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道海九疊與狗上牌桌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秋雨半浮生字數:5753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南島站在風雪聲漸漸低落下去的廊道上,撐着傘靜靜地看着夜色裏的山外雪山。

    樓內燈火通明,很是熱鬧——陸小小他們在準備着魚火鍋。

    陸小三的驚呼聲,樂朝天的嬉笑聲,陸小小的斥責聲,還有伍大龍的傻笑聲。

    各種各樣嘈雜的聲音穿過了那扇開了不多的門,向着樓外傳了出來。

    山裏的年味,自然是寧靜裏帶着一點爲數不多的熱鬧的。

    就像一片山雪裏開了一簇桃花一般。

    南島這樣想着的時候,便聽見陸小小的呼喚聲傳了出來。

    “師弟,準備吃飯咯!”

    南島輕聲笑了笑,轉身推開門,走了進去。

    樓中溫暖無比,爐火旺盛,擺在樓中央的大火鍋正在冒着嫋嫋熱氣。

    爐邊擺着已經處理好了的食材——新鮮的剁成塊的魚肉、提前包好在雪裏凍着的餃子、丸子、粉條、還有成片的肉類與一些儲藏的菜類。

    雖然下火鍋需要新鮮的小白菜才好吃,但是哪怕是對小白菜執念頗深的樂朝天也不得不承認,大雪之年,很難有新鮮的小白菜吃。

    南島進來的時候,陸小小正在將那些魚肉提前下鍋。

    陸小三那些小少年與樂朝天圍着火爐坐了一圈,陸小一正拿着那些南島從天上鎮帶回來的桃花釀給大家倒着酒。

    而勤勤懇懇的伍大龍今日卻是閒了下來。

    畢竟陸小這是在天涯劍宗過的年,伍大龍身爲一宗之主,總該有些威嚴,於是把他按在了正東主位,安心等待吃的。

    陸小小一面下着菜,一面招呼着南島去坐下——就在伍大龍和樂朝天的旁邊,留了一個空位,擺了一些碗碟。

    等到陸小小把那些東西都弄好了,才在伍大龍的另一邊坐了下來,端起手裏滿滿的一杯桃花釀,看着衆人笑吟吟地說道:“新年快樂,小少年們。”

    “新年快樂,師兄師姐(師父師叔)!”

    樂朝天放下了杯子,倒是笑嘻嘻地說道:“師姐那我呢?”

    陸小小笑着看着這個大少年說道:“難道你不想做少年?”

    樂朝天嘿嘿笑着,倒是沒有再說什麼。

    男人當然至死是少年。

    偷偷在天涯劍宗院坪裏玩爆竹的伍大龍深有體會。

    陸小小卻是又看向了一旁在那裏安安靜靜地看着衆人的南島,輕聲笑了笑,說道:“師弟,生日快樂。”

    南島倒是沒有太過訝異,只是笑着舉起了酒杯,說道:“多謝師姐。”

    衆所周知,陸小三是個當叛徒的好料子。

    一旁的樂朝天正在夾着一塊魚肉往自己碗裏放,聽見二人這兩句對話,而後便將筷子轉向了南島的碗,只不過放到一半,又收了回來,重新夾了一片小白菜,在鍋裏燙了一下,放進了南島碗裏。

    “師兄,生日快樂。”

    “......”

    雖然樂朝天的神情很是誠懇,只是那片小白菜便顯得有些敷衍的意味。

    樂朝天輕聲笑着,看着自己碗裏的魚肉又看着南島碗中的白菜,很有道理地說道:“過年吃魚是爲了年年有餘,但是師兄生日,自然還是不要吃魚了,畢竟魚雖然鮮,但是也腥,還是吃些小白菜,日後走在人間,清清白白。”

    一旁的陸小三很是贊同地點着頭,說道:“所以魚肉還是讓我們來吃.....”

    話還沒,頭上就被讀懂了陸小小眼色的陸小一來了一下。

    “大過年的,不打孩子!”

    陸小一得了陸小小撐腰,理直氣壯地說道:“那是大人的事,我也還只是個孩子。”

    陸小三抱着自己的碗在那裏碎碎念着。

    一宗之主的伍大龍終於開了口,笑呵呵地看着衆人說道:“好了好了,快吃火鍋吧。”

    今日的伍大龍,便是陸小小都要給幾分面子,更不用小少年們。

    於是陸小三又眉開眼笑起來:“好的,師叔。”

    天下萬般煩惱,自然只需要一句吃火鍋便能解決。

    大風歷一千零三年的最後一場火鍋——衆人也不知道這是不是還是一千零三年,或者也許已經到了一千零四年,畢竟山中歲月,自然沒有山外那般清楚。

    但總之這場火鍋大家吃得很是開心。

    尤其是陸小三與樂朝天。

    又有魚吃又有火鍋,自然是人間極樂。

    如果還能有兩隻烤雞,那大概可以立地昇仙。

    南島向來吃得不多,只是不停的喝着酒,大概也是喝多了,帶着一些醉意,微微笑着看着一衆小少年們。

    大風歷一千零三年的末尾,少年依舊是傘下人。

    只是大概少了許多鬱結的情緒了。

    火鍋自然是要慢慢吃的。

    一邊吃一邊下,再配上一些溫熱的桃花釀,吃得小少年們無比滿足。

    嶺南無事,閒吃火鍋。

    大風歷一千零三年的嶺南小山,便在一片歡聲笑語裏緩緩沒入了極深的夜色之中。

    ......

    東海鎮酒肆掌櫃王小二坐在打了烊的店裏,煮了兩碗面。

    便擺在靠窗的位置上,窗外燈火一片,本就在那些鑄劍爐裏散發的熱氣中蒸得並不如何寒冷的小鎮,更添了許多溫暖的意味。

    王小二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煮兩碗面。

    大過年的,他一個人,也沒有什麼熱熱鬧鬧準備一場年夜飯的打算,於是便給自己下了一碗面,權當是過年了。

    只是在下面的時候,這個曾經開酒肆捱打的年輕掌櫃又猶豫了少許,而後煮了兩碗。

    一碗擺在對桌,一碗放在了自己的面前,一面看着窗外燈火,一面安安靜靜地吃着另一碗。

    另一碗是給秋水——那日那個從崖上走下來的女子準備的。

    王小二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才會讓那個在世人的想象裏住了一千年的女子,突然走下了崖來。

    煮那一碗面的意思,大概也是怕那個女子有事下崖,趕在過年前匆匆回來的時候,連一碗熱飯也沒有。

    他哪怕不是修行者,其實也能猜到一些。

    磨劍崖不問世事,崖上的人突然下崖,大概也是老了,要死了。

    但是萬一沒有呢?

    小鎮裏的人們終日仰望着那座高崖,雖然從來沒有真正上去過,但是自然總有着萬般憧憬。

    更何況,這樣一個臨海小鎮,能夠在人間有着諸般名氣,自然也是因爲在這裏有着那樣一座高崖,崖上曾經有過那樣一些人。

    王小二在那裏吃着面,又胡思亂想着。

    如果那樣一個人,真的不回來了,那麼崖上怎麼辦?

    雖然他知道崖上還有另外一個白衣女子。

    但是她能夠像秋水崖主一樣,安安穩穩地坐在那座高崖上,令世人不敢仰望嗎?

    王小二吃着面,突然發現今日煮的面有些不好吃,也許是分心了的緣故。

    意識到這件事後,這個人間酒肆開麪館的年輕人又自嘲地笑了起來。

    你是一個下面的人,怎麼還操心起崖上的事來了?

    是下面的人。

    也是下面的人。

    王小二於是沒有再想那麼多,嘆了一口氣,大口地將碗裏的面吃完了,而後收拾好了碗筷,又摸了摸另一碗,尚且溫熱,因爲擔心面會糊,所以這一碗其實過了一遍涼水,才放入了麪湯之中的。

    王小二又看向窗外,小鎮深夜街頭燈火通明,有着嫋嫋熱氣在街頭飄散着。

    只是並沒有那樣一個女子在長街裏走了回來,看着這個人間小掌櫃說道給我來一碗面。

    王小二守着那一碗面等了很久,終於確定那樣一個人大概是不回來了。

    於是將對桌的面撈到了自己身前,拿起筷子吃了起來。

    白髮去不返。

    老子吃兩碗。

    ......

    高崖清冷。

    十二月十五的月色終究是找不到大年三十。

    一瀑青絲散落在劍意之階上的白裙女子膝頭橫劍,靜靜地坐在那裏看着人間某處遙遠的高山。

    冥河懸在世人頭上,但沒有懸在磨劍崖的頭上。

    只是當一切將逝,這座三千六百丈高崖之上的人,還是平靜地帶劍走入了人間,而後不復歸來。

    當某艘黑色小舟逆流而去,穿過了某處人間屏障,真正落入冥河之中的時候。

    這個白裙女子終於擡手握住了劍,而後平靜地站了起來,最後看了一眼人間,一步步向着崖頂而去。

    當然是平靜的。

    死亡是的。

    登崖也是的。

    這座人間孤寂的高崖,也許終將在歲月裏慢慢消去一切聲音。

    但是直到它真正的,如同函谷觀一般,不再落於世人眼中之前,依舊需要有人坐在崖頂。

    也許直到很多年後的某一日,鎮上一個頑皮的孩子,突然踏入了那些劍階之上,卻發現那些劍意已經消失無蹤的時候。

    磨劍崖才會真正的不復存在。

    高崖仍在,只是劍崖不再。

    秋溪兒平靜地穿過了最後千丈的凌厲劍意,而後停在了那處高崖的最後一階劍階之前。

    很多年前她便是崖主境。

    不是人間崖主境。

    而是劍崖崖主境。

    這樣一個只是名字有着差異的境界,也許在世人看來,並沒有什麼區別。

    只是叢刃是這個境界。

    神河也是。

    能夠踏上最後那一階劍階,才是真正的崖主境。

    秋溪兒停在了那裏,平靜地站了很久,而後倒執長劍,一步登崖。

    有浩然劍風自高崖之上吹落人間。

    於是那一刻,人間便知道了。

    這是磨劍崖第十四代崖主。

    秋溪兒,秋水之女,白衣後人。

    人間也許萬千大修目光越過新年的繁盛,自遙遠的地方落向這處高崖,也許帶着一杯即倒的醉意,也許帶着閒走人間的平靜。

    但那樣的東西,都是與崖上之人無關的存在。

    秋溪兒只是平靜地,無悲無喜地穿過了濁劍臺,也越過了那處曾經藏了一柄劍的高崖清泉,執劍走到了高崖最邊緣,在那裏面朝着人間一片夜色之海,安安靜靜地停了下來。

    人間彷彿聽到了一些海浪的聲音。

    好像來自那樣一片四十九萬裏的渺遠之海。

    但那不是東海的聲音。

    而是秋溪兒神海之中的聲音。

    這個曾經與張小魚程露並稱年輕三劍的清冷女子,向來都是小道第六境。

    倘若以人間境界而言,便是連上境修行者都不算。

    只是當她在那些劍階之上安靜地坐了十五日的時候,她便已經是道果搖盡的小道九境。

    南島曾經問過桃花一個問題。

    倘若世人在低境界不斷的逗留,是否便可以將境界沉澱得無比凝實?

    桃花那時的回答是,當然可以的,只不過世人百歲,沒有那麼漫長的歲月去沉澱。

    秋溪兒有。

    勾芺死了一千年了。

    所以這個曾經以人妖之殊拒絕過某個少年的白衣女子,便一直停在了小道第六境,直至踏上劍階,直至登崖觀海。

    東臨高崖,以觀滄海。

    遂成道海浪九疊。

    ......

    秋水曾是人間十三疊。

    叢刃也是。

    白風雨謝朝雨,是十二疊。

    ......

    “人間是不是有海浪的聲音?”

    小道童王小花很是好奇地問道。

    身旁的道人看了許久的雪夜天空,而後低下頭來,看着小鎮街邊的燈籠,很是嘆惋地說道:“是的,是一片很遼廣的海。”

    “有多廣?”

    “像一座高崖那麼廣。”

    王小花聽着這句很是古怪的形容,表情很是苦惱。

    大概確實不明白這是什麼奇葩的解釋。

    不過她也沒有繼續問下去。

    只怕問下去,這個已經七十多的道人,怕是又要說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話來。

    “我們還是在人間嗎?”

    “是的。”

    王小花的人間,便是有人的地方的意思。

    十二月十五的時候,卜算子便說了要帶她去看看人間怎麼過年,於是二人便難得的離開了那些好像怎麼走也走不完的山道,走入了人間鋪着青石的長街。

    有些地方很寧靜,有些地方很熱鬧,是從小便住在山腳下的王小花從來沒有見過聽過的那種熱鬧,好像到處都是人,人來人往,踩在街面上的聲音,都像是大河流水一般繁多。

    還有着各種各樣的香氣,有些是自己奶奶曾經說過的,女子塗在身上的叫做脂粉的香氣,有些是一聞便知道肯定很好吃的食物的香氣。

    但是那面鏡子也許很昂貴的老道人卜算子,只是在臨時給人算了算命之後,才換了一些銅板,給王小花買了一串糖葫蘆吃。

    王小花當時邊吃糖葫蘆邊在那裏偷笑。

    因爲卜算子是亂說的。

    他說那個自述倒黴透頂,毫無天地根的少年,日後會成爲有名的大劍修。

    王小花雖然蒙着眼睛,但是她可以感知到許多的東西。

    不過她還是記下了那個少年的名字,叫做尤青山。

    聽名字倒有點那種意思。

    不像自己,就叫做王小花。

    王小花如果是個人間有名的大劍修,說出去大概都會被嗤笑。

    王小花啃完了糖葫蘆,又在想着,這老道人會不會當初在大澤裏也是胡言亂語的,不帶自己去人間,其實就是因爲自己名字不好聽?

    別人都是什麼謝朝雨,白玉謠,就自己叫做王小花?

    哪怕叫做張小魚也比王小花好聽吧。

    小道童胡思亂想了很久,離開了那座海邊平原上的小城之後,便沒有再想過這些問題。

    是以在聽到卜算子說是的之後,王小花以爲自己依舊在人間某座小城裏。

    “這裏又是哪座城?上次是清角城,這次難道是清商?”

    卜算子大概是想了想,也許還掐指算了算,因爲王小花感覺他的手指頭動了動。

    “不是的,這是一個海邊小鎮,叫做槓上花。”

    生在南方古城周邊的小道童自然明白槓上花是什麼意思。

    “所以這裏也有牌館?”

    “是的,不過不多,而且大部分都已經倒閉了。”

    “爲什麼倒閉了?難道他們不愛打牌嗎?”

    王小花很難理解人們爲什麼不愛打牌。

    “大概是的。”

    卜算子說着,牽着小道童的手,穿過了那條長街,走入了牌館老闆都回家過年了,但是依舊有一桌牌局還在繼續的牌館。

    小道童聽着那種清脆的麻將聲,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南方。

    南衣城的人們喜歡打牌,南衣城附近的那些村鎮自然也會熱愛這樣的消遣方式。

    逢年過節,大家出去拜年,便要來上幾局。

    王小花便在門外玩着雪。

    直到夜色降臨,大人們才會意猶未盡地散場,牽着自家孩童回家去。

    也許拜年是假的,找些牌搭子才是真的。

    只不過這裏的這場牌局很是安靜。

    沒有人激動地拍桌子,也沒有人丟着牌發出煩悶的聲音。

    好像沒有人在打牌,只是那些麻將在自己動而已。

    “過完年了嗎?是誰在打牌?”

    王小花很是好奇地問道。

    一旁的卜算子便牽着小道童的手,安安靜靜地站在牌桌旁,看着那場牌局裏的白衣黑袍,平靜地說道:“兩個很是無聊的人而已。”

    “兩個人?”

    卜算子看着四人裏的那兩個少年,也許有些驚異的神色,但是這種驚異,大概也只是覺得這兩人確實很無聊,所以爲了湊一桌牌局,便是把歲月裏的自己都拖了過來。

    “是的,兩個人。”

    王小花聽着分明四個方向都有人摸牌棄牌的聲音,覺得很是古怪,不過也沒有什麼恐懼或者驚慌。

    胡言亂語的老道人都不怕,那她自然也不怕。

    “他們牌打得怎麼樣?”

    “兩個人都打得很爛,只不過有人尤其爛,你家的狗上桌,都能贏得盆滿鉢滿。”

    卜算子說得很是誠懇。

    所以白衣劍修捏碎了手裏的紅中,而對坐的黑袍之人輕哼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