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故里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秋雨半浮生字數:5628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南島自然沒有帶魚回來。

    只是帶了一身的酒氣,讓一杯就倒的樂朝天在樓上聞到,便下意識地挑起了眉頭。

    “好啊,師兄,說好的去洗劍,結果偷偷下山喝酒去了是吧。”

    南島站在下方風雪裏輕聲笑了笑,說道:“喝酒正是爲了洗劍,喝得越多,洗得越好。”

    樂朝天看着南島身後的劍,說道:“所以師兄洗乾淨了?”

    南島從身後拔出劍來。

    青黑色的劍身之上雪屑依舊,如同直臥人間的黑色山脊之上,傾灑着一場細細的風雪。

    “大概是的。”

    南島看着手中的劍,向前一劍刺出。

    於是風雪盪開風雪。

    於是人間成爲人間。

    樂朝天站了起來,倒是頗爲喜歡地看着南島手中帶雪的桃花劍。

    “這劍好,又好看又好玩。”

    樂朝天在一旁笑着,說道:“師兄可不可以把我的劍也變成這樣?”

    樂朝天自然是在一開始見到細雪之劍的時候,便喜歡的要死,只是可惜南島那一劍由內而外的細雪,他確實學不來。

    不過現在也許可以。

    南島想了想,說道:“我可以試一下。”

    雖然在天上鎮裏南島將神海里的風雪盡數轉移到了草爲螢劍湖之中的那些劍上,但是南島卻也是不清楚,在這裏,他是否還能夠這樣。

    樂朝天自然不會想那麼多,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傘下的少年,而後拔出了自己的劍,拋了下去。

    南島將自己的桃花劍送入鞘中,而後擡手在風雪裏接住了樂朝天那柄蝶戀花。

    蝶戀花落入南島手中,瞬間便開始在風雪裏輕鳴着,南島平靜的擡手,將那一劍在風雪裏斬落下來。

    劍鳴止息,那場細雪倏忽之間,便覆滿了劍身。

    樂朝天站在樓上看着不過瞬息之間,也變成了細雪之劍的蝶戀花,輕聲笑着說道:“師兄愛錢嗎?”

    南島握着蝶戀花,向着樓上走去,說道:“大概會愛吧。”

    樂朝天倚在護欄上,身上落了一些風雪,待到少年撐傘走上樓來,才說道:“劍上風雪,天下劍修誰不愛呢?你看陸小三那傻小子就被你那一劍迷得神魂顛倒。師兄可以去人間開一個風雪洗劍館,幫那些劍修們劍上附上風雪,一次一百文。南方入流的不入流的劍修多的是,賺個盆滿鉢滿不在話下。”

    南島挑了挑眉,把劍遞給了樂朝天,說道:“真的可以?”

    樂朝天從南島手裏接過那柄劍,笑着說道:“師兄是不是心動了?”

    南島在廊道上坐了下來,說道:“確實有點,不過不多。”

    樂朝天站了起來,一面揮着手中寒意凜凜的風雪蝶戀花,一面輕聲笑着說道:“那看來就是不心動了。”

    “爲什麼?”

    “心動就是心動,不心動就是不心動,沒有心動一點的說法。”

    樂朝天笑着說道,耍了一個帥氣的劍花,而後將蝶戀花輕巧地拋入倚在護欄上的鞘中——劍修的眼神大概確實是很好的。

    “對了,先前師姐他們來過這裏,說是你回來了去找他們一趟。”

    雖然陸小的是要樂朝天告訴他們。

    不過顯然樂朝天是不會做這種屁顛屁顛跑下去傳個消息的事。

    於是便偷偷改動了一點。

    意思差不多就行。

    樂朝天如是想着。

    南島靜靜地看了樂朝天許久,那直勾勾的眼神都差點讓樂朝天覺得自己露餡了。

    “那剛纔我在樓下怎麼不說。”

    樂朝天笑着,重新坐了下來,說道:“我這不是想着讓師兄烤烤火嘛。”

    南島頗有些無奈的撐着傘重新走下樓去。

    樂朝天兀自在後面叫道:“師兄不烤火了?”

    南島沒有回答,默然無語地在風雪裏走去。

    只是大概正好陸小小也要再過來看看,於是纔始走到山道上,南島便看見陸小小頂着風雪,在山道石階上吭哧吭哧地爬着,擡頭看見站在石階上笑着南島,這個嶺南小小劍修蹙着眉頭很是憂心地快步踏過風雪走了上來。

    沒等南島將那一句師姐說出來,陸小小便先開了口。

    “你沒事吧?”

    南島笑了笑,說道:“沒什麼事,只是舊傷復發了一下而已。”

    南島心口那道劍傷,自然是沒有完全痊癒,有時候依舊會有些刺痛,卻也是最好的敷衍之詞。

    陸小小聽到這話,沒好氣地給南島的頭來了一下,說道:“叫你到處瞎跑。”

    南島只是撓着頭笑着。

    “師姐你也不用太擔心了。”南島正想說自己好歹也算是嶺南許多劍修的師兄了。

    陸小小卻是驀然蹙起了眉頭,說道:“師弟你跌境了?”

    南島想了想,說道:“終究受到了一點影響,不過沒有什麼大礙,修養一段時間就好了。”

    陸小小看了南島許久,而後頗有些無奈地說道:“那這段時間,你就好好地留在山裏吧,不然到時候快過年了,你又出什麼事了。”

    南島點了點頭,說道:“好。”

    陸小小又叮囑了一些雜七雜八的,而後才在風雪裏繼續吭哧吭哧地向下走去。

    南島一直看着陸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山道上,正想往回走去,只是不知道想起了什麼,於是便踩着雪走了下去,一路走到天涯劍宗裏。

    打鐵聲與酒糟味一併飄揚在這個歷史悠久但是並不大的劍宗的風雪裏。

    “師兄!”

    南島沿着小道穿過那些覆雪枝頭,向着劍宗深處的鑄劍臺而去。

    大概是打鐵打得入迷,伍大龍並沒有聽見南島的聲音,一直到南島走入了這片風雪檐下的時候,伍大龍都是沒有意識到身後來了一個人。

    鑄劍臺的所在其實只是靠着山壁的一個小院子,檐下燒着爐子,裏面的房間塞滿了各種材料,不止是鑄劍的工具,譬如蓋房子的工具也在其中。

    伍大龍便赤裸着上身,輪着錘子站在風雪裏,在那裏一錘錘地敲打着面前一塊燒紅的鐵胚。

    旁邊掛着好幾柄已經鑄好的劍,伍大龍應該有段時間沒去投劍池了。

    南島便停在了入院的門口,撐着傘倚着門靜靜地看着打鐵的師兄。

    雖然背靠山壁,頭頂風雪,但是因爲那些燒得火紅的爐子的原因,這裏面倒是並不是很冷,風雪灌了進來,懸在檐上,又被熱氣蒸騰着,融化成雪水,滴落下來,有時候落在還未冷卻的劍身上,發出一切呲呲的聲音,倒是留下了一些頗爲有趣的紋路。

    南島也沒有打擾伍大龍,只是靜靜地在那裏站着。

    一直過了許久,伍大龍停了下來,夾住那塊略有些劍形的鐵胚轉身重新投入爐中的時候,才看見了已經在門口站了許久的南島。

    伍大龍頗有些驚喜地說道:“師弟你來了?”

    南島點了點頭,走了進去,在爐邊探頭看着裏面那塊重新加熱的鐵胚,笑着說道:“師兄寒冬臘月,還這麼辛苦的嗎?”

    伍大龍呵呵笑着,說道:“正是寒冬臘月,封在山裏閒着沒事,才要多打一些劍,今日多鑄一柄,明日劍宗就多強一分。師弟來這裏做什麼?”

    南島還沒開口,伍大龍便一拍腦袋,笑着說道:“啊,對,劍鞘,我都差點忘了。”

    伍大龍自然沒有忘記,昨日打好的時候,就去峽谷告訴了樂朝天,說讓南島回來,去鑄劍爐這邊試試,如果不是很合適,就重新做過。

    南島誠懇地說道:“是的,麻煩師兄了。”

    “不麻煩,有什麼麻煩的,人間行軍打仗,都還需要後勤大軍。難道那些前線衝殺的,還得挨個去和他們道謝?”

    伍大龍大概心情不錯,一面說着笑,一面繞過了爐子,走入了那個房間裏,從裏面拿出來一個嶄新的劍鞘,向着南島遞去,很是期待地說道:“試試吧。”

    南島點了點頭,走到了檐下,把身後的鸚鵡洲取了下來,解開那些早已亂七八糟的布條,而後向着伍大龍手中的劍鞘送了進去。

    劍鞘自然不會有什麼問題。

    當日南島來的時候,伍大龍很是謹慎地量過了尺寸。

    是以劍身進入的很平滑。

    伍大龍看見這一幕,笑了起來,說道:“還滿意嗎?”

    南島擡手握住劍鞘,輕聲笑着說道:“師兄做的,師弟自然需要滿意。”

    這句話聽得伍大龍很是歡喜,在一旁搓着手不住的笑着。

    “再試試出鞘吧。”

    南島點了點頭。

    因爲一隻手有傘的原因,是以南島自然不好直接拔劍,平日裏拔劍都是背在身後拔出來的。

    於是乾脆便用了劍意。

    神海之中那些被風雪淬鍊過的劍意落在了手中劍上,而後鏘然一聲,鞘中鸚鵡洲化作流光,逆着那些灌入院子的風雪,直入天穹而去,檐下二人擡頭靜靜地看着天穹風雪裏的那一抹寒光。

    鸚鵡洲在嶺南的第二場大雪之中盤旋了許久,才重新落向人間,無比精準的落入了南島手中的劍鞘之中。

    “怎麼樣?”

    伍大龍頗爲期待地看着南島。

    “很好。”南島笑着,看向伍大龍,說道,“師兄的手藝,大概已經是天下第一了。”

    伍大龍雖然知道這是在吹捧自己,但還是被哄得喜笑顏開,連一旁劍爐裏的劍胚被燒得通紅了,都沒有注意到。

    還是南島提醒了一下,伍大龍才慌慌張張地把它夾了出來,擺在了臺子上固定住,掄起錘子,一錘一錘地認真敲打着。

    南島在一旁靜靜地看着。

    果然是認真的男人最帥。

    怪不得陸小小要和他偷偷吃二人火鍋。

    南島古怪地笑着,而後向着院外走去。

    “我先回去了,師兄。”

    “嗯嗯。”

    伍大龍頭也不擡地說道。

    一如南島先前所想的那樣。

    纔始走到樓上,便看見樂朝天一面靠在護欄邊把玩着手裏的蝶戀花,一面看向自己很是慚愧地說道:“師兄,我剛剛忘了說了,伍師兄說要你去劍宗裏試一下劍鞘。”

    南島冷笑一聲,果然如此。

    還好自己料敵先機,已經提前下去將劍鞘取了回來。

    南島從背後取了鸚鵡洲,說道:“師弟說的,是這個嗎?”

    樂朝天愣了愣,而後很是誠懇地說道:“咦,師兄你已經拿回來了嗎?那真是太好了!”

    “師弟啊。”南島卻是驀然想起了這好像是曾經張小魚最愛說的話。

    樂朝天疑惑地問道:“怎麼了?”

    南島也沒有繼續在意過往的那些東西,輕聲說道:“你這樣會捱打的。”

    樂朝天笑眯眯地說道:“師兄不會想打我吧。”

    南島自然不會下這樣的毒手,只是在護欄邊坐了下來,看了人間風雪許久,而後輕聲說道:“師弟的傷好一些了嗎?”

    樂朝天也沒有在意這句話之中的深層意味,只是倚着護欄輕笑着說道:“是的,好很多了。”

    南島也輕聲笑了起來,說道:“那很好。”

    二人誰也沒有多說什麼。

    只是師兄與師弟而已。

    過了一陣,南島才輕聲說道:“過完年,我便要離開嶺南了。”

    樂朝天這次倒是真的愣了一愣,說道:“師兄要去哪裏?”

    南島緩緩說道:“磨劍崖。”

    樂朝天歪頭看了南島很久,而後輕聲說道:“那個地方可不好去。”

    “是的。”南島靜靜地說道:“不過我聽說有人要死了,總要上去看看。”

    原本南島與陸小小他們說的是明年,也許是明年開春,也許是明年入冬。

    但是那個突然從崖上走下來的人,卻是讓他將時間定在了年後。

    磨劍崖不會等你太久。

    南島依舊記得當初南衣城頭,秋溪兒的那句話。

    大概也是有了些緊迫感。

    他不知道崖上發生了什麼,又會發生什麼。

    樂朝天只是看着一旁有些沉默的少年,而後轉回頭去,說道:“確實是這樣。”

    ......

    崖上當然什麼也沒有發生,也什麼都不會發生。

    那個曾經代替某個不能離開高崖的人去了一趟南衣城觀過那一場萬靈節的白裙女子,便安靜地坐在青竹小屋之中。

    人間風雪自然是與磨劍崖無關的事。

    那次倘若不是張小魚要在風雪裏問劍,那場人間風雪,也不會落到磨劍崖上來。

    是以縱使人間遠雪,劍崖依舊天光清冷,穿過那處青竹小屋的窗口,照落在女子身前的桌面上。

    桌面上是一張有一滴已經幹了的濃郁墨點的白紙,還有一封沒有拆開的信。

    嶺南自然封山了。

    所以這封信不是人送的,而是嶺南某柄劍送的。

    秋溪兒靜靜地看着那封落在劍崖劍階上,又被山風吹來青竹居的信。

    看了許久,卻也沒有拆開它。

    裏面大概寫了很多東西。

    譬如某個少年在十二月九日,以成道觀雨境,借人間風雪之勢,戰勝了那個來自東海的小道境的紅衣劍修。

    譬如某個少年在回顧更早一些,寫給青天道的那封信後的許多掙扎。

    譬如當初,秋溪兒讓張小魚帶來的那封信裏,那個好字,究竟有着什麼樣的意思。

    信紙當然是小小的。

    但是可以寫很多的東西。

    但是秋溪兒沒有去看,只是靜靜的坐在那裏,看着竹窗外清冷的天光。

    清冷的天光照着冷清的人。

    秋溪兒坐了許久,拿起一旁的硯臺,將那封信壓在了臺下,而後站起身來,踩着竹廊小道,離開了青竹居。

    當初張小魚問劍的那一場風雪,早已經在崖上消失無蹤,是以滿居青竹蔓延而去,又在道旁慢慢變成了許多青色的寂寥的植株。

    再然後變成了一些低矮的灌木叢與攀援在山石上的石苔。

    秋溪兒一襲白裙,安靜地走在那條離開青竹居的小道上,一直到停在了那條向着極高處雲崖而去的劍階之上。

    滿階劍意猶勝風雪。

    秋溪兒站在劍崖兩千六百丈的地方,而後靜靜地看向人間。

    人間有個盡天意不盡人意的少年大概依舊在嶺南的風雪之中。

    也有某個昨日纔始下崖的女子不知道走在人間何處。

    大概還有某個今日一日都沒有煮麪,只是怔怔地坐在酒肆門口不知道人間發生了什麼事,才會讓那樣一個人走下崖的酒肆小掌櫃。

    秋溪兒平靜地看了很久。

    而後擡手從發鬟裏取下了那一個劍形的木簪,握在手裏便成了一柄冷月出水之劍,而那一瀑青絲瀉落下來,

    滿崖劍意涌動。

    世人倘若能夠站在高崖此處,便已經是了不得的人物,譬如張小魚。

    而這個曾經與那個白衣劍修曾經並稱爲年輕一代人間三劍的白裙女子,只是倒執長劍於身後,平靜地向上走去。

    這一條劍意凌厲,令人間只可仰望的劍階,秋溪兒並沒有走完。

    她執劍穿過那些劍意,平靜地走了四百丈。

    白髮三千丈。

    當年青蓮留下的那一丈劍意,便是在很多年前,都困住了那些崖上的師兄師弟們。

    秋溪兒自然不用等到白髮三千丈,才可以越過這三千丈,走上濁劍臺去。

    但是她依舊只是停在了這裏,在那滿是青苔,萬般寂寥的劍意之中坐了下來,將手中的出水之月一般的長劍橫在了膝頭。

    月色之劍,可以是明月照高樓,含君千裏光。

    也可以是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

    那柄橫於膝頭的劍,自然是故里。

    這個名字是秋水取的。

    秋溪兒靜靜地坐在三千丈的浩然劍意之中。

    等待着某個生於高崖,卻以黃粱秋水爲故里的人離開人間。

    崖上自然不能沒有崖主。

    崖上也不會有兩個崖主。

    秋溪兒安靜地坐在那裏,閉上了眼睛。

    直到月色滿崖。

    才照見了一滴晶瑩的東西落在了劍階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