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孤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秋雨半浮生字數:5551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那名近侍依舊在風雪宮殿之中逗留着。

    天空落向人間的神光自然讓他心驚不已,他不知道接下來的人間會發生怎樣的變故,他也不知道這場皇宮裏的故事,隨着闌離在楚王殿前的死去,其實已經開始走向尾聲。

    在他所不能見的地方,那些損傷慘重的巫鬼道正在緩緩地向着人間退去。

    但他只是一個近侍,在巫河橫流的宮道之上,他什麼也不能看見,只能看見數不盡的被招魂之術重新帶回人間的已死之人,他只有如臨深淵般,萬般謹慎地握着劍,嘗試衝破着那樣一道微不足道的防線。

    不時便有巫血從天空之上拋灑下來,與風雪一同淋頭,在這個時候,他只能暫時退去,躲在宮牆殿檐之下,巫血對於修行者而言,也許不是什麼嚴重的問題,但是對於世人而言,其中所蘊含的冥河之力與巫鬼之力,自然還是富有殺傷力的存在。

    有時也會有一些院裏的先生們從一旁而過,大都都是好奇爲什麼在這樣一場戰爭裏,會出現一個這樣孱弱的世人。然而是友非敵這樣的東西,他們還是分得出的。有時就會留下一些道文,或者賜予一道劍意。

    這也是那名近侍能夠在這樣的亂局中,依舊生存至今的原因。

    但是那名近侍所見到的最強的,是一個用劍的劍淵先生。

    那名先生有些不苟言笑,當然,在這樣的一場戰爭裏,沒有誰是喜笑顏開的。

    近侍所在的這一處能夠沒有多少巫鬼道之人,便是因爲那名先生自遠方而來,硬生生將這裏的防線衝破而去,殺出了一條血路,去了巫鬼道陣線的極深處。

    近侍記得當時自己看着這般悍不畏死的先生,也是愣了一愣,而後問了一個問題。

    “你是要去找陛下嗎?”

    “陛下?”

    那名先生提着劍轉回頭,一身血色地皺着眉頭看着自己。

    近侍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於是一面躲避着天上落下的巫術,一面說道:“寒蟬陛下!”

    那名先生的眉頭這才舒展了一些,看着他問道:“他在哪裏?”

    近侍用劍指着遠處那些巫鬼道之人頗爲密集的方向,那處落星殿附近,在萬般嘈雜裏大聲地說道。

    “陛下在那邊,被他們帶進去了!”

    那名先生點了點頭,什麼也沒有再說,只是拔劍而去。

    那一段時間裏,近侍這邊幾乎什麼巫鬼之術也沒有,附近的巫鬼之術盡數落向了那名提劍而去的先生。

    近侍一度以爲那名劍淵先生已經死在了那般密集的巫鬼之術的覆蓋之中。

    只是很快,他便看見了讓他驚駭的一幕。

    有劍勢凌厲地破開了那些巫鬼之術所營造的屏障。

    先生在拔劍。

    而後又被淹沒下去。

    只是再度被破開。

    如此反覆片刻,近侍怔怔地看着那個將自己像劍一樣從身軀裏拔出來的先生。

    是赴死劍訣。

    槐安最好的劍,是人間一線。

    黃粱最好的劍,那就是赴死劍訣。

    自生死之中數度掙破而出的先生,已經是一個少年。

    再往後的東西,因爲太遠了,近侍已經看不見了。

    他也顧不上去看那名先生如何一路殺至巫鬼道之人的腹部,面前開始從冥河之中爬出來的人,便已經足夠讓他手忙腳亂。

    近侍在這場宮內的戰爭裏過於渺小,不見全貌,不知戰局。

    他不知道究竟是誰會贏,誰會輸。

    只是懷抱着忐忑與惶恐,時不時地張望一下天空的神光,與遠方不斷穿梭而去的劍光。

    那種東西自然是近侍極爲羨慕的。

    有時候那些劍光像是聽見了近侍的心聲一般,如同犁地一般,自他身邊穿梭而去,讓他在那些招魂而來之人的包圍下,繼續殘存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近侍手中的那柄雖然佩戴了很久,但是幾乎從未用過的劍,都開始有了卷刃的趨勢。

    冥河之人骨頭未必硬。

    但是足夠悍不畏死。

    近侍每一劍,都只能像個粗魯的柴夫一樣劈下去,至於所謂的挑撥之式,在戰爭裏自然毫無用處的。

    戰爭裏最好的劍術,就是把每一劍,都當成生命裏的最後一劍,去全力揮出。

    近侍擡手擦了擦臉上的一些血漬,只是在朦朦朧朧裏好像又看見了一個身影走來,頗有些矮小。

    近侍並不覺得奇怪,畢竟總有些人,只剩下半截了,照樣從冥河裏爬了出來。

    這個疲倦無比的近侍,很是誠懇的扭轉腰身,一劍揮了出去,這樣的姿勢讓近侍想起了小時候與同伴一起比賽扔石頭的畫面。

    只是想到了這裏,他的心思便一凜,戰場之上走神是極爲致命的。

    而且走神,也意味着身心都是疲憊到了極致。

    只是很顯然這場走神,並沒有讓這名近侍被那人撕碎。

    那一劍被挑了回來。

    近侍這才看清了那個走來的人是誰。

    便是先前那名一人一劍,硬生生殺進了巫鬼道腹地的懸薜院先生。

    “陛下呢?”

    近侍沒有去問他是誰,就像農人不關心遠來之客從來所去一般。

    農人關心自己的稻子,關心田地裏的水是否太少了,又是否太多了,在哪一行稻苗之間,有稗子冒出了苗頭,什麼時候天晴,什麼時候天雨。

    近侍關心自己的陛下。

    所以他的劍全力揮出,又被挑開,落到了一旁的雪污之中,也沒有去撿,只是很是急切地問着那個先生。

    齊敬淵的神色同樣疲倦,以數次拔劍赴死殺出一條血路,換來那樣一劍劍勢,破開冥河人間,中斷太一祭辭的他,自然也是精疲力盡的。好在縱使巫鬼道有着神光加持,戰場局勢依舊在向着懸薜院傾斜而去。

    懸薜院的底氣自然是十足的,更不用說還有劍淵之修的參與。

    這名懸薜院的先生,此時看着身前的近侍,大約也是有些動容。

    是以聲音虛弱卻也溫和。

    “陛下無事,他要我來帶你出去。”

    近侍鬆了一口氣,這才走過去,將自己的劍撿起來。

    擡頭看着皇宮之上依舊存留的劍光道術與巫鬼之花。

    “結束了嗎?”

    “快結束了。”齊敬淵亦是轉頭看向那些天空之中璀璨的光芒,輕聲說道:“你贏了。”

    近侍展顏笑着。

    “我們走吧。”

    少年齊敬淵反手一劍,將一旁正在不斷收縮而去的巫河中一個爬出來的人斬做兩截,像是一攤爛泥一般再度落入巫河中消失不見。而後轉身在前面帶路,向着楚王殿方向而去。

    近侍看着那名先生所走的方向,身爲曾經闌離近侍的他,自然很清楚那個方向是哪裏。

    是議事殿,也是曾經的楚王殿。

    縱使在風血未曾蓋過風雪之時,他已經做出了那個選擇,但是現而今依舊有些哀傷惆悵。

    “所以陛下死了嗎?”

    齊敬淵的身影微微停頓了少許,而後平靜地說道:“大概是的。”

    近侍什麼也沒有說。

    只是風雪裏似乎有聲嘆息弱不可聞地落向大地。

    ......

    寒蟬站在楚王殿前,提着自己的劍,安靜地看着那扇大門。

    那柄神河的靈臺便插在雪地裏。

    他沒有去拿它。

    身爲一個槐安人,他自然很是明白,拔出那樣一柄劍意味着什麼,拿起那樣一柄劍,又意味着什麼。

    神河的東西,不是所有人都敢拿的。

    “這場招魂很是精彩。”

    柳三月氣喘吁吁地手腳並用地趴着那條漫長的長階,闌離的屍體便橫在那裏,臉上依舊帶着被死亡被風雪凍結了的笑意。

    “便是我都以爲這柄劍會是你拔出來的。”

    寒蟬輕聲說道:“他也許從一開始就想好了要這樣拔劍的,我們沒有想到,是很正常的事,而且這並不重要。這樣一個故事的輸贏,對於人間又有什麼影響呢?”

    所以大抵也只是闌離的意氣之爭而已。

    “對人間當然沒有影響,只是師兄。”柳三月踏上了雪階最後一層,在那裏駐着腰喘息着。“你能說,這對於你是沒有影響的嗎?”

    寒蟬沉默了下來。

    這自然是有的。

    哪怕是很多年以後,寒蟬永遠都會大風歷一千零四年正月十五的這一刻。

    有人越過了他,趕在他前面,拔出了那柄劍,而後慷慨地將王位送給了他。

    寒蟬想一想這樣的畫面,便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劍,但是又很快地鬆開來,擡頭看着天空。

    天空的劍光正在慢慢稀落下去。

    哪怕懸薜院已經掌控了局勢,也不可能真的對巫鬼道之人趕盡殺絕,那是要付出極爲沉重的代價的事。

    更何況,人間沒有一場戰爭是單純的爲了殺戮而來。

    必然是因爲有所爭。

    於是有所得。

    但是神光依舊,那一場位於假都之外風雪十里的春祭也許依舊沒有結束。

    它漫長而繁瑣,繁盛而熱烈,浩瀚而肅穆。

    “我們不可能贏過神女。”

    寒蟬不知道爲什麼,低下頭來,看着柳三月說了這樣一句話。

    在槐安的時候,他曾經無比誠懇的相信,人間已經足夠強大,強大到哪怕面對數千年前歸來的神女,依舊可以風雨拂面而不動如山。

    柳三月也許猜到了寒蟬經歷了什麼,輕聲說道:“人間只有神女,太一之祭,也不可能真的將東皇太一帶回人間。”

    東皇太一身爲古人間至高神,自然與神女瑤姬不是一個層面的存在。

    哪怕是槐安,依舊有着這樣一個神鬼的影子。

    只不過黃粱叫做太一春祭。

    而槐安叫做元宵節。

    寒蟬只是搖了搖頭,輕聲說道:“或許吧。”

    二人在風雪殿前並肩坐了下來。

    一同擡頭看着那片天空裏不斷變換的神象與恆常久遠的神光。

    沐浴神光,哪怕是世人,也不似在人間。

    “巫鬼之力是黑色的,聽說冥河之力濃郁到極致,是雪色的,神光是銀色的,三者同出本源,所以它們到底應該是什麼顏色的?”

    寒蟬輕聲說道。

    柳三月歪着頭想了想,說道:“道無常形無常理,也許一切都只是世人所希望看見的顏色。”

    寒蟬挑了挑眉。

    柳三月繼續說道:“巫鬼道的人常年把自己藏在深深的巫袍之下,就像是要在黑暗裏藏着一些東西一般,於是便理所應當的成爲黑色,冥河之意是生死之意,是寒冷的,於是就像雪一樣,而神光,那樣一個曾經主宰過這片人間的時代,是高高在上的,不可侵犯的,於是便是皎潔清冷的銀光。而道門,一個唯物主義的教派,代表着探尋,真理,與熱烈的希望,自然便是輝煌的金光。”

    “劍光呢?”

    柳三月微微一笑。

    “石火隙駒爾,代表着極致與衝破一切的耀眼的白色。”

    譬如磨劍崖。

    寒蟬轉頭靜靜地看着柳三月許久。

    “這是道典裏的東西,還是你柳三月瞎說的。”

    柳三月輕聲笑道:“道無常形,我所思所見,既是我所聞之道。”

    所以大概就是他柳三月瞎說的。

    寒蟬倒也沒有在意。

    “所以天下都是一樣的,神光在上,冥河在上,但是大道也在上,未戰先怯,不是一個帝王該有的態度,看樣子闌離奪劍之舉,還是對師兄的道心產生了不小的影響。”

    寒蟬聽着柳三月這句話,不知道爲什麼他又繞了回來,嘆息一聲說道:“那師弟先叫聲陛下來聽聽。”

    柳三月搖了搖頭,輕聲說道:“是王上。”

    寒蟬沉默了少許,而後拄着劍站了起來,立於風雪殿門之前,波瀾不驚地說道:“是的,是王上。”

    他要做的,不是黃粱的帝王,而是古楚的君王。

    所以是王上,而不是陛下。

    風雪裏有個少年先生提着仍在滴血的劍,帶着一個一身狼藉的近侍而來。

    柳三月也看見了,坐在那裏輕聲說道:“王上的這個近侍,確實很勇敢。”

    也許那樣的故事,都是被逼出來的。

    但是他沒有逃離而去,而是追隨着寒蟬一同面對着那三千巫鬼道之人,自然是一件令人驚嘆的事情。

    寒蟬平靜地說道:“孤的近侍,自然很勇敢。”

    柳三月挑了挑眉。

    看來寒蟬學得很快。

    二人沒有再說什麼,寒蟬解開了戰鬥之時束上的袖口,穿着那一身染血的雪色大氅駐劍立於風雪神光之下。

    這樣一個從槐安而來的殺手,在經歷了許多事情之後,確實開始顯露着許多的帝王威儀。

    當然,這未嘗不是因爲他本就是人間上層修行者。

    齊敬淵帶着那名近侍,一路行過風雪,穿過雪階,停在了最後一階上,看着殿前駐劍而立的寒蟬,此時卻也明白了自己應該是何種態度,解劍在側,而後於雪階之上俯首一禮。

    “懸薜院齊敬淵,拜見王上。”

    一旁的近侍亦是恭敬地跪伏了下去。

    縱使寒蟬早已做好了萬般準備,此時面對着跪伏下去的齊敬淵,亦是有了一些複雜的神色。

    一直過了許久,寒蟬才輕聲說道:“平身吧。”

    齊敬淵與近侍先後起身,立於雪階之側。

    闌離的屍首便在一旁的風雪裏,已經覆了一層月華薄霜。

    那名近侍很是沉默地看着那邊。

    寒蟬自然知道他是在想什麼,平靜地說道:“將他的屍體帶下去,安置好再來見孤。”

    近侍很是感激地行了一禮。

    也許他確實對闌離缺少忠誠。

    但是終究曾經身爲闌離的近侍,面對着這樣的畫面,總歸還是有些不忍見。

    是以一禮之後,便走過去,將闌離的屍體抱了起來,很是艱難地向着下方走去。

    寒蟬也沒有再說什麼,看向一旁的齊敬淵,而後嘆息了少許。

    “先生知道嗎?”

    齊敬淵看向寒蟬,後者眯着眼,看着一天流光傾瀉,緩緩說道:“方纔先生那一句拜見王上的時候,孤在那一刻,無比真切地被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感淹沒了。”

    就在寒蟬來到楚王殿之前,二人還是在那片未曾碎裂的冥河人間裏,相視而笑的師友之人。

    然而當一切來到楚王殿前,所有的距離好像都被隔開了。

    就像闌離身死之前,與寒蟬說的那段話一樣。

    所謂帝王,自是孤家寡人。

    不與世人交心。

    齊敬淵拱手一禮:“王上要學會面對這種孤獨。”

    寒蟬沒有說話,只是看着齊敬淵許久,輕聲說道:“先生願做寡人的愛卿嗎?”

    齊敬淵並沒有拒絕,這個少年模樣的劍修,只是微低着頭,緩緩說道:“王上是想懸薜院成爲黃粱第二個楚王殿嗎?”

    寒蟬嘆息了一聲,說道:“罷了。”

    帝王自然可以與神鬼分權,但絕不會與世人分權。

    齊敬淵雖然沒有拒絕,只是意思很明顯。

    懸薜院學子可以入朝,但是先生不能入朝。

    這樣一個遍佈人間,文化天下的書院很清楚,有那些東西是可以碰,而哪些是不能碰的。

    一旦院中先生入朝,朝中官吏往往出自懸薜院等書院之地,長此以往,懸薜院勢必會成爲第二個朝堂。

    這也是千年來,懸薜院遍佈人間,卻從未有先生踏足朝堂的原因。

    殿前三人沉默了下來。

    齊敬淵以世人之禮而見,寒蟬以君王之儀而立。

    唯有柳三月,這個也許不久於人世的北方道人,抱膝坐在殿前,擡頭看着人間天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