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三尺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秋雨半浮生字數:6282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世人只知道李山河有一個名字叫做道生我。

    只是從未想過,他還有一個名字叫做樂朝天。

    這不是化名,而是本名。

    就像曾經在大澤裏,柳三月曾經問過卜算子一個問題。

    李山河是因爲學了山河一指才叫李山河。

    那麼你呢?

    所以卜算子叫謝朝雨。

    李山河叫樂朝天。

    只是這個名字,大概在當年青天道內亂之時,就已經未曾用過了。

    所以世人無從得知,亦是正常。

    人生百年如流水。

    五十年亦然。

    張小魚在劍崖之下做的那個並不完整的夢裏,倘若那幅田埂裏少年跌倒的畫面再清晰一些,那個停在了十二歲少年面前的年輕道人,自然便是笑眯眯的聲音溫和的樂朝天。

    所以南島雖然猜了許多。

    卻也始終未曾猜過,這樣一個師弟,便是當今山河觀觀主,被世人稱爲瘋子,稱爲惡人的李山河。

    張小魚安靜地站在那裏。

    沉默了很久,而後輕聲說道:“那就叫師弟吧。”

    山河觀兄友弟恭。

    叫師父,自然會有許多的麻煩。

    師弟不一樣。

    師弟是南島的師弟。

    樂朝天輕聲笑着,坐在樓上說道:“自然可以。”

    峽谷裏長久地寧靜着,下面有劍光飛舞,也許便是天涯劍宗那個新收的弟子在試劍。

    張小魚感受着那種劍意,裏面有着很清晰的人間劍宗劍意的影子。

    這固然是一件令人好奇的事,只不過張小魚並沒有心思去想那些東西。

    只是在崖邊臨風而立。

    “你是什麼時候改了主意的?”

    當初要張小魚去殺一個傘下人的,是樂朝天,遠離北方,藏在嶺南山裏誠懇地教着那個少年許多人生道理的,也是樂朝天。

    這樣的一個故事的開端。

    是張小魚入觀之後的第一年。

    彼時還是一個少年的張小魚站在山河觀熱烈的燈火之中,回頭看着自己那個分明已經很多歲了,卻依舊年輕的師父。

    ——我入門修行,是爲了什麼?

    某個年輕的道人輕聲說道——爲了殺一個撐着傘的人。

    那時的南島,大概還沒有傘,也沒有開始喝桃花酒。

    很多的故事都還沒有開始。

    而某個道人似乎便已經知曉了許多東西。

    是的,他是謝朝雨的師弟,白風雨的弟子。

    許多東西,卜算子白玉謠會,樂朝天自然也會。

    張小魚後來站在劍宗後門的時候,看見那個撐着傘的少年的時候,其實愣了一下。

    那時他想了很多的東西。

    譬如連我後來會與師父你鬧翻這樣的事,你都知道嗎?

    命運當然不會是清晰的東西,它是模糊的朦朧的,一切都藏在不可窺視的迷霧之中。

    但是他依舊選擇了將自己的劍送入了因果。

    因爲張小魚的另一個師父,也做了同樣的決定。

    於是張小魚等到了某場蔓延至南衣城城頭的風雪,與一個極盡疲憊的少年。

    只是這樣的一個故事顯然也是有結尾的。

    “當我看見了那一場三尺命運之外的風雪的時候。”

    樂朝天輕聲說道。

    張小魚長久地站在那裏,過了許久,才轉回身去,微微擡起頭,面朝着小樓之上的樂朝天,很是誠懇地問了一個問題。

    “什麼是命運,如何又是三尺?”

    樂朝天低頭看着那張琴,那日他吐的那口血已經有些印痕在那上面。

    這便是命運的三尺。

    只是這樣的東西,也許依舊不夠明確。

    李山河決定再給自己的這個弟子上最後一課。

    所以撫琴的樂朝天,看琴的李山河,無比平靜地與張小魚講了一個故事。

    從自己的師兄,卜算子謝朝雨那裏聽來的一個故事。

    ......

    “聽說你通曉人間,熟知命運。”

    叢刃坐在橋邊看着謝朝雨說着,順手從一旁的桃樹上摘了一片青綠的葉子。

    “那麼你來猜一猜,這片葉子碎了沒有。”

    謝朝雨沉默少許,而後輕聲說道:“這是不能猜到的東西。”

    你說它沒碎,那麼叢刃就會以劍意將它摧毀。

    你說它碎了,叢刃就什麼都不會做。

    但是年輕的謝朝雨取了巧,緩緩說道:“它在你心裏曾經碎過。”

    叢刃很是驚歎於這個年輕人的思維,於是鬆開了那片葉子,很是讚歎地說道:“你確實能夠看到一些命運,但是不能窮盡它。”

    謝朝雨輕聲說道:“命運如何能夠窮盡?”

    於是叢刃與謝朝雨也講了一個故事。

    這個故事發生在更久以前。

    ——

    叢刃偶然遇見了一個迷迷糊糊醒來的青裳少年。

    也問了他一個同樣的問題。

    “前輩猜一猜,這片葉子碎了沒有。”

    青裳少年打着哈欠說道。

    “沒有碎。”

    叢刃怔怔地在那裏站了許久。

    他攤開了手。

    手中的草葉很是完整,什麼也沒有發生。

    他一直以爲這個問題是沒有答案的。

    然而當那個青裳少年說出沒有碎的時候,叢刃想了很久,卻也不得不承認。

    是的,這是有答案的問題。

    青裳少年什麼也沒有做。

    但是叢刃也什麼也沒有做。

    他沒有用劍意摧毀那片葉子。

    因爲他不敢。

    哪怕少年只是在打着哈欠,找着自己的酒壺。

    ——

    “舉頭三尺有神明。”叢刃平靜地說道。“這裏的神明,並不是黃粱的鬼神,而是某個比任何世人都要高的存在。”

    謝朝雨沉默地站在那裏,緩緩說道:“所以人間命運是可以窮盡的,在三尺之上,在那個足以掌控人間的人手裏。”

    這是最初的命運三尺的由來。

    從一片握在手心的葉子看出來的東西。

    ......

    樂朝天坐在樓上,擡手按在琴絃上。

    “師兄的那場風雪,是一切窺探命運之人都不能控制的東西。”

    張小魚沉默地聽着。

    “當他握住那柄傘,他便在我們的窺視之外。便是叢刃,都要誠誠懇懇的勸慰一句——握緊你的傘哦少年。”

    張小魚自然明白這些東西。

    這也是叢刃自始至終,不願意南島入劍宗的原因。

    只是直到現在,他才意識到。

    原來那便是命運的三尺。

    世人之上的三尺。

    “我曾經對那樣一個少年懷抱着無比的恐懼,青天道故事,給我們所有人都留下了太過於深刻的印象,所以在那樣的恐懼裏,我的第一反應就是殺了他。”

    樂朝天微微笑着說道:“但是很顯然,在看命運這方面,我不如朝雨師兄,也不如叢刃前輩。”

    “人間大流自天上而來,自然不可以堵之,我們只能盡力的去疏導他,泯滅他的憤恨,澆卻他的塊壘,柔化他的本心。他要走十二樓的路,卻也正好,正好適合成爲一張用於作畫的白紙。”

    李山河能夠畫人間山河,自然也擅長畫一些別的東西。

    樂朝天自然是畫畫的,也是弄曲子的,但也是替人間治水的。

    張小魚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裏,過了許久才輕聲說道:“那我呢?”

    樂朝天微微笑道:“從你離開山河觀,便是你命由你不由我,問我做什麼?”

    張小魚沉默地站在帶着涼意的春風裏。

    樂朝天彈着曲子,緩緩說道:“觀裏的事,我不會再管,你要去走你師兄的路也好,走自己的路也好,都是你自己去選。”

    曲聲平和,只是其中隱隱有些哀傷之意。

    “哪怕你依舊覺得像我這樣的人,非死不可。”

    這個坐於樓中的年輕人依舊眉眼寧靜。

    “我也不會在意。”

    “至於你後來藉着刺向師兄的那一劍,將那些污名污水潑向山河觀,這是正確的。”

    樂朝天輕聲說着,曲聲戛然而止,他鬆開了手,疊於腹前,平靜地看着面前的弟子。

    “所有人曾經都猜測過誰會是山河觀下一代觀主,說法不一,無非是李石,陳青山,或者你。”

    樂朝天擡頭看向人間,神色淡然。

    “但山河觀不會有下一代觀主。”

    “這樣一座道觀,只會存在一代。”

    “你們不殺了我,我日後也會殺了你們。”

    樂朝天重新低下頭來,神色漠然。

    “你們天賦太高,我不會放心。”

    兄友弟恭,上慈下孝。

    張小魚默然無語地站在那裏。

    至此他才終於明白了爲什麼李石會早早地離開了山河觀,在關外建了一座溪雲觀。

    師兄當然知道的會比師弟多。

    一如當年白風雨之事。

    最開始發難的,便是謝朝雨。

    小樓裏的樂朝天與往日的態度是截然不同的。

    也許多情無情,本就只是一念之間而已。

    無情流水多情客也未必不能是多情流水無情客。

    所以大概樂朝天最喜歡,真的便是小白劍宗那個天賦平平的小少年陸小三。

    二人長久地站在那裏。

    峽谷裏卻是傳來了一些唉聲嘆氣的聲音。

    正是從天涯鎮背劍名回來的陸小三。

    屁股依舊疼痛的小少年一路拄着柺杖,哎呦哎呦地走着,一面隔了老遠就在那裏喊着。

    “師叔,師叔,快來扶下我。”

    樂朝天臉上的神色斂去,又帶了一些笑意,看着下方的張小魚說道:“幫我把他扶上來怎麼樣,師兄?”

    張小魚什麼也沒有說,卻也是向着峽谷走去。

    陸小三自然是認得張小魚的。

    畢竟那晚的那場火鍋才過去沒有多久。

    只不過短短的一月之間,這個劍宗師兄,就變成了一個瞎子了?

    陸小三其實很是好奇。

    不過他也知道有些東西能夠瞎說,有些東西不能亂問。

    畢竟自己只是一個弱小可憐又無助而且還被打爛了屁股的小少年。

    萬一問得他不高興了,也不知道樂朝天能不能保住自己——畢竟那晚也是聽見了樂朝天叫他師兄的。

    在問了一下,得知是樂朝天懶得動,讓他來幫忙攙扶上去之後,陸小三倒也放下心來。

    畢竟如果樂朝天叫他師兄還不可靠,但是南島也叫他師兄,那就是很可靠的事了。

    陸小三也不知道爲什麼會有南師叔比樂師叔可靠的念頭。

    不過大概二人半斤八兩吧。

    張小魚把陸小三帶到了樓邊,什麼也沒有再說,在春風裏平靜地離開,大約是爲了不惹得陸小小厭煩,走了一段,便化作了劍光,一如來時一般。

    “他來做什麼?”

    陸小三艱難地爬上了小樓,趴在小樓門口舒服地鬆了一口氣,忍住了打個滾慶祝一下的想法,很是好奇地看着那個遠去的瞎劍修。

    樂朝天歪頭想了想,說道:“大概是有些東西不是很明白,想來問一問。”

    陸小三狐疑地說道:“問你?”

    樂朝天說道:“當然不,是問你南師叔,可惜他已經不在嶺南了,我們就閒聊了一下。”

    陸小三古怪地看着樂朝天。

    “他在樓下你在樓上,這樣叫閒聊?”

    樂朝天笑道:“不然呢?還請他吃火鍋嗎?”

    陸小三聽到這裏倒是點了點頭,說道:“有道理。”

    樂朝天又繼續彈着琴,一面問着陸小三今日的情況。

    “今天背得怎麼樣?”

    陸小三很是舒服地蛄踊了一下。

    “還行,我問了一下草爲螢,大概沒有多少了。”陸小三說着,又想了想。

    “大概這個月內能夠背完。”

    “到時候我就是人間首屈一指的大劍仙啦!”

    小少年很是興奮地說道。

    樂朝天在一旁微笑着。

    口頭上與暢想中的劍仙,自然比真實存在的劍仙要有趣得多。

    二人正在那裏休憩着。

    陸小小卻是再度走了上來。

    樂朝天看着後者臉上的喜色,笑眯眯地說道:“我真的多了一個師侄了?”

    陸小道:“是的。”

    陸小三在一旁好奇地說道:“什麼師侄?師父你又收弟子了?是不是叫陸小六?”

    “......”

    陸小小走到了小樓中,在二人身旁坐下。

    “什麼陸小六,又不是小白劍宗收弟子,是天涯劍宗,你伍師叔收弟子,不過小三你到時候別咋咋呼呼叫別人師妹,那可是.....”

    陸小小後面說的那些陸小三已經沒有聽進去了。

    只是兩眼發光地趴在那裏。

    啊,是師妹。

    小小的,軟軟的,香香的,打一拳會哭好久的小師妹。

    陸小三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屁股怎麼這麼不耐打。

    等自己屁股好了,一定要去嚇一嚇這個小師妹。

    嘿嘿。

    陸小三在那裏偷偷想着。

    陸小的他是真的一點都沒有聽進去。

    至於陸小小也沒有發現陸小三的小心思,只是在和樂朝天說着一些別的去了,便是過段日子收弟子,要他去劍宗裏,給伍大龍撐撐場面。

    樂朝天雖然有些懶,但是這樣的事情倒也不是不行,自然便答應了下來。

    陸小完了之後,又囑咐了陸小三幾句,而後下樓去了。

    等到陸小小離開之後,樂朝天才笑眯眯地看着陸小三。

    “你小子,又在想什麼?”

    陸小三回過神來,擦了擦口水。

    “沒有,絕對沒有,我陸小三可是正正經經的大劍仙。”

    小少年說的義正言辭理直氣壯。

    這未嘗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天賦異稟。

    如果是陸小二,肯定端不住了,開始心虛了。

    不過陸小二大概也不會像陸小三這般胡來。

    樂朝天也沒有拆穿他,只是笑眯眯地轉回了頭去。

    彈曲而唱。

    “問餘何意棲碧山.....”

    ——

    問餘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閒。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

    這是陸小三曾經從天涯鎮背回來的一首詩。

    樂朝天給它譜了曲子。

    陸小三自然不能明白其中的意味。

    ......

    草爲螢坐在劍湖旁,握着手裏酒葫蘆。

    人間春風裏隱隱有着唱曲之聲傳來。

    “......別有天地非人間。”

    草爲螢聽完了曲子,笑眯眯地握住了酒葫蘆喝了一大口。

    自然是別有天地非人間。

    有人並沒有來過天上鎮,只是卻也能夠猜到一些東西。

    ......

    嶺南聽風溪邊。

    山下來了一個少年。

    正安安靜靜地站在溪橋邊。

    橋上二人正在喝酒,也在看着手中的一封信。

    信是少年帶來的。

    但不是少年寫的。

    寫信的人叫做雲胡不知。

    南衣城懸薜院青牛院的大先生。

    這樣的信以往的時候嶺南從來沒有接到過。

    因爲那是一封推薦信。

    信後還附帶着一些這個少年的修行歷程與評價。

    四甲結業,顯然是極爲難得的。

    少年名叫付江南,十四歲,入道見山境。

    便是當初年末總結之後,被卿相送給了嶺南的兩個名額之一。

    至於另一個少年,則是帶着那封推薦信,打算越過嶺南,去流雲劍宗碰碰運氣。

    聽風吟看了許久,而後有些古怪地擡起頭來,看向那個安靜地站在那裏的少年。

    當初院裏分了兩個名額給嶺南的事,聽風吟自然也曾聽說過一些,不過他並不會覺得真的會有人帶着信來嶺南,只是一直都沒有在意。

    直到嶺南解封之後,這個少年真的便帶着信認真地爬上山來,一路打聽着來到了聽風溪邊。

    不止是聽風吟,便是顧山鴻都有些覺得不可思議,在一旁像是渴了一般,不停的喝着酒。

    聽風吟看了許久,沉吟了少許,看向那個叫做付江南的少年說道:“你知道嶺南是什麼地方嗎?”

    少年付江南想了想,說道:“知道,這是一個大部分境界低微的劍修之地。”

    這樣的話雖然有些不給面子。

    但卻也是事實。

    聽風吟沒有什麼惱意,反倒是笑了起來,將手裏的信收了起來。

    “那你還來嶺南?”

    付江南輕聲說道:“我雖然不確定嶺南有什麼,但我相信卿相院長。”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道理。

    嶺南這樣一個地方,爲什麼會突然得到了懸薜院的推薦名額?

    少年並不知道,卿相在想什麼,他一個學子自然不清楚。

    但是卿相是什麼人,人間都很清楚。

    作爲三劍三觀之下的人間大妖,自然不可能無的放矢。

    “有道理。”

    顧山鴻握着酒杯輕笑着說道。

    聽風吟在心裏琢磨了一陣,看着少年問道:“那你有想去的劍宗嗎?”

    付江南說道:“雖然在城裏的時候,我研究了許久的嶺南,也知道前輩是聽風劍派的,旁邊的那位應該是顧前輩,驚鴻劍宗的。但是究竟去哪裏,我願意聽前輩的。”

    聽風吟挑了挑眉。

    “還是一樣?”

    付江南誠懇地說道:“既然已經相信了卿相院長,那麼自然也願意相信前輩。”

    聽風吟重新打開了手裏的那封信,以劍意在上面寫了幾個字。而後那封信被劍風吹回了少年手中。

    “那你去天涯劍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