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此心安處是吾鄉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秋雨半浮生字數:5610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胡蘆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不知道爲什麼在河邊睡着了。

    而河邊有艘小舟停着,鼠鼠正在上面煮着酒,等待着吃燒雞。

    胡蘆有些迷迷糊糊,頭似乎很重,看很多的東西都帶了一些重影的模樣,譬如天邊的寥落的雪色裏,便臥了兩顆荷包蛋一樣的太陽。

    胡蘆還在想着的時候,便看見了自己手裏的酒壺,酒好像已經喝完了,只是裏面貌似還有着一些東西。

    胡蘆晃悠了兩下,但不知道爲什麼,沒有砸開來看看,而是將它丟了,而後帶着醉意翻上了鼠鼠的小船。

    胡蘆看見鼠鼠看向了自己,並且在很認真的聽着什麼。

    但是自己有說話嗎?

    胡蘆沒有聽到自己的聲音。

    只是聽見了冬日河水帶着那種細微的浪聲向下流去。

    然後浪聲消失了,鼠鼠似乎激動了起來。

    然而自己依舊沒有說話,只是兩岸長街的聲音傳了過來。

    像是另一種浪潮一樣,無比嘈雜。

    胡蘆覺得自己一定是被吵到了,所以煩惱的踢翻了鼠鼠的爐子。

    但是自己拔出劍來做什麼?

    胡蘆惶恐地想要控制自己,但是他控制不住,於是眼睜睜地看着自己面無表情地將手裏的劍砍進了鼠鼠的肩頭。

    胡蘆伸出手,想說不要。

    但是他依舊什麼聲音都無法發出來,也無法阻止——他好像在船上,握着劍的是他,也好像在河岸,路過觀望的人也是他。

    而後一切都在胡蘆的惶恐與掙扎裏,向着一個不可更易的壞方向墜落下去。

    他將鼠鼠砍到了河邊冰層上,又舉起了拳頭。

    什麼聲音也沒有,一切都像一場不可更改的戲劇。

    如此冷冽殘忍地在胡蘆面前上演着。

    直到最後一刻,胡蘆擡起手,身下的鼠妖已經再沒有了聲息,胡蘆的酒好像醒了,又好像沒有,但他無比惶恐地看着自己那只沾着各種血肉碎屑的拳頭。

    而後突然跳了起來,攀援着河岸護欄,一路逃離而去。

    直至回到了劍宗之中。

    師兄們正在打牌,胡蘆輕易地撞開門,跌跌撞撞地趴在了師兄牌桌邊。

    “師兄,我殺人了!”

    “我殺人了,我把鼠鼠打死了。”

    “快去救救她,師兄!”

    胡蘆終於聽見了自己的聲音,這聲音如此清晰響亮,如同曾經在心裏響徹過千萬遍一樣。

    梅曲明拿着手裏的牌,把葫蘆扶了起來,皺着眉頭說道:“你在說什麼胡話。”

    “是真的,師兄,快去救救她。”

    胡蘆眼淚汪汪地看着自家師兄說道。

    梅曲明摸了摸胡蘆的額頭。

    “也沒發燒啊,你剛剛一直都在門口靠着門看着雪喝酒啊!你是不是做夢了?”

    胡蘆愣了一愣,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手上乾乾淨淨,回頭看去,門口的臺階上還擺着一個酒壺,上面已經落了許多雪塵,好像已經在那裏擺了很久了。

    那裏還有一個隱隱約約的空出,像是有人曾經在那裏長久地坐着一樣。

    斜對着門而坐的江河海笑着說道:“方纔胡蘆出去的時候,門都沒有關緊,我就看見他在門口喝着酒,然後睡了過去,不知道爲什麼突然跳了起來,然後就一頭撞向了門,我還以爲他突然想撞死自己呢!”

    胡蘆愣在了那裏。

    難道自己剛纔真的是在喝酒,然後睡着了,做了個夢?

    但是怎麼會有這麼真實的夢呢?

    胡蘆依舊記得那種拳頭砸落在臉上,而後血液濺在自己眼睛裏的那種鮮紅的視野。

    還有那些風聲,行人們驚慌的腳步聲,自己沉悶的呼吸聲。

    胡蘆站了起來,重新走了出去,拿起了那個酒壺,晃悠了一下,裏面的酒還沒有喝完,正在晃盪作響。

    梅曲明古怪地在門房看了少許,而後放下了手裏的牌。

    “你們等我一下,我帶胡蘆去看一下,他媽的不準看我的牌!”

    “好的好的,絕對不看。”

    江河海他們笑嘻嘻地說道。

    梅曲明走了出來,牽住了仍在發愣的少年的手。

    “走吧,我們去河邊看看。”

    胡蘆抱緊了酒壺,點了點頭。

    二人在細細的風雪裏,沿着長河一路走去。

    而後在某處河岸邊看見那一艘小舟。

    舟頭空空如也。

    胡蘆惶恐地站在了那裏,而後緩慢地伸出頭,向着河岸下看去。

    然而河岸邊什麼也沒有。

    一線冰層乾乾淨淨,正在照映着暮色,很是靜謐。

    而後小舟裏有些聲音傳了出來,是鼠鼠。

    河上小妖少女安然無恙地拿了一個斗笠出來,戴在了頭上,而後重新坐在了爐邊,把煮好的廉價的酒拿了下來,也打開了那半隻燒雞,撕了一塊雞肉,很是滿足的吃着。

    “真香啊!”

    鼠鼠笑眯眯地感嘆着,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很是快樂的吃着。

    胡蘆吹着冬雪的風聲,好像突然便在那些迷離的風雪裏忘記了許多東西。

    連方纔都真切無比的畫面,都變得模糊起來。

    他晃了晃頭,發現頭很重。

    梅曲明的手覆在了他的額頭上。

    而後驚呼了一聲,說道:“你小子,怎麼發燒了?”

    原來自己發燒了嗎?

    胡蘆覺得自己眼睛有些睜不開了,腦袋裏像是灌了許多鉛一樣,開始搖搖晃晃着。

    梅曲明的聲音在一旁碎碎念着。

    “八成是坐在門口看雪,又喝多了酒,着涼了,我帶你回去睡一覺吧。”

    胡蘆抓緊了欄杆,搖着頭,說道:“不要,我要再看一會。”

    梅曲明看了眼船頭美滋滋地吃着燒雞喝着酒的鼠鼠,拉着胡蘆,皺眉說道:“吃燒雞有什麼好看的?等你回去退了燒,我給你買兩隻,讓你一個人吃個夠。”

    “我不。”

    胡蘆像個沒有買到自己想要的糖果的孩童一樣,固執地抱住了欄杆。

    而後不知道爲什麼,胡蘆覺得自己鼻頭有些酸,卻是哭了出來。

    “我不,我就要看!”

    梅曲明看見已經哭了起來的少年,倒也是沒了辦法,連聲說道:“好好好,那就再看一會。”

    這個劍宗師兄左顧右盼了一會,而後鬆開了胡蘆,跑去不遠處的傘鋪裏買了一把傘,跑回來在二人頭上撐着,又給趴在護欄上的胡蘆掃着頭上的雪。

    胡蘆安靜地趴在那裏,一面流着淚,一面卻也是在微微笑着。

    真好啊,原來是一個夢。

    原來是一個夢呀!

    胡蘆很是幸福地看着那個舟頭的妖族小小少女。

    他不知道爲什麼自己心裏會有那樣翻涌的濃郁的情緒。

    少年不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好像有愧疚,好像有滿足,好像有辛酸,也好像有擔心一切失去的惶恐,所以他隔着朦朦朧朧的細雪迷迷糊糊地看了很久,而後輕聲說道:“師兄,我是不是喜歡上她了。”

    梅曲明神色古怪地站在傘下,看着胡蘆,又看着舟頭鼠鼠。

    “你是不是燒糊塗了?”

    梅曲明很是緊張地摸着胡蘆的頭。

    這傻小子的額頭越來越燙了。

    “我們必須回去了!”

    梅曲明的言辭很是嚴厲。

    胡蘆死死地抓着護欄。

    “我不要!”

    只是這一次,梅曲明沒有再寬容胡蘆,將少年從護欄上揪了下來,一把扛在了肩頭,而後向着人間劍宗的方向而去。

    胡蘆掙扎了一陣,只是什麼用也沒有,只能在那些起起伏伏的傘沿下,呆呆地看着舟頭的那個少女。

    也許是這邊的動靜驚動了她。

    鼠鼠終於擡起頭來,烏溜溜的眼睛裏帶着許多的茫然,看着那個被劍宗師兄扛走的少年。

    於是在細雪裏,在一片朦朧裏,二人越來越遠。

    就像再也見不到了一樣。

    胡蘆抽泣了起來。

    繼而又揪住了梅曲明後背的衣裳嗚咽着。

    直到最後,那雙黝黑乾淨的眼睛在雪色裏再也看不真切。

    胡蘆終於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如此悲傷地絕望地嚎啕着。

    就像再也見不到了一樣。

    ......

    南島又重新回到了嶺南。

    掉入南衣河中的鸚鵡洲在離開南衣城的時候,自然也沒有忘記帶回來。

    一衆劍修都已經散去,各回各家,畢竟這依舊是大年初二。

    陸小二也回去了,伍大龍和陸小小他們都沒有來,只有陸小二來了,他需要回去把南衣城的事和他們說一下。

    南島便留在了聽風溪邊。

    雖然那一劍沒有真的落到自己身上,然而終究還是受了一些傷,需要好好休養一下。

    好在風雪已經停了,這一處只有許多的積雪還殘留着。

    聽風劍派的人自然都還在附近,畢竟這裏就是聽風劍派的地盤。

    顧山鴻與沉青苔那些小九峯劍宗的人也在。

    南島與那些人,大多只有一面之緣,唯一熟稔一點的,便是聽風吟與顧山鴻二人。

    只是便是這些大多只有一面之緣,甚至都未曾見過的嶺南劍修們,在今日一齊下了山,去了南衣城,做了自己的後援。

    南島在溪橋邊站着,沉默地看着衆人,大多數人他都是不知道名字的,只有少數的幾個,譬如桑山月,譬如苑三舟。

    一直過了許久,南島才在高山夜色裏,很是誠懇地向着衆人行了一禮。

    “今日之事,很抱歉連累了諸位。”

    就像名字一樣向來沒有什麼話的第一峯峯主沉青苔低聲說道:“小事而已,我們本就沒有什麼損傷,只是耽誤了一些時間而已。”

    南島很是愧疚地說道:“但是嶺南與人間劍宗翻臉了,這便是最大的損失。”

    嶺南之地,向來被人間認爲是環人間劍宗劍修聚落,是以嶺南雖弱,但是終究有着人間劍宗的名頭在南方,世人終究會給幾分面子。

    只是今日之事發生之後。

    世人不可能不知道發生在南衣城的那個故事。

    自此之後,也許嶺南便是嶺南,人間劍宗便是人間劍宗。

    哪怕千年前人間劍宗與嶺南也有過爭執,但那終究是槐安歷年間的故事,而且當時也未必算得上真正的翻臉,只是嶺南想要下山,而人間劍宗不允許而已。

    而大風歷一千零四年的大年初二,無數嶺南劍修落向了南衣城,與那些劍宗弟子們悍然對峙。

    這樣的故事,自然不可能平和的解決。

    然而無論是聽風吟還是顧山鴻,亦或小九峯劍宗的諸人,都是沒有什麼難過的情緒。

    那個終日坐在溪邊聽風的劍修只是略有遺憾地說道:“有些東西,自然終究要捨棄的,嶺南向來都是嶺南,不是人間劍宗的附屬宗門。有時候,我們想一想,也許正是因爲千年來都活在人間劍宗的庇佑之下,才會導致嶺南一直未曾真正的在人間站起來過。就像古樹之下的雜草——遮天蔽日的大樹之下,草葉總是稀疏的,枯黃的,也許長得尚不足一寸之高。”

    顧山鴻輕聲說道:“所以這樣一件事,對於嶺南而言,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只是也許在此後很長一段時間,嶺南都無法像過往一樣,孱弱卻也有着底氣地去面對許多東西。”

    譬如當初西門帶刀在溪邊與聽風吟的那場談話一般。

    不給嶺南面子,就是不給劍宗面子。

    首要的,便是人間劍宗,而後才是遠方的流雲劍宗與東海劍宗那些地方。

    而遠方的劍宗,未嘗不是因爲人間劍宗,才會給嶺南一些尊重。

    沉青苔看向人間山雪,倒是淡然地說道:“以前人間劍宗沒有從崖上落在人間之前,嶺南依舊沒有被人踐踏。”

    這個來自曾經嶺南少有輝煌過的九峯劍宗的劍修,自然要更帶有一些沉靜的傲氣一些。

    南島神色依舊有些蒼白,畢竟直面了姜葉全力一劍,輕聲咳嗽着,撐着傘在溪橋上坐了下來。

    聽風吟已經燒起了匆匆離去時還沒有完全熄滅的爐子,在上面煮着酒,輕笑着說道:“,終究已經發生了,不如先喝點熱酒。”

    溪橋之上自然坐不下這麼多人,沉青苔這些小九峯劍宗之人看着正在煮酒的聽風吟,搖了搖頭,說道:“我們還是先回去了,也許真會有人間劍宗的老師兄們上山來,還是要做些準備。”

    聽風吟神色凝重地點點頭,說道:“好。”

    沉青苔他們離開之前,倒是向驚鴻劍宗與聽風劍派都要了一些人。

    畢竟除了那些零零散散的劍宗,便是他們十一個劍宗,撐起了嶺南,倘若沒有南衣城的事,嶺南巡山人自然是足夠的。

    只是眼下顯然有些捉襟見底。

    於是便從這兩個地方要了一些人,前去巡守嶺南。

    南島咳嗽了好一陣,不過狀態尚且還行,只是神海里的桃花,臉上花瓣鮮紅無比,像是血一樣。

    畢竟他是以神魂方式存在的,拔出的道劍被毀,神海又受到劍意震盪,桃花自然要傷得更嚴重一些。

    聽風吟將酒壺取了下來,給三人一人倒了一杯熱酒,而後才重新將那壺酒放在了爐子上。

    南島握着手裏的酒杯,而後看着很是安靜地喝着酒的二人,緩緩說道:“嶺南是怎麼知道我去了南衣城會發生一些事情的?”

    聽風吟沉默了少許,輕聲說道:“因爲我早就知道南衣河上的那個小妖死了,還有瘸鹿劍宗的那個小妖的故事。”

    知道的多了,再將那些故事串聯起來,很容易地便可以猜到那個河上小妖的死因。

    所以當有陣劍風之聲自瘸鹿劍宗附近吹起的時候,聽風吟便猜到了南島會去做什麼。

    南島輕聲說道:“原來是這樣。”

    傘下的少年自然能夠理解,爲什麼聽風吟始終要將這樣一件事情瞞着自己。

    所以沒有再說什麼,只是低下了頭,很是沉寂地喝着酒。

    聽風吟看着沉默的南島,自然也不會去提這件事,只是問道:“你還回天涯劍宗那邊嗎?”

    南島輕輕搖了搖頭,說道:“不了,今日在這裏休憩一日,明日我便離開嶺南。”

    顧山鴻輕聲說道:“早些離開,也許能夠少一些麻煩。”

    聽風吟嘆息一聲說道:“沒用的,像這樣的事情,人間風聲傳得很快。”

    所以哪怕南島再如何匆匆離開。

    劍宗的師兄們,依舊會在那條向北而去的路上等待着。

    從嶺南到東海,自然是一段遙遠的旅途。

    除非南島可以找到天上鎮在人間東海的落點。

    否則這樣一段路途,自然需要這個少年走上很久。

    三人沉默地在溪橋上喝着酒。

    聽風吟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卻也是在憂思之中擠出了一些笑意。

    “倘若你這次真的能夠安然無恙地走到東海.....”

    這個已經徐徐老去的劍修輕聲說道,“也許便可以天下知名了。”

    自嶺南向劍崖,一路而赴人間之約。

    倘若真的能夠走完。

    自然便是天下聞名。

    南島輕聲說道:“前輩真的便覺得我能夠順利的越過那些人間劍宗弟子們的阻攔,走到東海?”

    聽風吟喝了一口酒,輕笑着說道:“夢想還是要有的,萬一實現了呢?更何況,南島,你不是嶺南要的人......”

    這個劍修看向了人間東海方向。

    “你是磨劍崖要的人。”

    顧山鴻卻是有些遺憾,緩緩說道:“是的,說到底,你終究是磨劍崖的人。”

    南島握着酒杯看着嶺南夜色白雪的山嶺,輕聲說道:“但嶺南是我的故鄉。”

    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嶺南自然不是這個生長在南衣城外南柯鎮的少年的故鄉。

    只是,有些地方。

    不是故鄉。

    勝似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