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小鎮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秋雨半浮生字數:5363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張小魚在入鎮石階小道上休息了一會,而後便站了起來,向着鎮子走了過去。

    小鎮雪色並不明顯,偶爾有薄薄的一層裹在青瓦上,不像雪也不像霜,倒是像一些稀疏落着的白花。

    小鎮巷子很是古舊逼仄,檐上雖然只是掛着一些雪,但是張小魚總覺得這樣的地方應該會有些一些零零星星的滴水聲。

    然後便想起來這是下雪不是下雨。

    有早起的小鎮老人從巷子另一頭走過來,手裏提了一個壺。

    張小魚很是識趣地讓開了一些,貼着牆讓老人走了過去。

    佝着腰的老人走了過去,只是卻又轉回身來,上下打量着張小魚。

    “你是槐安人嗎?”

    張小魚搖了搖頭,笑着說道:“我是鹿鳴人。”

    老人愣了一愣,而後看着張小魚臉上的笑意,冷笑一聲說道:“放屁,哪有鹿鳴人不遮耳朵的。”

    相比於槐安黃粱這兩個時不時便要起點摩擦的地方,在幽黃山脈極北端的那一個常年藏在風雪裏的國度,顯然便沒什麼存在感。

    世人對於他們的印象也便變得簡單而粗暴起來。

    終日走在風雪裏,自然要遮着耳朵防止凍壞了。

    張小魚輕聲笑着,說道:“既然老人家知道我不是鹿鳴人,那還要問什麼。”

    老人說道:“萬一你是黃粱人呢?”

    黃粱自然也有穿白衣的,也有背劍鞘的,兩種人都是很少的,這兩個特徵湊到一起,自然少之又少。

    張小魚點點頭,說道:“有道理,所以老人家問這個做什麼?”

    老人提着那個令人退避的壺,反反覆覆地看了張小魚白衣上的那些斑點,而後緩緩說道:“你是殺豬的嗎?”

    張小魚搖了搖頭。

    “那看來就是人血了。”

    張小魚低頭看着自己的白衣,那些血色雖然已經變成了黑色,但是依舊可以看出它們曾經應該是鮮紅的模樣。

    “是的,我殺了很多人,而且還是黃粱人。”張小魚輕聲笑着說道。

    老人倒是沒有什麼懼怕的意味,只是頗有些唏噓地說道:“如果你說的是那些從南方和那些巫師們一同北去的人,那自然是他們活該。”

    張小魚來了興趣,靠着牆看着老人說道:“怎麼說。”

    “好不容易平靜了一些年歲,他們又要去挑起這樣的事情,簡直是蠢到了極點。”老人大概也是覺得那是一種極爲蠢蛋的事情,站在逼仄的巷子裏異常激動地噴着口水。

    張小魚向後退去幾步,點點頭說道:“有道理,但是老人家你先別激動。”

    老人卻是越發的憤慨了起來,提着壺走了回來,伸着手指指點點的說道:“不說大楚了,便是黃粱都是千年前的事情了,雖然我們這些人依舊說着我們黃粱人,你們槐安人,他們鹿鳴人,但是誰心裏不是清楚得很,我們都是大風人?”

    張小魚瞥着老人手裏那個晃盪着的壺,很是誠懇地點着頭。

    “是的,大爺說得對,不知道他們犯什麼病了,再說了,咱們的神河陛下,不也是黃粱人嗎?大爺您消消氣,實在不行,咱先去把手裏的東西解決掉好嗎?”

    老頭子想了想,說道:“也行,咱們就在這裏解決吧。”

    張小魚愣了一愣,看了這條雖然逼仄,雖然破舊,雖然腳下石板凹凸不平的小巷子,但是至少也沒有很髒吧,就這樣在這裏解決,真的好嗎?

    老頭子似乎終於明白了什麼,古怪地看着張小魚,說道:“你是不是以爲這是那玩意?”

    張小魚呆滯地說道:“難道不是嗎?”

    “放你媽的屁!這是老子早上剛煮的酒,打算去後面坐一會!”

    老頭子大概年輕的時候也是個脾氣暴躁的主,不是放屁就是放你媽的屁。

    張小魚反應了過來,很是誠懇地道着歉:“對不起,我錯了。”

    所以只說是個壺,不是沒有道理的。

    老頭子深吸了一口氣,看着這麼誠懇的張小魚,倒也沒有繼續計較下去,向着張小魚招了招手,一屁股就在別人家的門前坐了下來。

    張小魚想了想,也坐了過去,只是依舊警惕地看着老頭子手裏的那個壺。

    老頭子四處張望了一下,站起來順手將那戶人家檐下的琴瑟谷樂器摘了個下來,直接當做了杯子倒着酒。

    這一套動作給張小魚看得一愣一愣的。

    老頭子把酒擺在了一旁臺階上推給了張小魚,“沒有杯子,你就拿這個喝吧。”又自顧自地拿着酒壺喝了起來。

    看來裏面確實是酒水。

    不過張小魚拿起那個樂器杯子的時候,還是很謹慎地聞了聞,看見老頭子怒目過來的眼神,張小魚哈哈笑着說道:“沒有沒有,開玩笑的開玩笑的。”

    畢竟這種行爲相當於質疑別人在喝尿。

    模樣很是新奇,勉強可以當做杯子的樂器倒還是沒有那麼髒,大概風吹雨淋的,一天天的總是洗得比較乾淨的,只是裏面有幾根草絮,張小魚也沒有在意,直接喝了一大口。

    老頭子喝着酒,又開始說了起來。

    “你都知道,陛下是黃粱人,還是他們南楚人,不知道他們造得哪門子的反。一羣蠢貨!要是我還在那裏....”

    張小魚挑了挑眉,看着老頭子說道:“您老人家以前也是南楚巫?”

    老頭子說道:“那倒沒有,我以前是八十萬戍海黑甲的一個小伍長。”

    張小魚恭維道:“厲害厲害。”

    老頭子自然看得出來張小魚的恭維很是虛僞,只不過也沒有在意。

    “要是老子還在南邊,造反?我先他娘的把他的反造了。”

    “哈哈哈。”

    張小魚這次的笑倒是誠心得很。

    老頭子喝着酒得意地笑着。

    “不過大爺您難道不知道,他們爲什麼要向北方去?”

    “知道,怎麼不知道,他們從謠風過的時候,還煽動着我們一起去,老子又不是傻子,那個什麼神女是不是真的來了,鬼知道呢,再說了,來了又怎麼樣?黃粱的神女大人要是真的爲了世人而來,會先慫恿着安安穩穩守在極南的八十萬大軍前去送死?”

    老頭子很是憤懣地喝着酒,說道:“聽說他們明年還要重立神廟,什麼再創人神相親的時代。放屁,相親有用的話,老子會一個人那麼多年?”

    “......”張小魚猶豫了一陣,說道,“有沒有一種可能,他們說的相親,不是大爺您認爲的那種相親?”

    老頭子揮揮手。

    “都一樣都一樣。”

    老頭子大口地喝着酒,遠山風來,吹斜細雪的同時,也吹響了那些鎮子裏懸着的琴瑟谷。

    巷子裏一片悠揚舒緩。

    老頭子眯着眼睛看着遠方,倒是安靜了下來。

    “算了,算了,讓他們自己去犯渾吧,可不能氣壞了自己的身子。”

    張小魚輕聲笑着,喝着酒也沒有再說什麼。

    老頭子看着張小魚手裏那個快要喝見底的樂器,提起了手裏的酒壺。

    “再來點?”

    張小魚嘆息一聲,說道:“算了,話說大爺你這裏面是不是加了苦芺草。”

    老頭子點了點頭。

    張小魚敬佩萬分。

    野花泡茶,苦芺煮酒,黃粱人大概也不知道爲什麼自己會喜歡這樣喝。

    有人說是京都早已被廢棄的鎮妖司傳出來的,也有人說是謠風那個懸薜院傳出來的。

    張小魚將樂器裏的酒喝完,然後站了起來,擡頭看着檐上,說道:“怎麼掛上去。”

    “隨便掛,不掉下來就行。”

    張小魚於是信手掛了上去,於是那個才始盛完酒的小琴瑟谷也開始風裏響了起來。

    “真神奇啊。”

    老頭子喝着酒瞥了張小魚一眼,說道:“你們槐安人總是大驚小怪的。”

    張小魚哈哈笑着。

    “話說你一個槐安的嗯....劍修?應該是這麼叫吧,你來謠風做什麼?”

    張小魚下意識地摸了懷裏的東西,而後輕聲笑着,說道:“來逛逛,聽說這裏的晨暮山溪之風,很是好聽。”

    老頭子深以爲然地點點頭,說道:“那倒是,我從極南離開之後,路過這裏,也沒有打算回去了。”

    張小魚看着老頭子說道:“真有這麼宜人?”

    老頭子頗有些感慨地說道:“那倒不止是因爲這個。只是我二十歲去極南,戍海四十年,大概回去了,也沒有什麼好見的了。”

    張小魚靜靜地看着老頭子許久,說道:“戍海戍海,所以極南深洋到底有什麼?”

    老頭子沉默了少許,說道:“不知道,可能真的什麼也沒有,但是人間不放心,總覺得那樣一片遼闊的海洋對岸,或許沒有對岸,那便是海洋深處,會藏着什麼危險的東西。”

    黃粱戍海黑甲,已經有數千年歷史了。

    幾乎貫穿了這片大地的已有的清晰的歷史。

    尤其是在大風朝之後,黃粱的大部分兵力,都是集中在了極南之地。

    “有時候我們站在海角上,向着那邊整日整夜地眺望,但是依舊什麼都不會看到,只是海,聽說北方東海之外有四十九萬裏,極南也有人去過,不知道多少裏,總之沒有盡頭,大概因爲這樣,才叫無盡深洋。”

    “海角?”張小魚看着老頭子問道。

    “就是南拓最邊緣的一處連綿的山脈盡頭,有一處很高的山崖,崖下就是大海,我們把那裏叫做海角。”

    “原來是這樣。”張小魚說着,又緩緩說道,“大概人世之外確實是沒有盡頭的。”

    張小魚想着東海四十九萬裏的傳說。

    “或許盡頭是有的,但是到了那裏,寸會變成尺,尺會變成丈,丈會變成裏。於是無窮無盡,大概比離愁還要遙遠。”

    老頭子看向張小魚,很是新奇地說道:“這是北方的說法?”

    “是的。”

    老頭子歪着頭想了很久,說道:“所以有可能無盡深洋,只有海角一寸?但是這一寸會被無限扭曲?”

    張小魚挑眉看着老頭子說道:“我以爲大爺您只是個莽夫。”

    “放你媽的屁!老子當年也是十裏八鄉有名的讀書人,白河城溪醪鎮懸薜風物院三年二甲結業的學子。只不過海風吹多了,口鹹口臭了一點。”

    老頭子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張小魚輕聲笑着。

    老頭子又嘆息了一聲,說道:“算了,這樣的東西,也不是我們這樣的普通人能夠弄明白的。”

    張小魚笑着說道:“修行界也許也沒有弄明白。”

    只是這個年輕人說着,卻又沉默了少許,說道:“也許他們曾經明白了,但是又把一切都藏了起來。”

    老頭子歪着頭看着這個莫名惆悵的年輕人,緩緩說道:“看起來你應該是個北方很厲害的修行者。”

    張小魚挑眉說道:“大爺怎麼知道的,我的名聲,已經傳得這麼遠了嗎?”

    老頭子嘿嘿笑着,說道:“因爲你們北方修行者,往往境界越高,越是惆悵。”

    “確實如此,境界低了,只是焦慮,總擔心一輩子走不完那些路,境界高了,又開始惶恐,擔心這輩子真的將路走完了怎麼辦。”

    走不完的路與已經沒有後續的路,哪個更爲殘忍?

    張小魚不知道。

    他還只是走在路上的人。

    老頭子看着張小魚說道:“所以你小子有多高?”

    張小魚輕聲笑着說道:“道海浪四疊。”

    老頭子大概聽不明白,很是敷衍地說道:“嗯嗯,年少有爲啊年少有爲。”

    大概聽懂了就不會是年少有爲了。

    二人正在說着,背後那扇門卻是突然打開了,有個中年男子一臉茫然地探出頭來,看着二人。

    “你們坐在這裏幹什麼?”

    張小魚想了想,說道:“談論人生理想,探尋愛與和平。”

    男人默然無語,又看向了一旁的老頭子,“你老人家少喝點,萬一到時候一個沒留神,喝死在這附近,我們這條巷子都要給你擔責任。”

    老頭子哼哼兩聲,說道:“我看你們就是見不得我快活。”

    男人一臉無奈,索性把門一關,又重新回屋去了。

    張小魚和老頭子,大概也確實是在說着人生理想愛與和平之類的東西。

    衆所周知,不問蒼生問鬼神是要捱罵的。

    所以張小魚反其道而行之,誠誠懇懇地閒問着蒼生。

    老頭子喝得差不多了,大概也是被突然出現的男人攪了興趣,站了起來,和張小魚道了聲別,便提着那個壺向着來時的方向走去。

    張小魚擡頭看着天色,雖然是偶有細雪的時候,但是天光也比之前明亮許多了。

    於是在老頭子走後,張小魚也站了起來,沿着這條巷子向着外面走去。

    小鎮自然是小鎮,但也可以說是一處大鎮落。

    這處地勢平緩的山腳之下,一直綿延十來裏地,都是鎮子,有的叫秋葉鎮,有的將春葉鎮,大概鎮上的人站在山上往下看的時候,也會覺得這些散落的小鎮像極了一片片葉子。

    葉子是輕薄的,所以那些街巷兩旁的房檐也並不高,就像那個老頭子一擡手就把人家的琴瑟谷摘了下來一樣。

    山雪小鎮懶早起,青檐老巷同住春。

    張小魚一路走去,鎮上都是人跡稀少的,偶有幾個人,也只是睡眼惺忪地提着壺在巷子裏走着。

    這些壺裏大概真的不是酒了。

    張小魚想着那個拿着這樣的壺盛酒的老頭子,神色又有些古怪起來。

    那玩意,以前到底有沒有盛過點別的東西?

    張小魚沒有敢再想下去。

    鎮子很長,沿着鎮中一條說河太小,說溪太廣的水流而去,雖然小鎮連綿在一起,但是那些街頭還是不時有着一些老舊的牌坊,寫着某某鎮之類的東西。

    揹着劍鞘的年輕很是安逸地走在安靜的小雪鎮子裏,偶爾聽到一些鋸木頭的聲音,不知道是在做着什麼東西,大概是快過年了,總要給家裏添一些新的器具什麼的。

    當然也有可能是在單純的鋸着柴火。

    走着走着,鎮上便有了一些煙火的氣息,譬如柴火,譬如炭火。

    還有遠遠的一些喧鬧聲。

    張小魚在兩個小鎮的交匯處停了下來,擡頭看着人間小鎮山雪,聽着那些令人心安的小鎮低語。

    天空是混沌的朦朧的迷離的。

    人間是分明的。

    山是山,水是水,挑開雲霧,便是山腳與山頂。

    鎮子之間的脈絡是清晰的,走來走去,總是可以找到自己的那條巷子。

    但是李青花。

    我大概不能這樣子活在人間了。

    張小魚輕聲笑着,不無哀傷地想着。

    然後低下頭來的時候,便愣在了那裏。

    有個面容憔悴,神色憂愁,穿着一身青花小裙的姑娘安安靜靜地站在另一個小鎮的街尾。

    “李......”

    張小魚只是低低說了這樣一個字,便沉默了下來。

    李青花並沒有看見他,只是扶着牆根,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裏。

    李青花什麼也沒有看見,只是雙目無神神色憂愁地站在那裏。

    張小魚怔怔地站在牌坊北面的小鎮。

    老舊的青色的牌坊上的字跡已經有些模糊了,缺了一些筆畫,落了一些山葉,覆了一些陳雪。

    謠風是山謠之風,也是遙遠之風。

    遠來之風吹着那個遙遠的山谷的琴瑟之音,越過小雪落在了小鎮裏。

    大約滿是悲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