墜落下去,滴成了一片片的桃花。
就像這棵一千年了永遠都在開謝桃花的桃樹一樣。
就像這棵一千年了一直都在擦着淚水的桃樹一樣。
叢心擦了許久的淚水,而後擡起了頭來,淚中帶笑地看着這個劍宗園林。
“我會把他帶回來的。”
這個小姑娘在那些春風裏紛亂地飛着的桃花裏轉身離去。
......
某個白衣書生很是懶散地躺在自己停在了南衣河邊的小飛仙上,在那裏很是愜意地喝着酒。
河岸楊柳垂落,梧桐楓樹也都在舒展着新葉,行人們正在那些長街裏來來往往。
人間的故事正在緩緩安定下來。
白鹿妖族要渡海,就讓他們渡吧,卿相罵娘他們既然不聽,那還能怎麼辦呢?
對於南方而言,這自然是一個很好的故事。
白鹿匯聚了太多的妖族,對於南衣城還是山月城,這才當初都不算是一個好消息,滿弓必射,摧折在了黃粱,總比現在崩折在槐安南部要好。
卿相自然樂於見到這樣的故事。
於是終於覺得自己可以鬆一口氣了,很是奢侈了買了一些平日裏覺得很貴的酒,一路騎着小飛仙向着南衣河邊而來,在那裏對着滿目春光,喝着小酒哼着小曲。
“欲別牽郎衣嗨呀,郎今到何處?不恨歸來遲嗨呀,莫向臨邛去。”
卿相千年老單身狗,自然沒有什麼情情愛愛的故事。
大概便是在唱着那些在他看來蠢得很的妖族。
好好的鬧什麼事呢?
好好的渡什麼海呢?
卿相哼着這個據說是當年的某個磨劍崖弟子最愛的古別離曲,躺在飛仙上,很是悠閒的喝着酒。
只是喝着喝着,這個人間大妖便怔了一怔,坐正了起來,把酒壺丟到了地上,擡起雙手反覆地揉着眼睛,而後重新看向長街某處。
“小叢心?”
卿相覺得自己一定是看錯了。於是又揉了很久的眼睛,而後這才確定了,那個揹着一柄比她人還長的劍的穿着小裙子的小姑娘,確實就是常年在人間劍宗裏面盪鞦韆的叢心。
這個喝了許久酒,原本有些醉意的白衣書生瞬間清醒了過來,一臉驚色地看着叢心揹着那柄桃枝一樣的青色劍柄的劍向着這裏走來。
“人間劍宗出什麼事了?”
揹着比自己人還長的劍的叢心輕聲說道:“沒什麼,只是我要出去一趟。”
卿相皺了皺眉頭,看着叢心說道:“去哪裏?”
叢心轉頭看向人間北方。
“東海。”
白衣書生怔怔地站在春風河岸。
他自然知道東海這兩個字,對於面前的叢心而言意味着什麼。
叢心收回了目光,看着卿相說道:“我需要借你的飛仙一下。”
不是會罵娘的就是書生。
也不是揹着劍的就是劍修。
叢心當然不是劍修,儘管她有一柄很好的劍。
卿相靜靜地看着叢心背後那柄名叫山花的劍,緩緩說道:“我需要知道人間劍宗究竟發生了什麼。”
叢心低下頭去,沉默了少許,而後輕聲說道:“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我要去東海看看。”
卿相眉頭緊鎖。
“我不會借給你。”
常年待在劍宗裏很是惆悵地說着張小魚他們專門欺負她的叢心擡起頭來,那張很是稚嫩的小臉上有着很是憂傷的笑意。
“那,我只能搶了。”
那些來來往往行走着的南衣城的人們突然看見了許多緋色的花瓣在南衣河邊紛亂地飛着。
裏面好像還夾雜着許多劍意。
人們驚慌地沿着那些桃花紛飛的方向看了過去,於是便看見了河邊的卿相,還有那個已經擡手握在了身後的劍鞘之上的小姑娘叢心。
世人噤如寒蟬,不明白明明南方的故事已經在逐漸走向正軌了,人間劍宗好像又與懸薜院起了衝突。
什麼都沒有繼續下去。
那個白衣書生人間大妖道門大修什麼都沒有做,只是靜靜地看着身前的叢心。
“是不是叢刃出事了。”
叢心鬆了手裏的劍,輕聲說道:“是。”
卿相並不覺得意外。
這個書生與那個懶散的劍修相交千年,自然很清楚人間劍宗的許多東西。
倘若不是叢刃出事,叢心根本不可能是如今的這般模樣。
有些故事,本就是帶着答案過來的。
只是卿相依舊有些不敢相信,需要得到一個確切的回答。
南衣河邊長久的沉寂着。
一直過了許久,這個白衣書生才從飛仙上走了下來,低頭撿着地上摔破了一角的酒壺,裏面的酒水已經漏了大半,但是依舊還殘留着一些。
卿相撿起了地上酒壺,送到了脣邊仰頭喝着,而後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般,轉身沿着長街走去。
一直走了很遠,這個書生才轉回身來,看着揹着劍停在不遠處的叢心。
“告訴叢刃,他要是敢死在外面,我哪怕重新去學南楚巫術,也要將他從冥河里拉出來,罵上一千年。”
叢心聲音輕微地應了一聲。
“嗯。”
人間春風溫柔,三月春意遲遲。
有人一去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