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太一春祭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秋雨半浮生字數:5915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很多年前的時候,我很少走在人間,那時的我已經不是巫山神女,神力衰退的我,是山鬼。”

    瑤姬站在高山風雪裏,看着面前的那個沉默不語的懸薜院劉春風。

    “而故事,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瑤姬轉頭看向風雪北方。

    “那時巫山依舊在大澤中,但人間有一個新的神女,叫做雲夢神女。她是新的上承太一,下接人間的存在。”

    “人間或許也以爲,新一代神女的故事,會如同我的一樣,在人神相親的時代之中,安穩地同流而去。”

    瑤姬靜靜地站在風雪裏,許久沒有說話。

    劉春風擡頭看着微有悵然之意的瑤姬,輕聲說道:“後來呢?”

    瑤姬收回了目光,看着面前的道人,平靜地說道:“那是巫鬼神教最爲輝煌的時刻,諸神在側,巫道昌盛。但許多東西,就像你們人間的道理一樣,溢流則瀉,滿弓澤毀。巫鬼神教就像那一張在歲月裏被拉滿了滿月之弓,不射向人間,便會自我折毀。”

    “楚王懷數次征討北方,然而當時的北方,不再是一個孱弱的人間,他們在很多年前摒棄了神鬼的懷抱,出現了一種叫做大道的東西。巫鬼神教雖然當時盛極一時,然而終究相隔大澤,更加上北方,北方那個叫做函谷觀的存在,所以雖然古楚大軍,一度越過商於而去,然而因爲大澤橫流,戰線屢次被拉斷,導致不得不退回大澤之中。”

    劉春風皺了皺眉頭,沉聲說道:“商於是哪裏?”

    “嶺南,南衣城。”

    劉春風沉默了下來。

    神女平靜地繼續說道:“如此反覆的戰爭之中,楚王開始產生了一種的新的念頭。他要登臨巫山之巔,他想看看人間所不能見而神鬼可見的東西。”

    “巫鬼神教時代的崩塌,便是從這裏開始的。那張弓拉滿了,然而卻沒有射向人間,於是射向了古楚內部。”

    “人間經歷了三次戰爭,楚王也死了三次。是靈均,他的左徒大人,時至今日,依舊無人能夠並肩的巫鬼之修,將他從冥河裏帶回來三次,縱使是我們也不得不承認,這樣一個世人,是強大到足以代行鬼神權柄的存在,靈巫之詞,亦是因他而來。”

    劉春風自然知道靈均這樣一個名字。

    那是古楚左徒,懷王之臣。

    “但我聽說,靈均大人,最終投流而死。”

    “是的,在巫鬼神教崩塌的前夕。當雲夢神女死在大澤之中,當神鬼遠離人間而去,而楚王死於北方渡澤而來的兵甲之中。你們的靈均大人投河而死,他終究不是真正的神鬼,強行插手大司命的權柄三次,已經是他的極限。”

    人間河流能夠溺死這樣的存在嗎?

    自然是能的。

    就像古道門之人,將自己溺死在洗臉盆中一樣。

    心存死志,則萬般不可留。

    風雪高山之上陷入了長久的沉寂之中。

    瑤姬看向人間,輕聲說道:“子淵。”

    高山之上,有白衣書生的身影出現。

    劉春風已經是假都玉山。

    然而面前之人,尤甚於這樣一個春風少年。

    他是子淵,也是宋玉。

    古楚時期,人間知名的美男子。

    劉春風怔怔地看着這樣一個人。

    書生手裏握着一本書卷,手中還有一隻冥河之力流轉的筆,書頁之上有些字跡,依舊很是溼潤。

    子淵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書卷,又轉頭看向瑤姬,目光裏好像永遠帶着許多的哀傷之意。

    只是什麼也沒有說。

    瑤姬看着面前的書生,在這樣的一場關於古老的故事的敘述之中,她的眸光也不再溫柔平靜。

    像是有恨意,也像是有憐意。

    “重新回到人間之後,我時常在想。”瑤姬移開了視線,看着這場由浩蕩的冥河之力帶來的風雪。“假若當年,我依舊是人間神女,是否那樣的故事,就會不一樣。”

    子淵低下頭,沉默地看着手中書卷,輕聲說道:“既往之事,不可更易,無從揣測。”

    瑤姬輕聲嘆息着,說道:“是的,不可更易,無從揣測,就像北方之人常說的命運。我是超脫於他們命運之人,卻也是囿於自我命運之人。縱使是那一位,他又能怎樣呢?”

    劉春風沉默地看着瑤姬。

    不知道究竟是什麼,讓這樣一個連太一之名都能說的神女,卻用了那一位來指代。

    “只是有些東西,不能更易無從揣測。”瑤姬目光落向下方十里平川,伸出了一隻手,無比平淡地說道,“那便再來一次。”

    隨着瑤姬的話語在人間夜色裏落下。

    劉春風驀然轉回頭去。

    高懸於人間之上的冥河在瑤姬的那一句話中,如同遙相呼應一般,萬千冥河之流向着人間而來,萬流磅礴垂落,譬如夜色銀河。

    天地風雪驟變。

    當那些冥河砸落在人間的時候,無數輝耀着神光的天柱自風雪之川中破雪而出——就像是春日時分,在萬般寂然之中,破土而出的竹筍一般。

    這個一直以來以安寧以溫柔示人的黑裙神女,在這一刻,卻是帶上了萬般不可直視的神靈清輝,於高山之上升向天穹,屹立於萬般神國之河之中,冷眼以見人間。

    那一隻向着人間伸出的素白之手中,有着無數黑色的神魂在浩蕩的冥河之力的催涌之下,走向人間,立於那些神光之柱之中。

    最當先的一個,神魂尤其龐大,近乎佔據了那些神光之域的絕大多數範圍。

    那是,東皇太一。

    古楚至高神。

    以‘東’‘皇’‘太’‘一’這樣四個極致之名詞所代表的神鬼,自然便是萬物之巔。

    然而便是這樣的一個存在,都是只剩下了一抹神魂存在,被瑤姬自冥河之中帶了出來。

    無人知曉曾經發生過什麼事。

    而後便是日御,月御,少司命,東君,雲中君,湘君,湘夫人等諸多神鬼。

    紛紛而降人間。

    落於神光之柱之上。

    然而其中少了一人。

    大司命。

    作爲一個執掌生死權柄的鬼神,在古楚諸多神鬼之中,大司命亦是僅次於東皇太一的存在,然而這樣一個神鬼,爲什麼連神魂都沒有留下?

    這是否便代表了一種道門的生死之觀,有生有死,自然之理?

    劉春風怔怔地站在那裏。

    他自然不知道,瑤姬曾經將大司命的神魂,送給了一個槐安的小道童。

    只是很快,劉春風的這些想法,便被無數浩蕩的聲音淹沒。

    “歸來。”

    立於萬千冥河中心的閃耀着神輝的瑤姬輕聲吐出了這樣的兩個字。

    冥河之中,無數身影浮現,如同億萬個生靈在遠古膏盲之中的頌唱之聲一般。

    浩蕩而宏大。

    萬物傾倒。

    “歸來!”

    萬千神光之柱,儼然如同一片風雪神國,萬流垂落,萬音齊頌之中,那些立於神柱之上的神鬼們在寬大的衣袍紛飛之中,緩緩睜開了眼睛。

    劉春風怔怔地看着這樣的一幕。

    不止是十里風雪平川。

    整個黃粱人間,都開始在那些冥河之力的催化之下,流轉着無數璀璨的神光。

    有如星河垂落人間。

    也重重地砸落在這樣一個假都玉山的心頭。

    萬般絕望升起。

    一個要重回人間的神鬼時代。

    世人要如何,才能夠從其中掙脫出來?

    一口滿含着道韻的鮮血自劉春風口中噴出,這個穿着春風道袍的男人,滿臉駭然悽慘地垂手撐着膝頭,佝僂在高山之上。

    在這一刻,他的心思終於紊亂起來。

    他終於知道了爲什麼瑤姬對於人間的一切都毫不在意的原因了。

    這樣的一場洪流,是世人無可阻攔的存在。

    先前所做的一切打算,至此都成爲夢幻泡影。

    螳臂如何擋車,蚍蜉如何撼樹?

    大廈之將傾,世人自是難扶,狂瀾之既倒,一臂豈能挽之。

    劉春風劉春風,道海四疊,亦不過世人爾。

    那些天地之變,仍舊在繼續着,身旁的那個書生卻是轉過了頭,看着身旁那個神色悽然地道人。

    劉春風擡手擦着脣邊因爲心神鬱結而噴出的一口道血,目光哀愴地看向這個書生。

    “子淵大人是在哀憐我嗎?”

    子淵轉回了頭去,看着那些不斷在人間升起的神鬼天象,輕聲說道:“當然不。”

    這個來自兩千多年前的書生自顧自地搖着頭,輕笑着。

    “我有什麼資格哀憐你呢?你尚且有可以爲之努力的目標,但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哪怕一切如神女所說一般,可以重來一次。但是關於古楚的故事,早已經結束在歲月裏了。回來的只是神鬼,而不是那個曾經興盛繁榮的巫鬼神教。”

    二人長久地相對沉默地站在高山之上。

    人間有頌唱之聲而起。

    是。

    ——

    吉日兮辰良,穆將愉兮上皇。

    撫長劍兮玉珥,璆鏘鳴兮琳琅。

    ——

    那是不知起於何處的禮神之音。

    自風雪冥河八方而來,肅穆而低沉地落向整片人間。

    當劉春風聽見這樣的聲音的時候,他便知道,大風歷一千零四年,正月十五,已經來了。

    太一春祭。

    是人間神鬼祭之首。

    在很久以前,世人結束了一年的休息,在正月十五這一日,大祭東皇太一,以此爲一年勞作的開端與美好的期望。

    只是這樣的故事,在大風之朝裏,早已經被世人遺忘得乾乾淨淨,只有南楚那邊,有時候依舊保存這這樣的習俗。

    那些風雪之中,有烈火騰然而起,躍動在風雪神柱之下,楚人自然尚火。

    不知何時出現那些十里平川之中的無數巫舞之女們,頭戴繁紋之器,身披桂椒之植,手捧祭禮之劍,於那些神火之側,在浩然祭樂之中,開始翩然起舞。

    且舞且頌。

    諸般神鬼盡皆側身,微微躬身面向那一個立於神光之柱正中那一個肅穆的神魂之影。

    便是依舊存世,立於冥河萬流之中的瑤姬,亦是恭敬而立,輕聲而頌。

    ——

    吉日兮辰良,穆將愉兮上皇。

    撫長劍兮玉珥,璆鏘鳴兮琳琅。

    瑤席兮玉瑱,盍將把兮瓊芳。

    蕙餚蒸兮蘭籍,奠桂酒兮椒漿。

    揚袍兮拊鼓。

    疏緩節兮安歌,陳竽瑟兮浩倡。

    靈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滿堂。

    五音紛兮繁會,君欣欣兮安康。

    ——

    諸般樂器昂揚繁烈而止,又倏然再起。

    節奏更爲悠長熱烈。

    而這一次,天地同頌。

    人間冥河,四方上下,萬般之中,都開始唱頌着。

    吉日兮辰良......

    而在那些紛揚熱烈的春祭之頌中。

    一個悽然的道人,早已經被淹沒下去。

    ......

    人間當然也看見了那樣恢弘的一幕。

    四野上下,天地八方,無處不可見,這樣的一場太一春祭。

    世人也許從未想過,一起會是這般模樣。

    卿相站在南衣城頭。

    北方妖族之事尚且點燃。

    南方邊已經真正脫離了控制。

    這個來自南方謠風的人間大妖,無比沉默地看着南方天穹之中的那些神光,那些神鬼之影。

    一個本該在古楚時候便結束的故事,重新降臨了人間。

    沒人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世人只知道,這是他們無從應對之事。

    卿相並沒有長久地看下去,轉身走下城頭而去。

    懸薜院是黃粱懸薜院。

    而他卿相,是人間的大妖。

    南衣城外的人間,同樣有了許多紛亂。

    那是山月城的消息走漏之後。

    無數倉皇而起的妖族。

    城頭之下,姜葉那些劍宗弟子們安靜的在那裏等待着。

    南方的故事,他們管不了。

    便是槐安的故事,他們都是有些應接不暇。

    是以那一場春祭如何,他們自然無暇顧及。

    “白鹿城快要落入妖族之手了。”

    姜葉只是沉聲說了這樣一句話。

    ......

    槐安東海小鎮。

    一路跟隨着卜算子的小道童好像聽見什麼聲音一般,下意識地就要回頭往南方看去。

    只是卜算子很快便將王小花的頭攬了回來。

    “發生了什麼?”

    王小花茫然不解地問着。

    她的心中似乎隱隱有些躁動,不知從何而來,不知因何而來。

    那是一種無比沉穆的感覺,長久地縈迴在腦海之中。

    她覺得自己體內彷彿有什麼將要破體而出。

    卜算子用一身道韻護住了她,平靜地說道:“沒什麼,不要回頭,不要去看。就像你不看人間一般。”

    王小花沉默了很久,而後輕聲說道:“所以那是什麼東西?”

    卜算子輕聲說道:“南方的,古老的,終將沉眠的故事,你要將他們忘之腦後,拋之身後。”

    從此再不提起。

    再不提起一切過往。

    痛苦或是幸福。

    唯人間華美而無上。

    王小花懵懵懂懂地點着頭。

    .....

    “等我的劍回來了,也許我會改變一些主意。”

    高山之上有兩個身影安靜地站在月色之中。

    天心月圓,華枝春滿。

    神河看着眼前那一枝春華復甦,春意滿枝頭的枝椏,無比平靜地說道。

    在他的身後,便是南方的那些神光輝耀。

    然而他什麼都沒有去看。

    神河的劍叫做靈臺。

    與叢刃的劍一樣,都是曾經磨劍崖的崖主之劍。

    南衣用方寸的時候,青衣手握的便是靈臺。

    “你不覺得已經很晚了嗎?爲了一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你已經失去了半壁人間。”

    叢刃抱着劍,站在一旁,遠遠地眺望着那場人間矚目的太一春祭。

    二人向背而立。

    然而腳下的影子卻是交錯的。

    也許是曾經同爲叢中笑的弟子。

    也許是同樣身兼萬法之人。

    或許是更多的,不爲人知的東西。

    神河擡手捏住了那條枝條,湊到了鼻尖輕嗅着春風之意。

    人間大概從未想過這樣一個威嚴沉鬱的人間帝王,當今天下共主,會做出這般細膩之事。

    “沒關係。它們會回來的。天意人意之事,雖神河亦不可測,但我會盡我之意。”

    神河鬆開了那枝花枝,任由它彈了回去,在春風月色裏招搖着,落了一些花瓣。

    這個一身黑金色帝袍之人轉回頭去,無比平靜地看了一眼南方的天空。

    “我不想給的東西,哪怕她是瑤姬,也不要想便這樣輕易的得到。”

    神河看向一旁的叢刃,緩緩說道。

    “但我首先需要處理一些麻煩事。”

    叢刃微微笑道:“比如我。”

    神河平靜地說道:“是的,比如你。”

    但還有更多的東西。

    二人都沒有說出來。

    只是在月色下安靜地站着。

    ......

    青天道之中。

    陳懷風與江山雪安靜地站在湖畔小居之外。

    這裏自然不止他們二人,還有諸多青天道的師兄弟與師叔。

    當那些來自南方的風雪被神光照耀的時候,所有人都出現在了這處小竹居外。

    白玉謠的聲音帶着一些虛弱之意,自小竹屋中傳來。

    “人間妖族之事,需要諸位前去人間協平。”

    有人大約十分不解。

    “妖族之事,應該已經平定。”

    “我們錯算了一些東西。”白玉謠的聲音很是平靜。“沒有看見真正的風浪。”

    人間之事,自然是難以一眼看清的。

    “槐安南方已經陷入兩族之亂之中。很快北方亦然,我需要你們儘快,將人間安撫平定下來,此次之事,無劍宗道門之分,陳懷風你可以去想辦法聯繫你劍宗之人。”

    “懷風依言。”

    陳懷風行了一禮道。

    “江山雪你去一趟山河觀,這樣的故事雖然因爲那一座道觀而起,但是終究不是所有觀中之人都參與在內。”

    “依觀主所言。”

    小竹居中平靜下來,一直過了許久,白玉謠的聲音才重新響起。

    “你們要做好準備。”

    “我們的陛下一旦回來,也許便會對黃粱用兵了。”

    所有人都沉默地站在那裏。

    死守槐安,自然是最好的選擇。

    只是作爲槐都之側的青天道之人,心中都是清楚。

    倘若神河這樣選。

    他便不是神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