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章 客棧的人與巷子的劍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秋雨半浮生字數:6161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海風溼潤,有兩個劍修坐在了鎮外的青山上。

    東海的劍修,自然一般都是東海劍宗的人。

    這二人也不例外。

    一個來自驚濤劍宗,叫做何榭,一個來自滄浪劍宗,叫做朱魚。

    東海劍宗這種地方,雖然不一定年紀大的劍修就一定境界高,但是坐在這裏的二人確實境界都不算太低,但也沒有太高。

    大道之修是最籠統卻也是最合適的形容詞。

    二人是來看一些東西的。

    世人不知道黑袍白衣。

    但是他們知道。

    黑袍的叫神河,天下三劍之一。

    白衣的叫叢刃,同樣也是天下三劍之一。

    而且他們還是師兄弟,曾經的人間第一劍叢中笑的弟子。

    當然,這種人盡皆知的身份,自然沒有什麼深究的。

    所以二人大概也只是閒談着,時而很是謹慎地遠遠地看一眼二人。

    假如二人真的會在東海打起來。

    他們便會隨時讓所有東海劍修向南方而去。

    東海劍宗的人,自然並不知道爲什麼這兩個人會長久地停留在這裏。

    “去年青椒回來過年了沒有。”

    滄浪劍宗朱魚看着一旁的何榭問道。

    何榭坐在山石邊,很是惆悵地靠着身後的山石,膝頭擺着劍,任由春風吹着那些白髮。

    “沒有。”

    朱魚拍了拍何榭的肩膀,老男人之間大概也不太會互相安慰。

    所以朱魚什麼也沒有說。

    何榭大概也不想提這些事情,從那個簡短的回答裏便可以看得出來。

    二人在海風山風裏吹了很久,目光又落向了遠方那處鎮子裏的兩個人,一個人在鎮上閒逛着,另一個就坐在街邊板凳上,很是悠閒地看着人間。

    一線鋪落的鎮後,便是那座深入雲端的高崖。

    “咱們的陛下與叢刃前輩二人,究竟是在做什麼?”

    朱魚很是苦悶。

    這樣的兩個人在這裏,比當初張小魚他們在的時候,要讓人發愁得多。

    張小魚陳青山聲名再如何盛,終究也只是年輕一代而已。

    哪怕天賦卓越,歲月的力量亦是難以抹平許多差距。

    但這二人不同。

    他們是人間劍修都需要仰望的兩座高山。

    何榭輕聲說道:“也許真的是在閒逛,什麼也沒有做。”

    朱魚看向了一旁的何榭,說道:“你怎麼知道?”

    何榭抱着劍站了起來,看向一旁的朱魚說道:“因爲我只能這樣想。”

    不這樣想,還能怎樣想呢?

    想着他們會大打出手,將整個東海打得沒有活口嗎?

    何榭很是無奈地笑着。

    朱魚一籌莫展。

    那兩個人自從突然出現在東海境內的某個小鎮子裏,打了好幾日的牌之後,便一前一後地來到了東海劍宗附近。

    聽說卜算子還去勸過架。

    能夠讓缺一門的人都忍不住去當和事佬,顯然那個東海所不知道的故事是極爲嚴重的。

    但是二人偏偏好像沒事人一樣,終日在這裏徘徊着。

    二人每在東海多停留一日,這些東海的大道之修們心裏的惶恐便會多上幾分。

    他們已經沒有心思去研究誰會是下一代扛劍宗大旗的人。

    只希望二人如果真的有什麼想不開的地方,能夠去別的地方想不開。

    要知道,當今人間,已經一塌糊塗了,南方黃粱獨立,槐安之中妖族暴起,便是東海附近,有着磨劍崖的千年餘威所在之地,都是發生了許多妖族暴亂之事,雖然在這樣一個地方,那些事情很快便平息了下來。

    但是不是人間所有的地方都有磨劍崖。

    聽說北方青天道已經忙昏了頭。

    槐都按兵不動,只是時而有兵部一些無關痛癢的決議流出。

    至於南方。

    南方已經亂成一鍋粥了。

    哪怕人間劍宗弟子便在人間,但是南方兵甲空虛,這是最大的問題。

    人間劍宗師兄們固然很強,但也不可能真的痛下殺手,將那些暴起的妖族殺盡。

    倘若真的這樣做了,無疑是在將人間逼上絕路。

    所以在這樣的情況下,這個大風朝的陛下依舊能夠有心思留在東海。

    這是二人始終不能理解的事。

    何榭在那裏看了許久,卻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怔怔地看着山下小鎮裏的那個白衣劍修。

    “我也許知道爲什麼陛下像是在閒逛一樣了。”

    朱魚轉頭皺眉看着何榭說道:“爲什麼?”

    何榭沉聲說道:“你還記得早些時候,陛下曾經去過崖下,想要上崖之事嗎?”

    朱魚點了點頭。

    當今崖主秋溪兒,雖然同樣很強,然而顯然並不會是神河的對手。

    倘若神河一意上崖,哪怕叢刃在側,也不是不能達成之事。

    何榭靜靜地看着那個抱着劍坐在街邊的白衣劍修很久,輕聲說道:“因爲因果劍。”

    像是一道驚雷落在了心頭一般。

    朱魚卻也反應了過來。

    是的,因果劍。

    所以他們的陛下,真的什麼都沒有做,真的只是在閒逛。

    因爲他不能露出任何破綻。

    就像曾經南方某個靈巫,無比乾脆地死在了張小魚的劍下一般。

    那一劍因果,只會落在世人與人世命運最爲薄弱之處,一劍斬斷。

    當年白風雨之事,便是最爲鮮明的例子。

    那一劍,出乎所有人的預料。

    謝朝雨把它叫做變卦。

    亦是變數。

    因果劍是致命之劍。

    而叢刃亦是不能隨意出劍。

    一旦他的劍去了歲月之中。

    面對着神河這樣一個曾經的師兄,叢刃自然是極爲危險的——就像叢刃吃着面的時候,與神河的那場交談一般。

    .....

    “我自然可以人在客棧,劍在巷子裏。”

    “但是師兄,倘若你手裏沒有劍,你敢面對那樣一個帶刀的人嗎?”

    叢刃其實依舊面對着與當年一樣的情形。

    神河一生之中,不可能不存在沒有因果命運的薄弱之處。

    但是那也許是很遠的事。

    哪怕叢刃的因果劍真的可以到達那段歲月之中。

    但是沒有劍的叢刃,自然也便沒有站在神河身前的底氣。

    ......

    朱魚怔怔地看了鎮子裏的二人許久,輕聲說道:“所以這兩位,也許真的是要鬧翻了。”

    何榭沉默了許久,輕聲說道:“這是最壞的猜想。”

    “但最壞的,往往便是會來的那一種。”

    何榭無奈地笑着說道:“你有辦法嗎?”

    朱魚揹着劍轉身向着東海劍宗而去。

    “他們是我們的三尺,我們自然沒有辦法。”

    所有人自然都有自己的三尺。

    這是無法解決的事情。

    東海劍宗大約隨時準備着從東海境內離開了。

    何榭沒有離開,只是長久地站在那裏。

    大約是在思考着什麼會是打破這場平靜對峙的僵局的引子。

    ......

    青椒沒有回東海過年,也沒有在那場春雨中的故事出劍。

    那座高山被砸向了人間。

    只有老道人與幾個零星的道人劍修狼狽地逃了出去。

    道人不是劍修,但是會用道劍,道人不曾禮神,卻也會用浩瀚的術法。

    道人不是青山。

    但是他可以拔山。

    青椒很慶幸自己依舊保持着對於這樣一個道人的敬畏與警惕,膝頭的劍雖然出過三寸鞘,但是始終沒有穿過那片春雨落向那陳青山。

    張梨子的兔子烤得剛剛好,正在那裏滴着油,滴在那個迴歸人間的火堆之中,時不時便冒出一蓬熱烈的火焰。

    但是那個重新向着這條清溪邊走來的道人是清冷的蒼白的。

    一身道文正在緩緩斂去,再度成爲了那個安安靜靜地坐看人間的陳青山。

    陳青山走到了火堆邊,伸手從那只兔子上撕下了一片焦脆金黃的帶皮肉,很是胡亂地塞進了嘴裏,又擡手抹着油,順手抹着那些血色。

    “烤得不錯。”

    陳青山毫不吝嗇自己的讚賞。

    張梨子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怔怔地看着陳青山那只看起來無比尋常甚至有些像是書生一樣的手臂,目光又落向了不遠處。

    那裏原本是座春山。

    但是現在變成了一口春湖,四處的水流都在緩緩向着其中匯流而去,也許過上幾十年,世人便不會再記得那裏曾經有過一座山。

    過往在山月城中的時候,她雖然也聽說過修行界要禮人間的傳統。

    只是知道如今,她大約才明白了不欺人間年少與禮人間這兩個修行界默認的規則之意。

    陳青山並沒有在意那個蹲在烤好的兔子邊漸漸張大了嘴,好像再也合不上了的山月城姑娘。

    只是重新坐回了溪石之上,低頭看着正在滲着血色心口。

    牽動了傷勢自然也是極真的。

    無論是張小魚的那一劍,還是雲竹生的梅枝,所留下的傷都是長久的沉重的。

    陳青山不住地咳嗽着。

    張梨子這才在那些聽起來很是虛弱疲倦的聲音裏回過神來,匆匆站了起來,給一旁的陳青山撐着傘遮着春雨。

    雖然她已經被陳青山傳授了修行之法,但是許多東西還是會下意識地有着世人的想法。

    受傷的人自然淋不得雨。

    會感染,會流膿。

    張梨子怔怔地看着陳青山心口的那些血色。

    只是這個山河觀的道人只是擡頭看了一眼頭頂的傘,便平靜地擡手將它撥開了一些,而後面色蒼白地看着人間春雨天空。

    陳青山長久地保持着這個姿勢,以至於張梨子都有些古怪起來。

    “師父在看什麼?天上還有什麼嗎?”

    陳青山平靜地說道:“也許會有。譬如有箭會從天上來。”

    張梨子想起了先前陳青山說過的大羿之弓。

    這是她第一次聽見這個名詞。

    那是什麼東西?

    陳青山也許聽到了張梨子心底的疑惑,輕聲說道:“那是槐都天工司所製造的,可以鎮殺人間九疊之修的存在。不過你不用擔心。像這樣的東西,只要你日後能夠做到以禮相待人間,它們便不會瞄向你。”

    張梨子有些惶恐地擡頭張望着天空,雖然天上除了清冷墜落的春雨什麼也沒有,但是她還是緊張了起來。

    “那師父你呢?”

    陳青山平靜地說道:“我不知道,但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藏在這場春雨裏想要殺我,我只能做一些讓他們畏手畏腳的事。”

    只是大概就像陳青山所說那般。

    神河不在人間,不知音訊。

    槐都便不會輕舉妄動。

    所以這個道人擡頭看了很久的天空,也是沒有等到那樣的張弓之聲落向人間。

    於是陳青山低下頭來,轉頭看着從始至終都帶着劍意,但是最終還是出劍的東海紅衣女子。

    “我以爲你會按捺不住。”

    青椒坐在雨中,靜靜地看着膝頭之劍。

    “我和他們不一樣的。”

    陳青山面色蒼白地微微一笑,說道:“是的,你是我真正的仇家。”

    張梨子愣了一愣,看着陳青山說道:“他們不是的?”

    陳青山看向那處被拔出青山之後,無比開闊的廣湖之地,平靜地說道:“他們是見不得人間有我這樣的青山小聖人之人。”

    張梨子不明所以地撐着傘站在那裏。

    一直過了許久,這個山月城小姑娘看着陳青山說道:“我以後也會這樣嗎?”

    陳青山想了很久,緩緩說道:“我不知道,以後的人間會怎樣,也不是我能夠知道的事,但是你也看得出來,人間亂了。”

    張梨子默然無語。

    她當然知道。

    知道妖族和人間好像要決裂了。

    一度想過要回去看看自家爹孃,因爲聽說故事的開端,就是從山月城開始的。

    但是陳青山很是輕鬆。

    告訴她山月城不會有事,因爲它離嶺南太近了。

    這樣一個至今在修行界底層的劍宗,對於人間,很是熱忱。

    便是一旁向來與陳青山不對付的青椒,亦是如此。

    這才打消了小姑娘想要回去的念頭。

    春雨綿綿。

    那只兔子依舊在火堆上烤着,也許是淋了一些春雨的原因,張梨子卻是沒有了什麼胃口。

    ......

    寒蟬穿上了雪色的帝袍,白雪一般的帝衣,無論如何看,都不像是與黃粱這個國度基調相吻合的模樣,事實上,無論是古楚,黃粱,還是曾經的槐安,歷代帝王都更喜歡黑色的帝衣。倒是那片西方毫無存在感的雪國,會有着雪色帝衣。

    雖然他並不喜歡這樣的姿態,但還是誠懇地接受了這樣的事實。

    畢竟他已經是人間帝王了。

    不再是那個爲了兩萬貫而遠赴黃粱的殺手。

    在懸薜院與曾經九司的協助之下,整個皇宮事務有條不紊地運轉了起來。

    令尹大人依舊由曾經的九司奉常大人所擔任,至於司馬,這個位居於令尹之下,極爲重要的官職,九司與懸薜院都曾經提供過人選,只是寒蟬並沒有接受。

    大約柳三月不肯接受司馬之職,寒蟬也不會將這個位置留給旁人。

    倒是左右司馬,都是有了人選。

    左司馬便是來自劍淵的齊近淵,右司馬則是曾經九司的郎中令。

    換而言之,寒蟬將司馬之職,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而餘下的左尹右尹左史之類的職位,依舊是出自九司與懸薜院之中,以九司老人們爲主,懸薜院所挑選之人爲輔,往後慢慢過渡。

    當然,這樣的事情,寒蟬並不在意。

    哪怕真的坐到了這個位置上,從某種程度而言,他對於這個國度,依舊是陌生而疏離的。

    一個毫無根基的帝王,所能倚靠的,便是他曾經流雲劍宗大道劍修的身份。

    這也是當初寒蟬執意要將柳三月留下來的原因。

    南過大澤無故人。

    柳三月雖然不是故人,但是二人都是槐安人。

    正如寒蟬所說。

    這是一件孤獨的事。

    命運的曲折性與突然性,遠超於寒蟬的想象。

    寒蟬大約是人間第一個設三月尹之職的楚王。

    懸薜院與九司自然沒有什麼意見。

    衆所周知,一切近於帝王的虛職,最後往往都會成爲一個帝國之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人間其實是將三月尹與令尹並列,一如本應存在的司馬一般,置於二卿士的地位。

    四是最好是三月,一去不回唯少年。

    寧靜與趙高興二個少年,亦是被接進了宮中,寧靜很是寧靜,便去了左史府,至於趙高興,寒蟬真的便給了他一個鎮北高興大將軍的虛職,讓他去草菅人命魚肉百姓去了。

    停滯了千年的黃粱,在一場神女所帶來的的大澤之風裏,開始再度運轉起來。

    黃粱雖然千年以來,各職虛設,但是終歸有些作用,唯一可惜的是,唯一可用的八十萬戍海黑甲,盡數死在了南衣城外,這也是寒蟬雖然不立司馬,卻依舊任命了左右司馬二人及一系列下屬官職,開始重籌黃粱甲兵之事。

    至於能否以人間之力,與槐安重回當年分庭抗禮之勢,這顯然是天方夜譚之事。

    黃粱的割離,很大程度上,依舊是來自於京都十里之外的神都。

    從某種角度而言,這確實是沿襲了當初巫鬼神教的構架。

    神鬼的庇佑,自然歷來是這片土地不可分離的一部分。

    當然,這些東西,都不是寒蟬所需要操心的。

    一如此時一般。

    長階之上令尹諸臣跪伏,三月尹柳三月側立於殿旁。

    而寒蟬一身帝衣,靜靜地站在春風裏,看着殿前的某個凹槽水坑。

    “所以這柄劍是什麼時候不見的?”

    羣臣寂然。

    倘若連寒蟬這樣一個北方大道劍修都發現不了那柄名叫靈臺的劍是什麼時候在殿前消失的,自然更不用說其他人。

    在漫長的沉寂之後,寒蟬轉頭靜靜地看着身旁那個面容醜陋形體扭曲的柳三月。

    “看來你的陛下,應該就在黃粱。”

    從某種程度上而言。

    寒蟬的這句話並無謬誤。

    柳三月只是恭敬一禮。

    “下臣不知。”

    寒蟬並沒有爲難柳三月,只是轉過了頭去,越過那些長階羣臣靜靜地看着人間許久。

    “孤要在三月之前,看見人間巫甲。”

    羣臣唯諾。

    柳三月安靜地站在春風裏。

    寒蟬心中的懼意他自然能夠理解。

    若是自己站在這個位置,也會有着同樣的感受。

    北方那位陛下,已經在人間一千年了。

    與巫鬼道合流的人間兵甲,大約是唯一能夠帶來一些心安的東西。

    哪怕在京都之外,便是神女所在的神鬼之都。

    從某種意義而言,這未嘗不是寒蟬依舊不相信神鬼的表現。

    這位北方劍修。

    更相信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