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讓酒鬼罵娘,讓少年淋雪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秋雨半浮生字數:5548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南衣城中那場發生在南衣河上的變故,漸漸被世人冷落下來。

    不止是因爲姜葉那日曾經出面做出過一些承諾,更是因爲嶺南的風吹了過來。

    南衣城的人們一前一後,聽到了兩種風聲,只是哪一種,聽起來可信度都不是很高。

    議論紛紛終究止於議論紛紛,倘若沒有嶺南的那陣風聲,大約南衣城確實會有些亂。

    但是縱使如此,世人們在南衣河上,還是看見了不少小舟而去,一直到墓山下,靜靜地看着那處同歸碑。

    只是乘舟的究竟是人,還是妖,世人大概也分不清。

    妖族能夠沒入人間這麼多年,自然便是因爲他們除非大肆動用妖力,世人便很難分辨人妖之別。

    所以許多故事裏的妖,大概都是世人能夠分辨出的妖要多得多。

    那些故事之中,往往人妖相戀,而後世人老去,妖族隱於山林,孤守一生,或者尋遍人間,只爲找到一些續命之法。

    這樣的故事,往往看得人們涕淚橫流。

    但是涕淚橫流,便一定對麼?

    或許就像雲胡不知那句話一樣。

    以聖人苛求世人,是天下之大不義。

    值得歌頌的,往往不會具有普遍性。

    可以期望,但不能強加。

    姜葉與梅曲明便坐在劍宗門口,看着南衣河上那些小舟。

    舟上人也看着劍宗弟子。

    在過往的很多年裏,誰也不會看誰。

    但是從嶺南吹來的風,像是要撕破一些東西一般。

    於是人與妖之間的界限,開始清晰可見起來。

    南衣河上少了一個終日撐着小舟四處晃悠的小妖,但是多了許多大妖。

    有許多的熟悉的面孔,在當初南衣城外那場最終之戰中,曾經出現過。

    那些同流的故事,也許八風不動,也許一屁過江。

    有小舟大概徘徊了許久,終於向着劍宗靠了過來,而後停在那兩個坐得像是尋常曬太陽的世人一般的劍宗師兄身前。

    舟頭坐了一個眉眼很是端正,也許少年時曾經是人間某些風流人物的中年人。

    倘若不是身上那些刻意放出的妖力,大概世人也只會稱之爲人。

    但是哪怕放出了妖力,世人依舊稱之爲人。

    同流之勢,在嶺南提前吹出的那些風聲之下,依舊未破。

    青天道是與人妖之勢無關的存在,這樣的一個地方想要做什麼,自然只能是世人之間的事,而不會是兩族之間。

    但是如果是人間劍宗對於妖族之事有着什麼想法......

    那個舟頭的中年人坐在舟頭,沉默地想了許久,而後向着姜葉二人行了一禮。

    “見過兩位師兄。”

    姜葉點了點頭,一旁的梅曲明倒是看了那個中年人許久,又看向他身後那些依舊徘徊的小舟,而後說道:“你們想做什麼?”

    中年人輕聲說道:“只是想問一問,師兄們是什麼想法。”

    梅曲明想了想,說道:“我們能有什麼想法,今日是打牌,明日還是打牌。”

    中年人沉默了少許,說道:“鼠鼠死在了河裏。有人死在了山裏。”

    鼠鼠死在河裏之事,世人也許慢慢淡忘,但是妖族不會。

    尤其是當那些令人惶恐的風吹向人間,他們不得不將那個故事與嶺南的故事聯繫起來。

    怎麼會有這麼湊巧的事呢?

    “有人說山裏的同族是張師兄殺的。”

    然後胡蘆把鼠鼠打死在了南衣河上。

    這樣的事情,當然不會是小事,但是有時候,也不應該成爲席捲人間的大勢。

    姜葉看了他一眼,很是慎重地說道:“風聲而已,自然不可信。”

    梅曲明倒是平靜地說道:“那也可以說是卿相殺的,嶺南封山那日,卿相也出了南衣城。”

    中年人輕聲說道:“卿相爲什麼要做這樣的事?”

    梅曲明笑着說道:“所以張小魚呢。”

    “我們不知道是不是,但是如果真的是,我們便不能平和,而是必須要尖銳起來。”

    中年人依舊是輕聲說道。

    “就像當年,萬千大妖越過南衣城那樣?”

    姜葉靜靜地看着中年人問道。

    中年人轉頭看着熱鬧繁盛的南衣城,沉默了許久,沒有說話。

    姜葉看着懷裏的劍,輕聲說道:“我知道這件事情對於兩族而言,很是嚴肅,但這不是你嘗試威脅人間,或者人間劍宗的理由。”

    中年人轉回頭來,看着面前的兩位師兄,說道:“這不是威脅,只是有些東西,便這樣懸在心頭,終究會成一種隱疾。”

    梅曲明在一旁輕聲笑着,說道:“有什麼好懸的?我們牌打得比你們好,船也劃得比你們好,風吹草動,便日夜難寐,無非是在折磨自己。”

    中年人嘆息了一聲,說道:“師兄應當知道我們爲什麼會難寐,又何必說些這樣的話,更何況,我的牌未必比師兄打得差,我在南衣城南,開了很多年的牌館了。”

    “......”

    “陛下不知所蹤,宗主也遠離人間,有時候我會想,倘若世人對兩族同流之事抱有想法,現在確實是最好的時候。”

    “師父會回來的,你們的陛下也是。”姜葉緩緩說道。“如果按捺不住,亂了人間,那才是所有人最不想見到的情況。”

    中年人沉默許久,而後輕聲說道:“劍宗呢?”

    姜葉平靜地說道:“劍宗不能動。劍宗任何動靜,都會被解讀出許多種可能來,我知道你來到這裏是想要什麼。我也只能告訴你,人間劍宗,沒有任何想法。”

    “哪怕第二種風聲與張師兄有關?”

    “除非第二種風聲與師父有關,否則人間劍宗都不會動。”

    三人便在這處渡口邊長久地沉默着。

    中年人坐在舟頭吹了很久的風聲,而後輕聲說道:“我會告訴他們,南衣城會儘量不起風波。”

    梅曲明站了起來,抱着劍,向着城南的方向看去。

    “城南有些騷亂。”

    “我們會回去處理的。”

    中年人自然知道梅曲明說的是什麼。

    城南今日清晨出現了一些對峙。

    起因也很簡單。

    人妖之間的街坊產生了一些矛盾,若是往日,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自然會在一場的罵街之中結束。

    但是大約風聲過於緊張,以至於竟發生了一些騷亂,而後便演化成了一些世人與世人的對峙。

    梅曲明回頭看着舟頭的中年人,緩緩說道:“不要儘量,儘量是不夠的。人間劍宗不動,你們南衣城的同流之人,也必須不動。同流之地,任何風吹草動,落向人間,都會成爲令人惶恐的猜測的風浪。”

    中年人與這個常年在河上擺渡的師兄對視了許久,而後輕聲說道:“好,但是南衣城之外呢?”

    梅曲明看向一旁依舊在那裏抱着劍坐着曬太陽的姜葉。

    姜葉沉默了少許,說道:“讓老酒鬼出來罵句娘吧。”

    中年人愣了一愣,而後才反應過來姜葉說的老酒鬼是卿相。

    這個懸薜院的院長,雖然來自黃粱謠風,但卻也是人間大妖,人間小道之境,便是大妖。

    卿相在原生妖族之中的地位,僅次於槐都那位陛下。

    這樣一個人物出來冒個頭,自然能夠壓下許多的聲音。

    中年人沒有再說什麼,解開了方纔系在那裏的纜繩,乘着小舟向着南衣城下游而去。

    梅曲明與姜葉靜靜地看着那人離去。

    隨着那艘小舟的離開,南衣河這一處遊蕩的小舟,都少了不少。

    梅曲明挑了挑眉,說道:“原來南衣城中,倒是有着不少的大妖。”

    一如人間劍宗的喜歡沒入人間,讓世人找不到一樣,妖族同樣如此。

    姜葉抱着劍坐在渡口邊,看着南衣城的河岸的長街,嘆息一聲說道:“所以這件事才麻煩,連南衣城這樣的地方都這樣了,人間別處呢?”

    只可惜在這件事中,人間劍宗只能觀望,任何動靜,一旦稍有偏斜,都可能導致這片缺少了兩個人的人間,生出許多風浪來。

    二人靜靜地停在河邊。

    “不知道啊,看來懷風師兄應該不會回來了。”梅曲明輕聲說道。

    姜葉亦是贊同的點點頭。

    事情從嶺南封山,陳懷風上山開始,便變得詭異起來。

    那個所謂的青天道的消息,想來便是他們的陳懷風讓嶺南散播出來的。

    目的便是要提前壓住人間風浪,不至於讓世人被另一陣突如其來的風聲攪亂。

    “巫鬼現世,人妖分流。”姜葉眯着眼看着南衣河中有些刺眼的冬日陽光,懷中之劍頗有些不安分地輕鳴着。“有人不想要人間好過。”

    “但是他們爲了什麼?”

    梅曲明站在一旁,同樣不解地悵望着人間。

    姜葉握住了手中的劍,抵在了身下渡口臺階上,而後撐着劍站了起來,輕聲說道:“不管怎樣,人間劍宗至關重要,不能自亂陣腳。”

    人間劍宗便在南衣城,便在這處同流之地,也便在大澤對面。

    無論是哪種風聲,所吹到的第一處,自然只會是人間劍宗。

    梅曲明大概也想起了南方那處大澤。

    南方的故事依舊沒有結束。

    那些死在城外的無數人,只是那些關於神鬼故事的開端。

    只是這樣一個故事尚且沒有結束,人間便再次掀起了第二場風浪。

    梅曲明輕聲嘆息了一聲,想起了某個黃昏下,一身帶血坐在南衣城城頭的那個白衣年輕人。

    “倘若師弟沒有離開南衣城,那麼這個故事也許會簡單一些。”

    姜葉卻不這麼認爲。

    “倘若有人真的想要將整個人間劍宗拖入水中,哪怕師弟不離開南衣城,他們也會找到另一些師兄,或者李小魚王小魚,或者蔥葉菜葉。風聲是從我們身後的黑暗裏吹來的,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那陣風便會出現在我們身旁。”

    梅曲明自然也是知道如此,頗有些嘆息地站着。

    過了許久大概想起了什麼,說道:“北巫道的近千人,依舊在城外的山裏。”

    姜葉沉默少許,而後輕聲說道:“我不知道公子無悲當初是要賭什麼,但是他既然死了,那便是輸了,倘若往日,也便由着他們而去,但是現而今,讓他們越過南衣城,不是明智之舉。”

    梅曲明緩緩說道:“終究快過年了。”

    姜葉擡頭看了一眼梅曲明,說道:“你今年過得好嗎?”

    梅曲明形容憔悴,嘆息一聲說道:“大概不好。”

    姜葉輕聲說道:“是的,今年南衣城過得不好,嶺南也是,有許多人甚至都沒有年過了,你讓他們越過南方,世人會怎麼想。”

    北巫道哪怕當初沒有入局,終究是巫鬼道之人。

    花無喜與花無悲帶來的那些故事,也沒有人想聽一聽。

    姜葉擡頭靜靜地看向南方。

    “就讓他們呆在那裏吧,倘若他們真的想留在這邊,再過十年,也許便可以成爲槐安的諸流之一。”

    但也許也不可能。

    一如現而今的妖族風雨一般。

    千年的歲月,都沒有能夠將同流變爲同族。

    更何況同道?

    二人在河邊逗留了許久,南衣河上的風聲似乎小了一些,也沒有小舟再停靠過來了。於是站起身來,向着劍宗而去。

    “胡蘆今日怎麼樣?”

    姜葉抱着劍踩着一些落葉,看着梅曲明問道。

    “還是一樣,坐在一池橋上,抱着劍發着呆。”

    梅曲明很是無奈的說道。

    姜葉想了想,說道:“要不給他買點東西吃?”

    梅曲明說道:“河海師弟也是這麼想的,只是拿着那些吃的過去的時候,胡蘆就直接發狂一樣,把吃的全丟進溪裏了。”

    姜葉沉默了少許,說道:“是了,十五歲的少年,最容易覺得自己不是小孩子了,這樣的行爲,確實可能會激起一些逆反的心態。”

    梅曲明輕聲說道:“主要能夠哄他的,目前都沒在劍宗裏,小魚師弟不知道離開嶺南後去了哪裏,懷風師兄又去了北方。叢心,叢心說話確實有點用,但是也就那樣,有時候甚至還會被胡蘆帶着,拐進了叢中笑師祖爲什麼一去不回的情緒裏。”

    二人說來說去,終究還是一籌莫展。

    大概是都沒有成親生子,沒有什麼哄小孩的經驗。

    姜葉想到這裏,便古怪的看着梅曲明,梅曲明大概也是猜到了姜葉想的是什麼,連忙擺着手說道:“別看我,我可沒錢去娶媳婦。”

    陳懷風自然是有錢的,張小魚自然是窮到極點的。

    別的師兄們雖然沒有張小魚那般窘迫,但是也不如陳懷風那樣有錢到卿相都覺得他迷人。

    “成親了,就不能那樣想打牌就打牌了,你想想,萬一你打着牌,你媳婦突然跑進來,提着你的耳朵說——娃都餓哭了,你還打,我看你就把自己削成個麻將算了。”梅曲明笑着說道,“所以還是師兄你來吧。”

    姜葉:“......我也沒錢。”

    姜葉混跡菜市場,梅曲明混跡南衣河。

    大抵都是沒什麼錢的。

    二人一路說着,向着一池而去。

    一直到停在一池外的小道上,越過那些園林假山,向着裏面看去,只見叢心把樹屋下的鞦韆也搬到這裏來了,在池邊搭了個架子,便坐在上面託着腮晃啊晃啊的。

    江河海在池對面,身前插着劍,在那裏無聊地彈着劍玩。

    而胡蘆便在一池深處的桃花溪邊,坐在橋上,抱着劍發呆。

    梅曲明看着這副模樣,很是頭疼地拍着腦殼。

    “早知道那天就不打牌了,也不至於會弄成現在這樣。”

    胡蘆離開劍宗的時候,梅曲明便在門房那裏烤火打牌。

    但是他什麼也沒有問。

    主要誰知道好端端的,就會發生這樣的事呢?

    姜葉倒是沒有說什麼,抱着劍走進了一池,看着在池邊晃悠着的叢心,又看着那個鞦韆,輕聲笑着說道:“怎麼把鞦韆搬這裏來了。”

    叢心回頭看了一眼,懨懨地說道:“畢竟要幫你們守着師弟啊,只能過來了,到時候要是胡蘆好了,你們記得幫我把鞦韆弄回去,要和之前掛在樹枝上一模一樣的。”

    姜葉點了點頭,說道:“好。”

    而後便繼續向着那棵桃樹邊走去。

    胡蘆聽見了腳步聲,擡頭看了一眼,看見是姜葉,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繼續低下頭去,看着眼前的溪流。

    一直到姜葉停在橋上,抱劍憑欄,看着眼前一帶清溪,胡蘆才終於悶悶地說道:“南衣城是不是還在想着我殺了鼠鼠的事。”

    胡蘆自然知道那日前去南衣城處理這件事的是姜葉,所以大概看見是他來了,才會說了這樣一句話。

    南衣城最近的風聲,他們都沒有告訴胡蘆。

    鼠鼠的死與嶺南之事過於巧合,他們自然更不會說。

    姜葉聽到這句話,卻是放棄了原先想好的一些安慰的話,靜靜地看着胡蘆許久,而後緩緩說道:“我以爲你不應該關注這件事。”

    胡蘆看着姜葉,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姜葉平靜地說道:“不是人間有討論,有關注,才是值得評價對錯的事情。是對是錯,你應該自己清楚,而不是覺得......”

    “我沒有!”胡蘆打斷了姜葉的話,他自然知道姜葉想要說什麼。但是他想要辯駁,卻也找不到任何理由。

    溪畔又沉默了下來。

    “是的。”胡蘆過了許久,踩在姜葉的目光裏,輕聲說道,“是的,我總是想着,如果他們不記得了,那我也許會輕鬆一些。但人間劍宗不就是這樣嗎?不要對錯......”

    姜葉平靜地說道:“我們只是不看對錯,不代表不知道。”

    胡蘆想起了陳懷風離開那日和他說的話——對錯當然是有的,只是有時候,需要委屈一些對錯之中的人而已。

    少年坐在橋上,輕聲說道:“讓我淋一場雪,再好好想想。”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