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假都的一日風雪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秋雨半浮生字數:5883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劉春風淋着風雪出了城。

    假都雖然對於世人而言是封城的,然而對於劉春風這種人,封與不封,自然都是沒有意義的事情。

    太一春祭之地,在假都往東十里,一片風雪山川之中。

    縱使是劉春風,亦是沒有想到會是這樣。

    所有人都以爲神女迴歸人間,那些神鬼之地,便應該是凌駕於世人之上,於假都之中再闢一神鬼之城。

    只是那片春祭之地,卻是並沒有在假都之中。

    風雪山川,縱使有着九司協助,又如何在這麼快的時間裏,再造一座神鬼之都?

    這是劉春風所不能理解之事。

    除非。

    這個三十歲的懸薜院道人在山道上停了下來,看着這場人間風雪。

    而後從素白微青色的道袍下,生出一隻手來,接住了一片雪花。

    雪中有着許多的冥河之力,對於世人而言,自然不是什麼好東西,只是它的意味柔和,如同被人軟化過一般。

    冥河之力最爲顯着的,便是寒意。

    極致徹骨的寒意。

    這是當年冥河逆流之事帶給世人的體驗。

    能夠讓這樣一場雪如此長久地覆蓋人間,自然是極爲驚憾的人間偉力。

    但是神女當真出過手嗎?

    劉春風靜靜地看着那片雪花。

    整個假都也許有過不少的喧囂。

    但沒有任何喧囂,是來自那位長久駐留在宮中的神女大人。

    就像那片巫山一般,安靜地佇立在大澤中。

    劉春風看着那片雪花在手中融化,而後垂下手來,繼續向前而去。

    十里是一個極爲短暫的距離,縱使劉春風沒有身化道風,亦是沒有走多久的時間,便出現在了某處高山之上。

    在這裏,他終於感受到了一些頗爲濃郁的冥河之力,然而站在山頂往東而去,一線平川,依舊什麼都沒有。

    只是那種心中來自道韻的抗拒與厭惡之感,正在不斷地增強着。

    那一片風雪青山之後的平川,有什麼?

    劉春風眯着眼,眸中有道文漸漸浮現,越過那些雪幕,向着那裏仔細地看去。

    至此,劉春風才終於看見了一些東西。

    是人。

    但那些不是修築神廟事務的工匠,而是一些尋常的世人或者巫鬼道之人。

    在風雪山川的小道上,正在彷徨着躊躇着。

    人們好像眉頭緊鎖,正在尋找着什麼。

    劉春風看了許久,才意識過來,那些人應當與自己一樣,是來尋找那些春祭之事的。

    只是今日已經正月十四,事到如今,依舊沒有任何痕跡在這一片風雪之地展現。

    這無疑是極爲怪異的事情。

    難道神女大人想像神蹟再現一般,讓這片風雪之地,倏而之間,拔出一整片風雪神都來?

    還是說所謂的假都向東風雪十里,只是一個幌子?

    劉春風皺着眉頭站在那處山上。

    又覺得不太可能。

    以神女的性子,不可能會做出這樣的事。

    所以究竟是什麼?

    劉春風忽然聽見了身旁似乎有着一些細微的腳步聲。

    驀然轉回頭去。

    便看見了一個黑色長裙的女子,眉眼柔軟而平靜,正在那些山道上,緩緩而來。

    這個懸薜院春風院長在風雪裏沉默了許久之後,看着那個走上山巔的女子,而後微微彎腰,行了一禮。

    “見過神女大人。”

    ......

    懸薜院那個據說是前朝先帝後人的流雲劍宗叫做寒蟬的傢伙,在一大清早便出了門的事,在假都之中正在緩緩傳開。

    於是人們紛紛跑去了皇宮外等着,想看看會發生什麼事情。

    只是坐等右等,都沒有看見那個未曾謀面的,可能是他們的陛下的人出現。

    於是人們開始議論了起來。

    “我聽說他身高一丈,體型魁梧,面貌兇狠,帶着一柄被血垢蓋滿了的劍,走到哪裏殺到哪裏。”

    “放你媽的屁,他不是只有四尺嗎?像個小屁孩一樣,躲在陰影裏,暗戳戳地給你來一劍。這他媽才叫殺手好嗎?你那叫做開無雙。”

    “大哥,那是流雲劍宗的殺手啊,不開無雙開什麼,開玩笑嗎?”

    好像很有道理的樣子。

    流雲劍宗作爲槐安三大劍宗之一,或者說,在當下人間,其實是屬於與人間劍宗平分江山的存在,畢竟磨劍崖上十年劍宗,早已經消失了。

    這樣的一個地方,黃粱不可能不知道。

    人們七嘴八舌地說了許久,依舊沒有看見有人來。

    於是有一些晚來的人帶來了消息。

    寒蟬確實出門了。

    但是,好像他還在人間閒逛,據說去酒肆裏喝酒去了。

    人們面面相覷,看向皇宮,心中想着,這是真不給面子啊。

    至於那兩個爭論着寒蟬到底是什麼模樣的人,聽見了這個消息後,乾脆離開了皇宮這邊,向着懸薜院的方向而去。

    今天倒要看看寒蟬是開無雙還是開潛行。

    二人冒着雪,在街檐下一路小跑過去。

    途中路過了一個穿着雪色大氅提着劍握着一壺酒的男人,但是二人並沒有在意,直接說了聲借過,便跑了過去。

    寒蟬古怪地回頭看了一眼二人,心想他們難道家裏着火了?

    不過寒蟬只是看了一眼,便重新轉回了頭來。

    因爲他看見了一個有意思的人。

    李三懷揣着新撿來的銀票,哼着春風得意的小曲,在街邊與人吹着牛。

    “我和你講,那些人不知好歹,神女這樣的存在,是人間的大福音,像我在短短的十來天裏,都發了兩次橫財了,你別不信,你只要誠心念着神女,每日早中晚供奉三次,你也可以像我一樣。”

    那人哂笑着,大概是在嘲諷,也許也有一些忿忿。

    畢竟李三將那張銀票,給他晃了一眼。

    難道是我不夠虔誠?

    不然神女怎麼就偏愛這個爛賭酗酒,鬧得他媳婦都差點和人跑了的李三?

    李三隻當那種笑容是在稱讚自己,說着便興奮了起來。

    “什麼寒蟬,我就在這裏等着,他要是敢從這裏過,老子上去就是咣咣兩拳。”

    那人似笑非笑地看着李三,說道:“他可是修行者。”

    “修行者怎麼了!”李三脖子一梗,拍着胸脯,裏面的那張銀票都被拍得露出了一角。“有神女庇佑,我李三刀槍不入,長生不死......”

    李三的話並沒有說完,因爲有柄劍帶着劍鞘抵在了他的喉嚨上。

    他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轉過頭看過去,便見前不久才見過的,那個束袖裹腿的劍修,換了一身雪白的大氅,站在街沿上,平靜地看着自己,只是那些平靜裏,似乎還有着許多不方便示人的誠懇。

    李三沒有敢說話,哪怕抵在喉嚨上的只是一個劍鞘,但是那種冰冷的寒意,還是直入骨髓。

    “謝謝你。”

    寒蟬用着一種很是平靜漠然的臉色,說着一種極爲真誠的話。

    而後伸出一隻手,從李三的懷中抽出了那張銀票。

    “幫我又找回了一些錢。”

    李三看見那張銀票被抽走的時候,渾身都開始顫抖着,也許是痛苦也許是悲憤。

    瞥見一旁那人諷笑的神色時,又想起了自己說的那些話。

    神女庇佑,刀槍不入。

    於是怒吼一聲。

    “我和你這狗賊拼了!”

    說着便伸出雙手,一把抱住了寒蟬的劍,想要把劍奪過來,只是纔始碰到那柄劍鞘,整個人就飛了起來,而後像是一個麻袋一樣在長街中央落了下來,躺在那裏痛苦地嚎叫着。

    “哎呦哎呦~”

    寒蟬收回了劍,將那張銀票放入了自己懷裏。

    向着那邊走去,停在了不住地打着滾來緩解着疼痛的李三身前,誠懇地說道:“麻煩你今日回去再好好乞求一下神女大人,畢竟我還丟了不少的錢。”

    李三隻是顧着哀嚎着,大概也是沒有聽清寒蟬究竟說了什麼。

    只是隱隱約約地聽見了什麼‘神女’,什麼‘錢’。

    於是很是悲傷地嚎啕着,蹬着腿叫喊着。

    “王八犢子,只會搶錢的玩意嗚嗚嗚嗚嗚嗚。”

    寒蟬忍着笑意,從一旁走了過去。

    所以自己這樣算不算欺男霸女?

    寒蟬很是古怪地想着。

    然後便看見先前跑過去那兩個人又跑了回來,中途還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李三,又看了一眼寒蟬,又跑了過去。

    大概是跑到了懸薜院那邊,得知寒蟬已經走了,於是又折了回來,打算追上去看看到底是一丈還是四尺。

    寒蟬隱隱約約還聽見風雪長街裏跑遠去的二人在那裏嘀咕着。

    “不會就是他吧。”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誰家殺手這般模樣?”

    寒蟬停在了那裏,心想什麼叫這般模樣?

    難道我很醜嗎?

    當寒蟬這樣想着的時候,便看見了街邊很是小心地繞開了人羣在那裏獨自走着的柳三月。

    又低頭看着自己。

    應該不醜吧。

    寒蟬如是想着,又擡頭看了眼天色。

    假都已經大雪許久,天色陰沉,很難分辨得出是什麼時候。

    但是很顯然,現在時間依舊早得很。

    所以寒蟬決定先去吃點東西。

    當皇宮那邊等着的人們得知寒蟬喝了酒,又去吃麪了的時候,終於確定了。

    這就是不給面子。

    那二人趕到那處麪館的時候,這一次倒是趕上了。

    一眼便看見了那個坐在窗口,一身雪色,神色淡漠的男人。

    面大概還沒有下好。畢竟大家都去看熱鬧了,麪館的人也沒有想到會有人來吃麪,所以便要慢一些。

    所以寒蟬的劍放在桌面上,平靜地坐在那裏目不斜視地等着。

    寒蟬確實沒有一丈,也不止四尺。

    就和尋常的世人一樣。

    二人雖然有些驚豔這樣一個流雲劍宗的劍修的模樣。

    但卻也有些失望。

    因爲不夠詭奇。

    或許是人間美男子,但不是人間奇男子。

    於是看了一陣之後,又悻悻地離去了。

    寒蟬其實對於兩個人在做什麼,好奇得很,只是現在的他,並不能表現出好奇的神色來。

    是以也只能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裏。

    面過了許久才端上來,那個麪館老闆起初有些畏懼。

    直到寒蟬在桌子上拍下了那一張鉅額銀票。

    麪館老闆在遲疑地問了好幾次之後,終於確定了這就是今日的面錢。

    於是喜笑顏開地收了下來。

    “您才是真神仙真陛下。”

    麪館老闆的誇讚頗爲真誠。

    而寒蟬只是面無表情地開始攪着面,而後端端正正地吃了起來。

    這樣的吃麪自然是不愉快的。

    寒蟬喜歡給剛好價格的錢,而後抱着碗,蹲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地吃着,然後心滿意足地嘆着氣。

    只是有時候必須要裝一裝,世人才會有感覺。

    這大概是寒蟬吃得最一絲不苟的一碗面。

    沒有一滴油污濺到了身上,在那片雪色裏添上一點污漬。連面上的油汁,都沒有越過脣齒的範圍,世人吃的滿嘴流油,與這裏是毫不相干截然相反的詞。

    寒蟬安靜地吃完了那一碗面,而後將筷子端端正正地放下,麪館的掌櫃大概也很懂,在一旁遞過來了一碗茶水,等到寒蟬喝完了茶水漱完了口,又遞過來一塊乾淨的溼毛巾。

    窗外風雪依舊。

    吃完了面的寒蟬並不急着走,而是坐在那裏沉思着。

    外面漸漸有了不少人。

    不知道寒蟬在那裏想着什麼。

    大概是什麼很是沉重的東西。

    寒蟬想得確實很沉重,那就是怎麼才能熬到下午。

    只是在面館裏坐一天,顯然也是不太合適的。

    所以寒蟬坐了一陣,拿起了劍,走出了門去。

    世人與寒蟬不熟,寒蟬與世人也不熟。

    是以滿街寂靜,誰也沒有說什麼。

    寒蟬便在人間長街上走走停停。

    皇宮是在假都北面。

    倘若懸薜院在南面,自然便可以拖延更長的時間。

    可惜懸薜院在東面。

    那些街巷再長,終究也不過是那些距離。

    好在風雪知意。

    也許是真的快要結束了。

    在寒蟬吃完面之後,便突然下得大了許多。

    人間飛絮如白梨。

    也許真的是春風來了。

    只不過春風並不在假都,而是都外山林之中。

    長街空無一人,只是無數遮蔽了視線的風雪,寒蟬理所當然地帶着劍,在雪檐下等着,一如所有的世人一般。

    人們很是古怪地看着那片浩蕩風雪裏按劍而立的白氅男子。

    心想你難道真的打算拖到一日將盡再過去?

    寒蟬如果知道他們在想什麼,肯定會誠懇地誇上一句。

    你可真聰明。

    暴雪在暮色出現在天邊的時候終於停了下來。

    似停非停。

    只是不再像先前那般狂暴。

    等得昏昏欲睡的人們,終於發現寒蟬擡頭看了一眼暮色,而後開始向着皇宮方向走去,於是精神一震,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這一次寒蟬確實沒有再閒逛亂走,按着劍在風雪裏平靜地走着。

    世人被壓抑了許久的心思,終於活絡了起來。

    一路懷揣着期待,隨着寒蟬去了宮門那邊。

    宮門處等着的近侍早已經風雪白頭,只是看起來依舊毫無怨言。

    大概就像昨日面對懸薜院的先生時所想的一樣。

    他是沒得選的。

    寒蟬的身影終於出現在了宮門正對的那條長街上。

    滿街寂靜,目送着這個從北方來的劍修向着宮門而去。

    近侍待到寒蟬走到宮門外,看了眼身後,有人捧着一個托盤走了過來。

    “請先生解劍。”

    代表懸薜院意志而來的寒蟬,大概稱之爲先生也沒有錯。

    寒蟬停在了那裏。

    假都的人們亦是在看着,不知道寒蟬是否會解劍入宮。

    寒蟬安靜地看了那個近侍許久,後者眼神裏有着一絲懇求。

    寒蟬自然明白那是什麼意思。

    所以他將手中之劍放了上去。

    近侍鬆了一口氣。

    宮外長街裏多了許多竊語之聲,大概亦是對寒蟬看低了幾分。

    只是很快,風雪裏便譁然起來。

    那名近侍亦是怔怔地站在那裏。

    因爲寒蟬將劍放上去之後,在一聲無比清脆悠長的劍鳴聲中,拔出了自己的劍。

    盤中只剩下了一個劍鞘。

    寒蟬提劍在手,平靜地說道:“流雲劍宗的人,沒有劍離手的習慣。”

    近侍沉默地看着提劍在手照人間白雪的寒蟬,而後自盤中將那柄劍鞘拿了過來,雙手呈上。

    “先生還是請劍入鞘吧。”

    寒蟬送劍入鞘。

    近侍輕聲說道:“請隨我來。”

    而後向着宮門之內的宮道上帶路而去。

    寒蟬亦是平靜,什麼也沒有說,提劍而去。

    宮門緩緩閉合。

    人間可見,便只剩下了一些帶了暮色的飛雪。

    宮外四處瞬間響起了無數喧鬧之聲。

    他們所想象中的,那種寒蟬冷聲而懟陛下的場面並沒有發生。

    甚至從頭到尾,都只是說了一句話。

    然而便是這一句話,卻也足以讓世人議論回味許久。

    北方劍修確實是北方劍修。

    劍上的道理,在雪中照一照人間,旁人自然就懂了。

    解劍自然不可能解劍,你要解劍,那我就直接解鞘入宮。

    當然,寒蟬能夠這樣做,便是因爲他本身便是人間上層的修行者,大道四疊浪,無論南北,都是需要慎重對待的。

    柳三月安靜地站在那裏。

    他所看見的東西自然是不一樣的。

    所以他的神色凝重。

    越過那些風雪,像是想要看見那個走在宮中風雪裏的寒蟬一般。

    那些宮道他並不陌生,終究曾經在其中來往過。

    只是縱使如此,他也依舊有些看不清,在那之中,究竟會發生什麼。

    然而不管怎樣。

    這樣一個故事,總要在太一春祭結束之前,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