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陳青山的兩萬貫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秋雨半浮生字數:5625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大風歷一千零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難得清醒的柳三月安安靜靜地坐在柳河背水巷後的某處橋頭。

    在他的對面,有個橘衣女子正在緩緩踩着一地細雪走過來。

    柳三月擡頭靜靜地看着那個女子,似乎是要笑着,然而面容扭曲的他,大概笑起來都像是一種猙獰的惡視。

    柳三月自然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但是並沒有在意,只是輕聲笑着。

    “我沒有想過崖主會來見我一面。”

    簪着一枝桃花的女子停在了石橋的最中央,看着夜色裏有些一些零星燈光隨着雪色漂流而去的柳河。

    靜靜地看了許久,秋水才開口平靜地說道:“畢竟你是當今人間,唯一個與瑤姬有過深刻交集的人。”

    柳三月輕聲說道:“如果可以,我寧願沒有過這些交集。”

    秋水聽着這句話,轉頭看着那個萬般扭曲的青天道人。

    “能夠說出這樣的話來,柳三月,證明了當初與瑤姬的那個賭局,你已經開始有頹勢了。”

    柳三月怔了許久,而後低下頭去,看着身前的那一河流水。

    背水之巷的巷牆裏零散地掛着一些燈籠,燈光在夜雪裏飄忽着,然而並不足以照亮這條靜謐的長河,讓橋頭的柳三月,看一看自己的神色,讀一讀自己的心思。

    漫長的沉默之後,柳三月才緩緩說道:“是的。”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我不知道,崖主。”

    也許是當那些淪落時候的心緒,不可避免的殘留在清醒之時的時候。

    柳三月不知道,只是長久地看着柳河。

    “崖主來見我,只是爲了告訴我,我也許快輸了?”

    秋水平靜地說道:“當然不是,甚至於見你,也只是恰巧順路之事。”

    柳三月轉回頭去,看向夜色裏的某處。

    沿着柳河走一陣,而後穿過一些巷子,有一個藏在巷子深處的古老的,被塵封的司衙。

    那是曾經的黃粱九司之一,平替典客司而來的鎮妖司。

    在妖族離開幽黃山脈之後,那裏便成爲了渡妖司。

    而後人間戰亂,神河在北方接受李阿三帝位,平定人間之後,曾經來過這裏。

    這個曾經與鎮妖司某個仲司與秋水,一同在幽黃山脈某個瘸子的教導下成長的人間大妖,沒有再提及誰的路是對,誰的路是錯的。

    只是站在那處已經寥落下來的司衙前很久,而後留下了一句話。

    ——妖族已渡,棄了吧。

    於是那處司衙便被封存了起來。

    黃粱假都雖然依舊有着一整套完整的不參與人間之事的執政體系,但是鎮妖司也好,渡妖司也好,都已經不存在於九司之列。

    自然也便再無人問津。

    柳三月靜靜地看着那邊,青天道的歷史很久遠。

    所以他大概也知曉一些當年的事情,只是不如當年那些人那般清楚而已。

    “鎮妖司,勾芺。”柳三月輕聲說道。

    “是的。”秋水說的很是平靜,並沒有什麼情緒,而後又看向一旁的柳三月。“這也是我突然想起來,要來見見你,與你說的一些東西。”

    柳三月認真地看着橋上那個白髮橘衣的女子。

    “崖主請講。”

    秋水靜靜地看着柳河,也許是在懷念着當年某個聽着人間聽着心底一切呼喊,卻最終惘顧而去的那個握着刀的冷漠的人。

    “清醒的柳三月也好,沉淪的柳四月也好,我希望你能夠做出選擇,要麼真正清醒過來,要麼永久沉淪下去,活在清醒與混沌之間,你永遠也走不出那條苦痛的長河。我知道你是要用自己來向瑤姬證明一些東西,但是柳三月.....”

    秋水轉頭看着那個橋頭黑暗裏沉默的人。

    “你證明不了的,人性是不可論證的存在,以沉淪不能論證清醒,反之亦然,當你走入泥潭,你便永久陷於泥潭,就像現在,就像當初在楚王殿前,你將一切都推卸給瑤姬,你覺得你所行的一切罪惡,都來自於瑤姬的賜予一般。你不是現在才開始展現頹勢,你在當時,便已經開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沉淪。”

    高崖三千六百丈。

    崖上之人自然什麼都知道。

    只是從未理會過。

    倘若不是這場偶然的遇見,秋水大概也不會來見一見這個與神鬼做賭的人。

    柳三月沉默地坐在那裏。

    “你只是如願的沉淪,帶着自以爲是的一刻清醒,去分析辯駁你在混沌裏犯下的罪行,而從來都未曾有過改變,你放任自己一點點的沒入無邊苦海,而後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站在清醒的岸邊,覺得清醒的自己是無比的高尚。柳三月,你這樣,是錯的。”

    柳三月渾身顫抖着,怔怔地張開了口,但是什麼也說不出來。

    一直過了許久,才有一個嘶啞的聲音從橋頭傳來。

    “我應該怎麼去做?”

    “約束自己。”秋水也許也是想起了當初那個同樣沉淪的人,輕聲地溫柔地說道。

    “手上的罪惡,便綁住手,口中的罪惡便堵住口,束縛自己的形體,約束自己的心神,將那個會沉淪的走向人間的柳三月,綁在橋頭,鎖在靈臺,困於方寸。不要讓他主宰自己,而是讓你去改變他。”

    秋水靜靜地看着黑暗裏的柳三月。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柳三月,你在瑤姬的影響下,將它看得太複雜了。”

    柳三月怔怔地坐在那裏,而後緩緩跪伏下來,向着秋水無比虔誠無比誠懇地行了一禮。

    “是的,崖主。”

    秋水長久地看着這個橋頭沒有選擇跪拜神鬼,而是跪拜向了自己的柳三月。

    “青天道本該由你繼承下去,但是你既然拒絕了,那便好好的,將自己的人間的路,完完整整的走下去。”

    秋水在夜色裏執劍離開橋頭,向着那處古舊的司衙而去。

    也許會在那裏停留很久,也許只是匆匆一瞥,看一眼當年的人間,而後徑直離去。

    ......

    在秋水離開之後,那個撐着傘黑裙女子也來到了這處橋頭。

    秋水也好,瑤姬也好,自然都在假都之中。

    然而二人也許並沒有在人間見面的打算。

    只是如同世人一般來來去去。

    瑤姬站在那裏,長久地看着黑暗裏跪伏着的柳三月。

    而後執傘踏雪而去。

    她知道這個人跪拜的並不是自己。

    ......

    有人頂着風雪從幽黃山脈裏咳嗽着走了下來。

    走進了山下的一個小鎮子,找了個一個麪館,坐在角落裏,要了一碗熱氣騰騰的臊子面。

    吃了沒有兩口,便看見了麪館窗邊安靜的坐着的一個人。

    是一個束袖裹腿的三十歲左右的劍修。

    劍便放在桌子上。

    面前擺着一碗已經吃完了的面,上面的油垢已經凝結了,橘紅色的油湯大概像是一碗盛在碗底的暮色一般。

    落葉寒鍾。

    落日寒蟬。

    雲竹生沉默地看了許久,而後低下頭來,繼續吃着自己碗中的面。

    “客官吃好了嗎?”

    小二的聲音在不遠處傳來。

    “吃完了,把碗收了吧,謝謝。”

    男人的聲音很是客氣。

    他拿着劍坐到了雲竹生這張桌子對面的時候,也是客客氣氣的。

    “介不介意我看着你吃?”

    雲竹生挑了一筷子面,看了許久,而後輕聲說道:“隨意。”

    “好。”

    於是寒蟬在雲竹生對面坐了下來,安安靜靜地看着這個從北方一路咳嗽着走來的道人吃着面。

    “奔走了這麼遠的幽黃山脈,吃一碗面,總歸是能夠暖和一些。”

    寒蟬像是一個閒逛的路人一般,坐在雲竹生對面自顧自地說着。

    “師兄覺得對不對?”

    雲竹生點了點頭,一面壓抑着體內的劍傷,一面咳嗽着,說道:“確實如此。”

    “我也是這麼想的,不過我沒有走幽黃山脈,我是從大澤過來的,幽黃山脈有時候確實好走一些,但是終究要遠一些,我既然沒有受傷,那還是選擇最簡單的方式了。”

    雲竹生擡眼看着對桌的寒蟬,細細地嚼着口中的麪條,而後重新低下頭去,平靜地說道:“我以爲只有我會想到殺一殺師兄弟。”

    寒蟬笑了笑,說道:“陳青山當然比你想得更早。”

    雲竹生緩緩說道:“我有些要緊的事要做,師兄給了你多少錢,也許我也付得起這個價錢。”

    寒蟬輕聲說道:“兩萬貫。”

    雲竹生沉默了很久,輕聲說道:“確實不是很公道,我沒有師兄有錢,所以確實付不起。”

    “在立場面前,公道自然是可以捨棄的,如果是我師兄葉寒鍾,大概不需要這麼多,也許只要兩千貫,但是我師兄這個人有問題,我目前也不知道是什麼問題,大概就像你們一樣,不過我並不關心。而且兩萬貫,這是足夠把一切買死的價錢。”

    雲竹生輕聲嘆息着說道:“是的,這個價錢確實把我買死了。能夠付得起更高的價錢來讓你反悔的人,大概也不會想摻和進山河觀的這些破事裏。”

    二人說得和和氣氣,如同討論着誰誰誰昨日花了大價錢買了一隻好看的狸奴一般。

    寒蟬很是認同的點着頭。

    雲竹生低頭咳嗽着,擡手擦了擦脣邊的血跡,好在面裏本就有紅色的辣油,所以那些咳到面裏的血色倒也並不突兀,也許會令人更有食慾。

    二人沒有再說什麼,故事的脈絡既然已經清楚,但是偏偏誰也不能動手,於是便只能安安靜靜地吃着面。

    雲竹生吃得很慢,所以寒蟬大概有些無聊,叫來了小二,打算要點酒。

    “你要不要?”

    寒蟬看着雲竹生問道。

    雲竹生自顧自地吃着面,搖了搖頭。

    寒蟬於是便只要了一壺酒。

    酒館也會有下酒的小面,麪館也會有配面的小酒。

    只不過麪館的酒,大概確實不如酒館的好喝,也許還摻了一些水來提高利潤。

    寒蟬雖然是出身流雲劍宗內門的弟子,但是也沒有什麼喝得不爽快,便拍劍殺人的習慣,只是唉聲嘆氣地喝着。

    雲竹生安靜地吃完了面,從懷裏摸出錢來結了賬,而後咳嗽着站了起來,向着門外而去。

    這是墨闕城關之內的某個小鎮。

    並不算很南方,甚至對於黃粱人而言,這裏都可以算是北方。

    譬如那些墨闕地戍這邊的巫鬼道人,便被稱作北巫道。

    雲竹生站在了小鎮麪館的門口,擡頭靜靜地看着這場風雪。

    寒蟬也握着劍,提着酒壺走了出來。

    “難道這段時間,咳咳,你便要一直跟着我?”雲竹生擡手掩脣咳嗽了兩聲,轉頭看着一旁的寒蟬。

    來自流雲劍宗的三十歲劍宗很是誠懇地點了點頭。

    “畢竟我已經收了錢了。”

    敢立天下懸賞榜的地方,自然需要守信用。

    雲竹生沉默了少許,說道:“我雖然受了很重的傷,但是終究是山河觀的道人。”

    寒蟬站在風雪檐下,喝着極其難喝的黃粱苦芺酒,平靜地說道:“沒有關係,你離我太近了。”

    對於天下大多數劍修而言,自然是要離得越遠越好,如此才可以發揮出劍意之道的長處。

    但是流雲劍宗自然不會。

    這個同樣修行大道,也在劍道的更迭之中做出了許多改變的劍宗,依舊秉持着以身御劍的原則。

    所以這樣一個地方出來的劍修,近身作戰能力,遠強於一般劍修。

    三尺之內,自然手中劍又準又快。

    雲竹生沉默了少許,而後輕聲說道:“你既然來了,那麼你師兄自然也來了的。”

    寒蟬輕笑着說道:“流雲劍宗不是山河觀,終究我們還是念着師門情分的,只要你死了,他自然會離開。”

    雲竹生想了很久,說道:“看來我確實是被買死了。”

    “是的,所以要不要來點酒?”

    雲竹生點了點頭。

    寒蟬看了看自己手裏那個所剩不多的酒壺,想了想,又走回了麪館,要了一壺酒。

    雲竹生便安靜地在門口看着風雪咳嗽着。

    道風短距離,自然快不過劍光。

    更何況,人間要安穩一些,誰也不想弄出一些動靜,讓某個崖上的人多一些什麼想法。

    寒蟬進去了很久才出來。

    雲竹生接過寒蟬遞過來的那個酒壺的時候,倒是愣了一愣。

    寒蟬輕聲笑着,說道:“我特意讓他們幫師兄熱了一熱。”

    雲竹生緩緩說道:“那我確實得說聲多謝。”

    寒蟬走入了風雪中,說道:“不用客氣,畢竟是兩萬貫的價錢,我會儘量讓雙方都滿意。”

    “你走錯方向了。”

    雲竹生面色蒼白地咳嗽着,喝了口酒,叫住了寒蟬,向着南方指去。

    “我們要去假都那邊。”

    “我知道。”

    寒蟬腰間懸着劍,在雪裏向北走着。

    “我去看看先前路過的那個酒館裏賣的酒好不好喝,要是好喝的話,給你也帶一壺。”

    雲竹生沒有再說什麼,捧着酒壺在門口站着,又向着寒蟬去的方向看去,風雪裏並沒有看見酒館,大概有些遠。

    於是這個山河觀道人又掀起簾子,走進了有着爐子的面館裏。

    麪館雖然開着窗,但是終究還是要比外面暖和不少。

    坐在櫃檯後面的掌櫃大概也是聽見了雲竹生他們說的那些話,在那裏看着雲竹生許久,又轉頭看向冷風時而吹開簾子的門外。

    “那個人走了?”

    雲竹生看向那個掌櫃,不知道他爲什麼說起這件事,點了點頭,繼續咳嗽着。

    掌櫃古怪地看着雲竹生,看着那身滿是梅花一般血色的道袍。

    “你們槐安人真奇怪,他要殺你了,你不跑?”

    雲竹生面色蒼白地笑着,說道:“沒什麼好跑的,他是用劍的,用劍的跑的比我們修道的快,我到南方來,就沒有想過要活着回去,與其狼狽奔逃,不如慢慢閒走。”

    掌櫃沉默了少許,說道:“那總比等死好吧,我看你的樣子,應該是受了一些傷,說不定你跑着跑着,傷勢好了,就能打得贏他了呢?”

    “打得贏他,沒有意義。”雲竹生輕聲笑着。“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掌櫃問道:“你要做什麼事?”

    雲竹生坐在桌旁條凳上,彎着腰咳嗽着,一隻手捂着嘴脣,一隻手指着南方。

    “我要去假都殺一個人。”

    掌櫃的愣了下來,而後一言不發的坐進了櫃檯裏。

    原來說來說去,沒有一個好人吶!

    雲竹生在面館裏坐了許久,寒蟬才終於帶了兩壺酒走了回來,倒是頗有些歡喜。

    “酒館裏的酒確實好喝一些,我同樣讓他們給師兄熱了一下。”

    雲竹生點了點頭,說道:“多謝。”

    二人重新走出了麪館。

    雲竹生這才發現,寒蟬不止買了酒,還買了一把傘,一個用來捧在手裏的小暖爐,還有一件加厚的絨大衣。

    雲竹生古怪地看着一旁那個流雲劍宗的劍修。

    寒蟬很是認真的把那些東西塞到了雲竹生手裏,說道:“寒冬臘月,師兄自然要保重身體。畢竟你也知道我們流雲劍宗的雖然不講道理,但是講信用得很。萬一師兄沒有能夠熬到明年,便死在了路上,我那兩萬貫,便只能退回給青山師兄。”

    雲竹生沉默了很久,接過了傘,拿起了暖爐,在單薄的滿是血色的道袍外披上了那件絨衣。

    說起來也是奇怪。

    明明知道寒蟬給自己買這些東西,是爲了那兩萬貫。

    但是雲竹生還是莫名地覺得有些溫暖。

    自從離開了懸薜院,去了山河觀之後,很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了。

    雲竹生喝了一口溫酒,確實不再像之前那般咳嗽着,於是撐着傘在小鎮風雪長街上向着南方走去。

    “多謝。”

    這一聲多謝,確實很是誠懇。

    兩萬貫,確實可以做到讓雙方都很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