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歷史
類別:
武俠仙俠
作者:
秋雨半浮生字數:5695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胡蘆今日沒有再打牌了。
其實人間劍宗往年過年的時候,都會打牌打上三天三夜。
有時候連叢刃都會少見的走出一池,坐在門房裏,叫住陳懷風他們幾個師兄弟,來上幾圈。
只是今年大家都沒有打牌。
常年混跡於城南菜市的姜葉燒得一手好菜,從下午一直忙到了夜晚,才做好了一大桌吃的。
吃年夜飯的地點,便放在了三池那邊。
三池那邊背靠人間長街,自然要比一池或者離劍宗大門最近的二池要熱鬧得多。
樓外風雪被師兄們懸劍驅散。
雖然他們平常時候活得像個南衣城中普通的世人一樣,但是有時候,劍修的身份,自然還是極爲重要的。
譬如這種十來個師兄弟在只是作爲住宿的樓中坐不下,不得不將年夜飯擺在風雪裏的時候。
其實今年的年夜飯,比以往要少一些。
因爲有些人不在,譬如叢刃與陳懷風他們。
也有些人不在了,譬如死在了大澤深處與南衣城外的懷民師兄他們。
所以師兄們看着那一張去年用過,今年卻顯得空了許多的桌子,還是輕聲嘆息着。
不過也並不是第一次有着這種情況。
這些師兄們往年其實經歷過不少這樣的事情。
譬如當他們還是一些少年的時候,那些很多年前的劍宗師兄們,在某個清晨,便揹着劍離開了劍宗,走入了人間。
於是那一年的年夜飯便會少上幾個人。
今年真正屬於這種的,也許只有陳懷風。
張小魚不是的,懷民他們也不是的。
師兄們互相對視了一眼,但什麼也沒有說,起身去三池這邊的廚房,幫姜葉端着菜。
一直到一桌豐盛的菜品都擺滿了桌子,叢心才拉着在門房睡覺的胡蘆姍姍來遲。
叢心自然坐在了主位上,往年和張小魚擠在角落裏的胡蘆今年倒是坐在了叢心旁邊。而後便是南德曲梅曲明他們,還有一個空位,是留給依舊在廚房的姜葉的。
人都到齊之後,這處風雪裏的年夜飯倒是漸漸熱鬧了起來。
頭頂劍火高懸,很是明亮,人間風雪只是偶爾遺漏一些,落向了這一處,園林外有着世人的歡笑聲與祝福聲,璀璨的煙火或近或遠地在夜空裏綻放着。
梅曲明看着一旁在那裏揉着眼睛打哈欠的胡蘆,笑呵呵地說道:“胡蘆娃你怎麼就困了?”
胡蘆娃這個稱呼,一般是陳懷風或者張小魚喜歡這麼叫。
梅曲明他們有時候也會叫一下,但是並不常這樣說,一般都是小胡蘆之類。
胡蘆懨懨地正想說什麼,一旁的叢心卻是在自己的椅子上站了起來,給少年頭上來了一下。
“大過年的,開心一些。”
叢心看起來很稚氣,然而這種時候卻很有威嚴。
畢竟這是叢刃有時候都需要讓三分的劍宗小吉祥物。
胡蘆這才對着諸位師兄們擠了一個笑臉。
少年十四歲與十五歲,也許模樣差別不大,身高也許高了許多,至少不會站在高高大大的陳懷風身邊的時候,像個小稚童一樣了。
只是有些東西的變化,自然不止是形體上的。
梅曲明他們自然知道胡蘆依舊沒有能夠從許多的東西裏走出來,所以在那裏想辦法說着一些趣事活躍着氣氛。
“你們還記得小魚剛來那年的時候嗎?懷風師兄要點劍火驅風雪,他偏偏要自己來,結果才學劍沒多久的他,那柄劍纔始盤旋在風雪裏,就被吹歪了去,落到人間街頭去了,給路過的人們嚇了一大跳。”
只不過這件趣事也許並不好笑。
所以胡蘆只是坐在那裏,靜靜地看着梅曲明他們。
梅曲明於是看向了一旁的南德曲,作爲劍宗裏現而今的老大哥,南德曲雖然不是境界最高的,但卻是年紀最大的。
只不過已經三十五向來有些少話的老男人,自然也說不出什麼有趣的東西來。
一衆人面面相覷,還好這個時候,姜葉終於端着最後一道菜來了。
是一條紅燒鰱魚。
燒得紅亮灑了青蔥姜葉的魚便臥在盤裏,擺在了一桌飯菜的最中間。
“師兄酒呢?”
梅曲明看着姜葉說道。
姜葉則是挑眉看向梅曲明,說道:“我之前不是說了讓你去買的嗎?”
梅曲明愣了一愣,繼而又笑着說道:“可能之前在打牌,沒聽到,我去買吧。”
姜葉無奈地笑了笑,說道:“算了,大過年的,你去哪裏買。”
叢心想了想說道:“樹屋裏還有,是之前叢刃放在那裏的。”
梅曲明站了起來,說道:“我去拿。”
而後路過的時候,順手把胡蘆也拉了起來。
二人便一前一後地穿過了三池的迴廊,在風雪裏向着一池那邊走去。
胡蘆走得有些慢,梅曲明於是也放慢了一些腳步。
看着一旁的依舊有些沉默寡言的少年說道:“你還是沒有釋懷?”
胡蘆點了點頭,低着頭,安靜地走在風雪路上。
梅曲明倒也沒有說什麼,只是擡手拍了拍胡蘆的肩膀。
“大過年的,總要開心一些,今年快要過去了,今年的許多事情也快過去了。懷風師兄也許明年就回來了,小魚師弟也許也是的,還有師父,說不定哪天你懶洋洋地起了牀,路過一池的時候,便看見橋頭坐了一個正在睡覺的大懶鬼了呢?”
胡蘆聽着梅曲明話語裏的那句懶鬼,臉上倒是有了一些笑意。
只是依舊與先前不同了。
如果是今年三四月,胡蘆肯定會說你罵師父是懶鬼,我要告訴他!
胡蘆不知道爲什麼突然想到了這裏。
而後很是茫然地想着,原來我以前是這樣的嗎?
十四歲的小少年胡蘆自然是活躍的,快樂的。
因爲想到陳懷風會帶着南衣城養生,都能在墓山上跑得像一顆奔騰的蘿蔔一樣。
也許生命的改變,本就是倉促的,突然的。
然而意識到這種改變,才是漫長的。
然後便會覺得自我迥異,難以理解。
“還有,這也許是你南德曲師兄在劍宗過的最後一個年了。”
梅曲明輕聲說道。
“你也知道,他今年三十五歲了,比懷風師兄年紀還要大一些。人不可能一輩子蹉跎在劍宗裏,哪怕是上境劍修,終究也是要去人間走走看看,才算是不負此生。”
梅曲明摸着胡蘆的瓜皮頭,頭髮已經很長了,有時候在風裏坐着的時候,會讓人覺得這是一個孤單的小姑娘。
胡蘆沒有說話。
“開心一些,當初大家來劍宗的時候,都是開開心心的來的,總要開開心心的離開。”
胡蘆低頭看着雪,過了許久,才終於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師兄。”
梅曲明微微笑着摩挲了一下少年的後腦勺。
雖然世人總覺得劍修的手應該便是粗糙的。
但是當今更重劍意,蘊養劍意,所以其實劍修的手倒也沒有世人想象的那般。
只是常年在南衣河上撐着竹篙的師兄,手掌確實是很粗糙。
摸着少年腦殼的時候,有些微的刺感,但似乎也有着一些令人安心的感覺。
這與陳懷風那種養生之人的手是不一樣的。
“知道了就笑一個。”
胡蘆站在風雪裏,停了少許,而後緩緩露出了一個笑容來,雖然很是淺淡,但是總歸是好了許多了。
梅曲明笑了笑,說道:“好了,我們快點走吧,不然你師兄們都要等到明年去了。”
胡蘆點了點頭。
只是梅曲明並沒有前去一池那邊。
而是在二池的亭子裏停了下來。
那處劍宗弟子們常年圍着打牌的池邊亭子裏,其實一直都有着一個爐子在熱着酒。
梅曲明沒有買酒是假的,忘了拿過去才是真的。
之所以這樣說,大概也是爲了將胡蘆拉出來,讓那些師兄師弟們好好的快樂的說些話。
如果胡蘆依舊沒能開心起來,那就走遠一些去一池。
但是很顯然現在不用去了。
梅曲明提起了爐上的那個酒壺,笑眯眯地看着胡蘆說道:“你要先偷偷喝一點嗎?”
胡蘆歪着頭想了想,說道:“那就喝一點吧。”
梅曲明擡手摘了一片風雪,化作了一隻酒杯——其實他並不想這樣做,他更喜歡去找一隻杯子來,但是很顯然現在大概不會有足夠的時間讓他去劍宗裏找一隻杯子。
於是便少見地用了一些劍意,將一些雪色化成了酒杯。
倒了滿滿地一杯酒,遞給了胡蘆。
胡蘆倒也不含糊,拿起冰冷的杯子,喝着溫熱的酒水,直接一飲而盡。
少年酒量自然不是很好。
於是臉上很快便有了一些潮紅之色。
飲一些酒,自然能夠讓人快樂一些。
於是少年的神色漸漸有些飛揚起來——好像又回到了很久之前的模樣。
二人回到三池的時候,師兄們確實已經等了有段時間了。
姜葉挑眉看着梅曲明手中那一壺熱好的酒,說道:“不是說沒有買嗎?”
梅曲明哈哈笑着,把酒壺放在了桌上,說道:“先前打牌去了,忘記其實我買了的了。”
“......”
不過一衆師兄弟們看着神色好了許多的胡蘆,倒也沒有說什麼。
自然能夠猜到梅曲明的一些想法。
衆人纔始真正落座,一人倒了一杯酒。
人間便喧譁了起來。
萬千熱烈的聲音如同海潮一般自這座繁華的古城之中,隨着風雪向着這處園林之中而來。
漫天煙火炸開,便是風雪都被那些光芒覆蓋了過去。
小少年胡蘆倒了新年的第一杯酒,隨着師兄們一同站了起來,臉上帶着紅暈,好像忘記了很多的東西一般,很是燦爛地笑着。
“師兄,新年快樂!”
......
其實小少年內心最多的,是自責與悔恨。
......
草爲螢笑眯眯地坐在那處細雪屋脊上。
帶來了那場細雪的少年今晚自然沒有來,但是那場雪還是留了下來。
只是無論是草爲螢還是南島,二人都沒有提及過這場因爲少年內心驚雷化作細雪,而帶給鎮子的一場雪。
也許是心知肚明。
也許純粹是忘了。
人有時候記性太好,有時候總難免記性不好。
南島也許在跳下屋脊之前,想過這個問題,只不過話題走向了那條烤魚,於是便什麼都不記得了。
不過草爲螢並沒有在意。
人間過年,自然要有些雪,才有着足夠的年味。
假如南島沒有給小鎮帶來這場雪,想來他也會想辦法讓鎮子裏下一些雪。
總有些歲月久遠裏模糊的畫面。
是小少年坐在檐下爐子旁看着雪,而廚房裏漂着各種魚肉香氣的記憶。
爐火是紅的,燈籠是紅的,門前的楹聯也是紅的。
一切紅紅火火,又在那些雪中變得朦朦朧朧。
草爲螢這樣想着的時候,那片第一次過年卻並不生疏的小鎮,那個少女又安安靜靜地在雪裏走了過來。
應該已經吃完年夜飯了,所以沒有提什麼東西,那些灑落人間的細雪,也不需要打什麼傘,只是背着手在長街上腳步輕緩地走了過來。
“你還在這裏看着嗎?”
少女停在了不遠處的街頭,擡頭看着草爲螢問道。
草爲螢微微笑着點了點頭,說道:“是的。”
少女靜靜地看着草爲螢,看着他手裏的那個酒葫蘆,也看着一旁堆積在屋脊上的一些魚刺,而後很是訝異地說道:“你吃了魚?”
草爲螢點着頭說道:“是的。”
少女笑着說道:“我們也吃了魚。”
草爲螢輕聲笑着,說道:“是的,這很好。”
“但我們爲什麼要吃魚呢?”
草爲螢歪着頭,想了想,說道:“因爲這是一種美好的祝願,吃魚,就代表着今年有盈餘,人間有時候過得很苦,經常吃不飽,所以便會有了這樣一種祈願。年年有魚,年年有餘,因爲有餘,明年才能不受飢寒之苦。”
“過年是一件很講究的事情,譬如吃魚,譬如吃湯圓,譬如過年關貼春聯。”草爲螢微微笑着,“那是人們在苦痛裏掙扎而出的美好期望。”
少女很是認真的聽着。
人間第一次過年,是突然之間,越過了一個漫長得如同千年的春日,然後就要跨越到另一個春日,鎮上人們對這件事情好像很是熟稔,但是卻總有許多的東西不知道爲什麼要這麼去做。
草爲螢低頭看着長街細雪燈火站着的那個少女,輕聲說道:“所以人們相遇的時候,還要互相祝願——新年快樂。”
少女眼睛亮了起來,又向前走了幾步,停在了那處屋脊下,仰着臉看着屋脊之上坐着的那個青裳少年。
“昨日的你說的那個問題,我已經想好了。”
草爲螢微笑着說道:“是什麼?”
“是木子花。”
“木子花?”
少女仰着臉,又很是肯定地點着頭,很是期盼地看着屋脊上的那個青裳少年。
草爲螢喝了一口酒,而後輕聲笑着看着細雪長街上那個期盼的少女。
“很好的名字。”
木子花有些失落地低下頭去。
她想要聽的自然不是這一句。
只不過屋脊上坐着的少年又繼續輕聲說道:“新年快樂,木子花。”
木子花重新擡起頭來,笑意吟吟地看着檐上的青裳少年。
“新年快樂,草爲螢。”
小鎮的人們還沒有學會放煙花。
但是鎮上的雪夜之中,卻是莫名地開始綻放着許多絢爛的光芒,傾灑在那些環繞小鎮的劍湖之中,倒是無比的溫暖與明亮。
木子花轉頭怔怔地看着那些在天空點燃的光芒。
“那是什麼?”
草爲螢輕聲說道:“那是我記憶裏人間的新年夜空的模樣,世人把他們叫做煙花,以後你們也可以做些這樣的東西。”
木子花眼睛裏光芒灼灼。
“鎮子裏會做這樣的東西嗎?”
草爲螢想了想,說道:“也許會的,假如有人開始想着煉丹長生,然後一不小心爆炸了,他就會發現一些神奇的東西。”
草爲螢一面笑着,一面看着天空的那些煙火。
確實是很神奇的東西。
木子花看了許久,而後轉過了頭來,看着草爲螢說道:“我們還有什麼需要學會的嗎?”
草爲螢想了想,說道:“你們需要記住這個日子,這是一段新的歲月的開始,譬如開始紀年,開始算着月份——譬如現在,我們可以把它稱之爲木子花一年,正月初一。等再過一年,我們就可以把它叫做木子花二年,一路延續下去,於是歲月便有了名字。”
木子花認真地點着頭,只是也許又想起了一些問題,看着草爲螢說道:“那麼在木子花一年之前呢?”
草爲螢喝着葫蘆裏的桃花釀,想了很久,認真地說道:“你們可以把它們叫做歷史。”
木子花睜大了眼睛,輕聲說道:“歷史?”
草爲螢微微笑着,說道:“是的,歷史,是一切從混沌裏終於開始清醒過來的歷史,在歷史裏,你們第一次學會了種植,釀造,交易,第一次擁有憤怒,第一次擁有,愛。”
木子花於是第一次體會到了這樣一個詞的重量。
這個小鎮風雪街頭的少女,怔怔地看着屋脊上坐着的那個少年臉上那種迷人而溫柔的笑意。
她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東西。
也是在那個笑意裏,她第一次感受到了這個青裳少年與這個小鎮的那種親密與疏離——他好像一直都在鎮子裏,又好像從來都沒有在過。
也許在很多年後,當鎮子裏的孩童問起那樣一個關於歷史的故事的時候。
那時的她會這樣說——
.......
公元前我們太小\/公元後我們又太老
沒有誰見過\/那樣一個真正美麗的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