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古槐巷的雪中故事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秋雨半浮生字數:5432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第二場雪來的時候,陳青山在山月城中租了一間小院子。

    是一處地勢頗高的小巷子中,出巷子的時候,就像下山一樣,要走一段很長的斜坡,才能走進那些城中長街裏。

    這條巷子名叫古槐巷。

    顧名思義,巷子裏面有一棵很是古老的槐樹。

    就在陳青山租的那個小院子外。

    談價錢的時候,房主爲了提高租金,還用上了千年前的俗語來忽悠人。

    木旁有鬼,天下安寧。

    陳青山嗤之以鼻。

    槐安槐安。

    四代帝王,沒有一個好下場的。

    人間也沒有真的安寧過,哪來的木旁有鬼天下安寧?

    說這樣的話,大概世人都不會信。

    但是大概正是因爲那人看陳青山不像個世人,所以想要賭一把,賭他是個清修的,不問世事的道人。

    可惜陳青山不但問世事,而且往往問得很多。

    只是可惜還沒來得及自己說點什麼,只是才把手伸進了袖子裏,便有人從巷子的盡頭走了上來。

    “這位可是山河觀的人,你與他耍這樣的心眼,就不怕被他們的人惦記上?”

    房主看了一眼走上來的穿着天獄黑袍的竹溪,再回頭看着這個黑衣年輕人時,臉色便變了,連租金都沒要了,拔腿就跑。

    陳青山站在院子口,挑眉看着在雪中走來的竹溪,把手從袖子裏伸了出來,是一個錢袋。

    雖然房主說得很是扯淡,但是陳青山其實並不打算講價,所以倘若竹溪沒有來的話,大概房主已經可以收到一大筆客觀的租金了。

    竹溪看着陳青山手裏的那個錢袋,倒也是愣了一愣。

    “看來你們山河觀的人,倒是有錢的很,這般宰冤大頭的行爲,你眼都不眨一下,就打算付錢了。”

    竹溪說得很是嘆惋。

    哪怕他是山月城天獄的執掌者,每個月的俸錢也不過十兩銀子。

    自然做不到陳青山這般大方。

    陳青山將手裏的錢袋丟給了竹溪,平靜地說道:“寒冬臘月,總要找個地方過年,我們河宗的人自然也不是真的住在河裏。”

    畢竟倘若按照這樣的邏輯,那麼青天道的人大概要住在天上,才能滿足世人的期待。

    竹溪看着自己懷裏的那袋錢,說道:“這是什麼意思?”

    陳青山轉身推開院門,向着小院子裏走去。

    “人是你嚇跑的,錢自然要你去給他,山河觀的人,向來信譽很好。”

    也許只是聲名不好。

    竹溪倒也沒有說什麼,打開了錢袋,在裏面摸了一大半出來,走到院門口,晃着錢袋裏剩下的錢,看着陳青山說道:“其實只要一小半就可以了。”

    陳青山在院子裏踩着雪,停了下來,回頭看着竹溪手中的兩份錢,倒是輕聲笑了笑,說道:“你如果覺得可惜,可以把剩下的錢自己留下來。”

    竹溪挑了挑眉,而後又將那些錢重新塞回了錢袋,說道:“天獄名聲也差,但是總歸比你山河觀還是要好一些。”

    竹溪將那個錢袋塞進了懷裏,而後倚着門,靜靜地看着在院雪裏閒走的陳青山。

    “你在找什麼?”

    陳青山頭也不擡地說道:“這院子看起來很久沒有人住過了,需要清掃一下。”

    “掃帚在左邊角落裏。”竹溪說着,卻又是驚疑地看着陳青山。“你有些短視?”

    陳青山坦然地說道:“只是有那麼一點點而已。”

    竹溪很是稀奇地說道:“怎麼來的?”

    陳青山走到了竹溪所說的那個角落,拿起了掃把,歪頭想了想,說道:“不是怎麼來的,天生的。”

    竹溪挑眉說道:“我大概知道你當初爲什麼要上山修道了。”

    陳青山笑了笑,拿着掃帚穿過了那些雪幕,掃着房門口的一些灰塵,說道:“是的。”

    院子裏有些細微的落雪聲,還有掃地的唰唰聲。

    竹溪靜靜地看着那個院子裏眼睛不太好的年輕人。

    “當初開始上山的時候,師父告訴我,你要在眼睛裏留下一些道文,就能看得更清楚一些。我本來想留青山二字,但是師父要我留了山河。”

    陳青山掃着地,一面輕聲說道。

    “他說只看青山不夠,要看得更遠一些。只不過我當時也沒有想到,師父所說的看山河,與我所想的看山河,是不一樣的。他所說的山河,要更遠也更遼闊。”

    “後來我才意識,他說的不是山河。”

    “是人間。”

    陳青山說着,卻是拄着掃把停了下來,擡頭眯着眼睛看着檐外這場雪。

    眯着眼睛自然不是爲了做些什麼威懾,只是爲了讓目光聚焦,看得更遠一些。

    “世人從來沒有聽說過,陳青山是個短視的人。”

    竹溪站在院門口說道。

    “因爲他們聽說來的陳青山,是修行界的陳青山。一個大道之修,自然不會短視,天地元氣落於眼眸之中,想看多遠,便看多遠。”

    陳青山平靜地說道:“我最開始的想法,便只是這樣而已。”

    人當然,理所當然的,是會變的。

    “那你今日怎麼又短視了。”

    “因爲快過年了。”陳青山笑着低下頭,繼續掃着地。“哪怕是人間認爲的惡人,也要給自己放個小假休息一下。”

    竹溪沉默了少許,說道:“我以爲你是在等着過山。”

    “過山?自然想什麼時候過,就什麼時候過。看來那天我和陳懷風說話的時候,你並沒有走遠。”

    竹溪當然沒有走遠。

    儘管被陳青山一句話驚了一下,覺得很是丟臉,但是畢竟丟臉歸丟臉,沒人看見就行。

    “爲什麼不回你山河觀過年,要留在山月城過年?”

    陳青山擡起頭來,輕聲笑着,說道:“因爲我擔心有人老無所依一場空,沒人陪他過年,於是先在這裏租個房子等着。”

    竹溪靜靜地看着陳青山,然而對於這句話,卻是什麼也沒有說。

    院子裏又安靜下來,陳青山掃了一會地,大概也是有些懶了,於是把手裏的掃帚放到了一旁,在檐下臺階上坐了下來。

    “那裏你還沒有掃。”竹溪看着陳青山說道。

    “我知道。”陳青山面對着一院緩緩飄着的雪,“我乾乾淨淨,不染污泥,灼熱而赤誠,可謂是人間小聖人。”

    竹溪看着這個大概真的很喜歡誇自己的年輕人,很是無語。

    “前些日子你離開了山月城,我都以爲你要回北方了。”

    陳青山輕聲說道:“北方不好,北方有師兄看雪梅,我要是不在觀裏,而是在觀外閒逛,可能會被他弄死在那裏,所以還是躲遠一點好。”

    “那你去了哪裏?”

    陳青山歪頭想了想,說道:“流雲山脈,花重金,請了一個殺手。”

    “殺誰?”

    陳青山挑眉看着竹溪,說道:“難道你懷疑我會對你圖謀不軌?要殺你,又何必這麼麻煩。”

    竹溪輕聲說道:“誰知道呢?畢竟誰都能看出來,你心口劍傷還沒有痊癒。”

    “哈哈哈。”陳青山大概覺得很是有趣,坐在那裏眯着眼睛看着竹溪,說道,“親愛的小道人啊,你爲什麼老是喜歡高估自己呢?”

    竹溪當然不是小道人。

    一個四十多歲,小道九境的道門上境修士,怎麼都不會是小道人。

    但是聽着陳青山風雪笑聲中的那句話,竹溪卻是覺得有些無法反駁。

    “總之這是與你無關的事。”陳青山止住了笑意,看着竹溪說道,“你也沒必要一直盯着我看來看去,我也不會請你吃火鍋。”

    竹溪沉默少許,沒有說什麼,轉身握着那袋錢,頂着風雪,走了出去。

    巷子下坡的路很像是在下山,人間風雪緩緩飄着,卻是有個人瑟瑟縮縮地站在路邊樹下張望着。

    看見竹溪一身黑袍從巷子裏走了出來,轉身便想走。

    “站住。”

    竹溪聲音平靜地說道。

    那人乖乖地站在了那裏,站在雪中攏着袖子彎着眉毛很是討好地看着竹溪笑着。

    “大人還有事嗎?”

    竹溪向着坡下走去,停在了那人身前,而後將懷裏的錢袋拿了出來,鬆開帶子,伸手從裏面抓了大部分錢出來,而後將錢袋子丟給了那人。

    在巷外下坡等着的,自然便是那片院子的主人。

    雖然被二人嚇跑了,但是大概還是抱了一些希望,雖然對於能夠收到租金不再有想法,但是還是想看看那個山河觀的道人,是住下來,還是走了,要是走了,便可以繼續找租客,所以便戰戰兢兢地躲在這裏偷看着。

    此時看着竹溪將那個鼓鼓囊囊的錢袋拿出來,那人倒也有些喜上眉梢,雖然看見竹溪將大部分錢取了出來,但是也沒有在意,畢竟有總比沒有好,於是笑嘻嘻地接過了那個錢袋。

    “多謝大人,剩下的,大人拿走便好。”

    竹溪平靜地說道:“我要你的錢做什麼?”

    那人愣了一愣,看着竹溪手中的錢,遲疑地說道:“那這是?”

    竹溪將手裏的錢同樣拋向了那人懷中,而後便擦身而過,那人連忙撩起衣服下襬慌亂地接着,然後便聽到竹溪淡淡地說道:“自己去城居司與城貿司交罰金。”

    那人還想掙扎一下,只是還沒來得及轉身去追那個天獄的大人,便聽見身後巷子裏傳來一聲輕笑。

    回過頭去,便看見那個山河觀的道人抱着臂倚在巷口,笑眯眯地看着這邊。

    大概覺得很是有趣。

    那人忐忑地笑了笑,正想把那些錢還回去。

    那個道人卻只是揮了揮手,而後便走回了巷子裏。

    神河的律法向來很嚴格。

    所以大概他要上府衙前的公示榜了。

    風雪裏似乎有些細微的,渺遠的鐘聲。

    那人唉聲嘆氣地蹲了下來在雪裏摳着一些灑落的錢幣。

    只是摳了沒多久,便聽見一陣咯吱咯吱的聲音傳來。

    那人擡起頭來,便看見那個山河觀的道人卻是去而復返,便停在了自己身前。

    “你叫什麼名字?”

    那人討好地捧着手裏的錢,笑道:“張三,真人,小的叫張三。”

    “張三.....”陳青山輕聲笑着,說道:“叫張三的人可不多。”

    雖然人間都知道張三這個名字,但是會取名叫張三的,大概確實不多。

    “還有,你也不用叫我真人,雖然可能有別的道人喜歡被叫做真人,但是我不喜歡。”

    張三聽着陳青山這句話,有些惶恐地想了想,說道:“那我應該叫什麼?”

    陳青山從袖子裏又摸出了一個錢袋,丟到了蹲在地上撿着錢的張三懷裏,輕笑着說道:“叫我神仙吧。”

    張三聽到這個稱呼,卻是有些猶豫。

    雖然世人很多年前,確實有稱呼那些修道之人爲神仙的說法。

    但是當下人間,卻是很少有這種稱呼了。

    因爲當今陛下,大概不是很喜歡有人想着成仙。

    “你叫我神仙,天獄的人不會敢有什麼想法。”陳青山笑眯眯地說道,“你只管大搖大擺地叫着陳神仙,你們的竹溪大人不會有一句多話。”

    張三擡頭看着這個年輕的道人,猶豫了許久,開口說道:“好的,陳神仙。”

    “幫我去買些東西。”陳青山繼續說道。

    張三看着自己懷裏的另一個錢袋,明白了爲什麼這個道人去而復返了。

    “神仙要買些什麼?”

    陳青山想了想,說道:“當然是讓人快樂得如同神仙的東西,比如酒,比如好吃的,再買一些雜貨吧,比如小椅子,小火鍋之類的。”

    張三忙不迭的點着頭,地上還有幾枚錢也不撿了,抱着錢袋便向着下方雪中長街裏走去。

    陳青山笑眯眯地看着張三遠去,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會吃一些回扣。

    總之張三這個名字,聽起來就容易讓人覺得是個法外狂徒的樣子。

    陳青山笑了許久,而後驀然轉身,衣袍於雪中紛飛不止,滿身道韻擴散而出,一指向着巷子裏點去。

    巷中鐘聲朗然,有人一劍斬斷風雪,也攔住了那突然而來的山河一指。

    “其實我覺得神仙不好聽,不如叫做仙人,也許更好一些。”

    那個不知何時出現在巷中的黑袍劍修平靜地將劍送回鞘中,而後接住了方纔鬆開的傘,站在樹下,看着巷口的陳青山說道。

    陳青山收回了道韻,垂下手來,靜靜地看着槐樹下的那個人。

    大概木旁確實有鬼。

    “仙人是出世的,而神仙是入世的可以被供奉的敬仰的。”陳青山平靜地說道,“所以我是神仙。”

    黑袍劍修倒是愣了一愣,說道:“哪來的說法?”

    “我說的。”

    巷子無語良久。

    “山河觀的人,大概確實都是些奇才。”

    “自然是。”陳青山說着,目光落在了劍修手中之劍上,而後輕聲說道,“落葉寒鍾,流雲劍宗葉寒鍾。”

    黑袍劍修左手輕輕輕摩挲着劍柄之下的劍格,巷子裏有着輕微的鐘聲響起,平靜地說道:“是的。”

    陳青山靜靜地看着執傘提劍立於樹下的流雲劍修許久,而後淡淡地說道:“你來這裏做什麼?”

    葉寒鍾平靜地說道:“前些日子,你去劍宗裏,找了我師弟寒蟬,讓他去殺一個人。”

    “是的。”

    “我覺得不妥。”

    陳青山眯着眼睛看着他,說道:“爲什麼不妥。”

    葉寒鍾輕聲說道:“我的價錢,比他公道,所以不妥。”

    陳青山平靜地說道:“當初大澤裏,你去殺過柳三月。”

    葉寒鍾並不好奇陳青山是如何知道那些大澤中的事,只是緩緩說道:“是的,可惜他被人救了。”

    “所以我找寒蟬,而不是你。”陳青山平靜地說道:“我們河宗的人,不會殺柳三月,而你們會,所以我們不是一路人,既然不是一路人,哪怕價錢再公道,我也不會找你葉寒鍾。”

    葉寒鍾輕聲說道:“那確實可惜。不過我很好奇,你爲什麼一直站在巷子口。”

    陳青山冷笑一聲,說道:“因爲大概離流雲劍宗的人太近了,便不是談價錢是不是公道了。”

    所以陳青山會和陳懷風近身而談,卻始終和葉寒鍾隔着一整條巷子。

    葉寒鍾輕輕摩挲着手中的長劍,嘆息一聲說道:“這更可惜,但是如果我一直站在樹下不走呢?”

    陳青山擡起手來,身周有道風環繞,平靜地說道:“那麼大概我們要進山河之中好好談一談另外一些事了。”

    葉寒鍾在樹下站了許久,而後輕聲說道:“算了,你陳青山太難殺了,不過我很好奇,你是怎麼知道我來了的。”

    陳青山平靜地說道:“大概是風雪吹過你的劍,人間響起了一陣鐘聲的時候。”

    葉寒鍾低頭看着自己的劍,而後輕聲說道:“下次我會注意的。”

    葉寒鍾撐着傘走出了樹下,向着巷子另一頭而去。

    “下次注意也沒有什麼用。”

    陳青山站在巷子裏,看着葉寒鍾在雪中離開的背影,平靜地說道:“因爲下次,我的傷就好了。”

    “所以如果還有下次,那就只能是下輩子注意一些了。”

    葉寒鍾在雪中安靜地走着,輕聲笑了笑,說道:“注意什麼?”

    陳青山緩緩說道:“注意不要遇見一個叫陳青山的人。”

    風雪滿巷。

    葉寒鍾走了許久,淡淡地說道:“下輩子的事,下輩子再說。”

    一直到那個流雲劍宗的劍修離開了巷子,陳青山才重新向着那處小院子走去。

    推開被風雪掩上的院門。

    陳青山眯着眼睛輕聲說道:“看來這場風雪確實不是那麼平靜。”

    院裏有人輕聲咳嗽着,說道:“是的,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