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肩挑風雪,提攜人間,此事在先生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秋雨半浮生字數:5410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臨近年末,雲胡不知也不得不放下了自己關於大道的研究,從藏書館的書堆裏鑽了出來,和青牛諸院的先生們,開始進行院裏的年終總結。

    院裏年末會休院,大約明年二月之後,才會重新開課,而後三月春招。

    中間漫長的幾個月,便是先生與學子們的休息時間。

    其實相比於文華院而言,青牛院的事情要簡單很多。

    文華院要進行年末考覈,先是在諸院內部進行小考,而後抽取前三十名,進行大院抽考,最後才根據那些抽取出來的學子們考核成績,重新制定大考難度,進行文華院總考。

    除了三年級的學子而言,這場總考,會影響到他們的結業評價,對於別的學子而言,一般都是極其放飛的。

    先生們也放飛,經常出些稀奇古怪的題。

    譬如數理院給文化院的前三十,出的題都是什麼南衣城小巷因爲常年行走,摩擦得無比光滑,假設院長卿相喝醉了酒開着飛仙以恆定的速度飛馳在上面,請問需要多大力的一腳,才能給這個老酒鬼踹停下來。

    文化院的學子們一看,我去你媽的,反手就把白卷交上去了。

    風物院的更離奇,道聖李缺一曾經去過黃粱極南端的南拓,在無盡深洋裏,見到了一塊會說話的海綿,請問他在裏面吃了什麼特產。

    文化院的先生們一探頭,看見他們出的這些題,好好好,要這麼考是吧,反手就是請在一個時辰內,以秋陽故郡,南衣新府爲開頭,寫一篇駢文,要求能夠流芳千古。

    總之出題出到最後就是各種扯頭髮踩腳指。

    當然,考來考去倒黴的也就是那些還沒到結業大考的學子們。

    以前有個學子,對於這種情況,曾經寫過這樣一段日記。

    ——

    二日。

    今天才更深切地感到考試的無聊。一些放屁胡謅的東西硬要我們記!

    好友走了,頗有落寞之感。

    ——

    十三日。

    昨夜一夜大風,今天仍然沒停,而且其勢更猛。

    南衣城正是個好地方,唯獨這每年年末的大風實在令人討厭。

    沒做什麼有意義的事——媽的,這些混蛋先生,不但不知道自己泄氣,還整天考,不是你考,就是我考,靠他娘的什麼東西?

    ——

    當然,最後這位學子,結業之後,在院裏做了先生。

    屠龍者大概終成惡龍。

    當然文華院的哀嚎,和青牛院關系不大。

    人間的事,和我們修行界有什麼關係。

    只是青牛院的年末,也不大輕鬆。

    因爲好歹文華院只有三年級的學子們才會面臨結業壓力。

    而青牛院是直接從一年級到三年級進行整體評分。

    學而優則仕。

    修行優則入劍宗道門。

    青牛院的先生們,會根據學子們的修行進度,來進行層級劃分。

    最上層的十個人,會被推薦至槐安各大修行之地去。

    譬如謝先生,曾經便是院中學子,入道之後,便去了青天道。

    所以青牛院雖然不如文華院鬧騰,但是氣氛卻是要更爲緊張。

    青牛院諸多學派的先生們便坐在講道坪邊的溪流邊,身邊堆着各個學子的一年的修行進度冊子,雲胡不知坐在最下首,也便是溪流的末端。

    上游的先生們會依次將那些名冊進行評級,各學派的名冊分流而來,最後落至雲胡不知這個青牛院大先生手中,進行終審評價。

    這樣的事情很是慎重,畢竟若是選了個差苗子送去那些修行之地,到時候被送回來,自然有損懸薜院的名聲。

    所以縱使這些冊子已經經歷了數日的審閱總結,先生們定級的時候,依舊是慎之又慎。

    是以雖然青牛院三個年級並沒有多少人,但是這樣的評級還是要進行很長一段時間。

    謝先生雖然是道學派五先生,但是卻還是坐在了溪流的最末端,也便是雲胡不知的上一級。

    畢竟這是院裏少有的九境修行者。

    上游的冊子過許久才會飄下來一份,謝先生便在認真翻看着手中的那個冊子。

    “一年氣感,三年周天。”謝先生輕聲笑了笑,而後用筆冊子的末端提筆寫了一句結業乙等,又放入了溪中,轉頭看着最下方的雲胡不知笑道:“活在人間自是恰好。”

    雲胡不知揣手坐在下游,大概還在神遊,聽見謝先生這句話,才醒過身來,笑了笑說道:“也許確實如此。”

    而後翻開冊子,仔細翻看了許久,翻到了最末一頁。

    看着前面先生們打的一排結業丁等,而後略過了謝先生那一句結業乙等,斟酌了少許,在最末寫道——結業丙等,此生生性聰慧,憾天地根不足,暫不予推薦名額,可轉文華院重修三年,以待槐安春考,或於人間另謀他途,大風歷一千零三年十二月,雲胡不知終評。

    寫完了之後,而後便將冊子放在了身旁,繼續揣手神遊——大概還是心心念念着他的那些大道研究。

    至於謝先生那一句結業乙等,倒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青牛院結業終評的時候,往往需要這樣一個人來進行評級緩衝。

    試想一下,辛辛苦苦讀了三年,結果落了一頁的結業丁等,終究也是不好看,所以便需要一個人來提一提,打個結業乙等之類的,倘若前面的先生們已經評了一個乙等,謝先生自然便如實評價,倘若全是丁等,謝先生自然便會評個上等評價。

    反之亦是如此。

    倘若有人一路甲等,謝先生自然便要給予一些低評。

    全是結業甲等很難。

    謝先生當年結業的時候,也是有着一個乙等,不過好在終評是甲等,最後推薦去了青天道。

    近些年來的全甲結業,也便只有風物院先生雲海潮的那個兒子,雲竹生,推薦去了山河觀觀宗——自然沒人想要去河宗。

    先生們一直評了一日,才將那些青牛院學子們的冊子評完了。而後一衆先生們抱着冊子去了小竹園中。

    文華院的事宜自然由副院長曾先生在院中定奪,而青牛院的事宜,一般都是要經過卿相之手,除非他老人家不在。

    來到小竹園的時候,卿相自然正在院子裏一面喝着酒,一面擦着他心愛的小飛仙。

    一直到青牛院的先生們來了,他才停了下來,握着酒壺在一旁盤腿坐下,笑呵呵地說道:“弄完了?”

    雲胡不知點了點頭,將手裏那些挑出來的冊子遞給了卿相。

    卿相坐在那裏喝着酒看了許久,倒也沒有什麼多的想法,點了點頭說道:“那便這樣吧,你們回去擬定名額就行。”

    先生們點着頭,便接過了卿相遞回來的冊子。

    只是纔剛要出小竹園的時候,便聽見卿相在後面說道:“對了,劍宗那邊,十個名額之中給嶺南兩個名額。”

    一衆先生們都是愣了一愣。

    雲胡不知倒是沒有什麼驚訝的神色,不過大概估計也沒在聽這些東西,方纔將那些冊子交給卿相之後,便在一旁揣着手繼續進行神遊大計。

    “嶺南?嶺南劍宗?嶺南哪個劍宗?”

    先生們有些茫然。

    卿相隨意地說道:“隨便哪個劍宗都可以。”

    先生們自然是苦笑一聲,說道:“自然哪個劍宗都可以,但是劍學派的那些學子們大概不會願意去嶺南那種地方。”

    卿相站了起來,繼續看着自己的飛仙還有哪裏沒擦乾淨的,笑着說道:“名額給到嶺南就行,至於他們去不去,嶺南願不願意收,與院裏無關。”

    先生們沉默少許,抱着冊子走出了小竹園。

    雲胡不知因爲在神遊的原因,便落在了最後,謝先生也便在一衆先生的最後面跟着,古怪地看着雲胡不知。

    一行人在竹林小道裏越走越遠,二人漸漸被落了下來。

    不過先生們倒也沒有在意,評級之後,剩下的事情,便是擬定推薦名額,這種事,雲胡不知在與不在,關係也不要緊,至於謝先生,往年向來懶得參與這種事的。

    “看來雲胡先生最近應該有些想法。”

    謝先生與雲胡不知慢慢地走了許久,而後輕聲笑着開口說道。

    雲胡不知這才回過神來,看着一旁的謝先生愣了一下,說道:“先生剛纔說什麼?”

    謝先生在一旁的竹林小道邊的竹椅上坐了下來,輕聲說道:“雲胡先生應該是想入道了?”

    雲胡不知點了點頭,說道:“確實如此,看來先生感受到了天地元氣的流動了。”

    謝先生輕笑着說道:“是的。”

    雲胡不知也做了下來,擡頭看着天空說道:“最近確實是在感受着氣感,只是大概是受了那個少年的影響,總覺得自己氣感來得有些慢。”

    謝先生倒也沒有說什麼,只是低頭看着一地竹葉,想了許久,說道:“先生的長生大道研究明白了?”

    雲胡不知輕聲笑道:“哪有這麼簡單,只不過有些東西,大概終究要先入道,才能知道得更清楚一些,所以我打算先去大道看一看。”

    我打算去濁劍臺看看,我打算先入個大道看看。

    這大概是用着最平靜的話語說着人間最自信的話語。

    謝先生沉默了很久,而後輕聲說道:“長生之道,真的可行?”

    雲胡不知感受到了謝先生語氣裏的一些悵然,看了他許久,謝先生在院中自然並不如何出衆,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小道九境的境界。

    這個與梅先生是好友的青牛院先生,平日裏大概最喜歡的,就是去青牛院那片杏花林坐一坐。

    只是已經十二月了,杏花自然都謝了。

    雲胡不知看了許久,卻也沒有說什麼,只是轉回頭去想了想,說道:“也許可行,我不知道。”

    謝先生卻是驀然嘆息了兩聲,輕聲說道:“長生啊長生。”

    雲胡不知至此才看着謝先生說道:“先生看起來有些故事。”

    謝先生搖了搖頭,微微一笑,說道:“只是有些感慨而已。”

    大概有故事的卻也不想說的人,被問起的時候,總是喜歡說只是感慨而已。

    雲胡不知也沒有追問。

    二人都是擡頭看着那片竹林。

    “嶺南也許日後會有些動靜。”謝先生輕聲說道:“不然院長也不會突然給嶺南兩個名額。”

    雲胡不知想着南衣城外死去的那些嶺南劍修,輕聲說道:“也許只是覺得人間愧對嶺南而已。”

    謝先生沉默了少許,而後輕聲說道:“是的。”

    當初南衣城外那場戰爭,謝先生自然也在城頭,只不過由於懸薜院的特殊處境,他們並沒有參與到主戰場之中去。

    黃粱近百萬人死在了南衣城外。

    嶺南劍修自然付出極大。

    謝先生卻又是輕聲笑了笑,說道:“說到底,也許嶺南才是能夠對得起人間劍宗這個名字的劍修之地。人間劍宗越走越遠,越走越高,雖然依舊還在人間,但是終究已經過了人間太多。”

    雲胡不知緩緩說道:“或許是的。”而後又看着謝先生說道:“看來謝先生也是一個看着人間的人。”

    謝先生輕聲說道:“不過是一個惆悵的人而已。”

    雲胡不知看了謝先生許久,而後輕聲說道:“說起來,我還一直不知道先生名字。”

    謝先生輕聲笑了笑,說道:“名字而已,並不重要,是青牛院五先生便行。”

    雲胡不知說道:“先生不會便叫謝先生吧。”

    謝先生哈哈笑着,說道:“哪有這麼巧的事。”

    二人坐在那裏不住地笑着。

    笑漸不聞聲漸悄,只是大概沒有多情卻被無情惱。

    “人間最近的風聲先生知道嗎?”雲胡不知大概閒聊了許久,也沒有繼續在他的大道上神遊,說起了一些閒事。

    “略有聽聞,雲胡先生有些擔心?”

    謝先生看着雲胡不知說道。

    雲胡不知輕聲說道:“確實如此,那日院長在聽風臺說起這件事的時候,神色很是凝重,但我其實不解——嶺南那個劍宗之事,當真便這麼嚴重?”

    謝先生嘆息了一聲,說道:“是的。人間劍宗與陛下,是人間兩族之間共存最爲重要的紐帶。”

    “我以爲已經過了千年,世人總該已經習慣了這般模樣。”

    雲胡不知緩緩說道。

    謝先生輕聲說道:“但是終究同流而不同道。人妖之殊,難以抹除,便永遠會存在一些間隙。雖然我也很喜歡當年妖主留給人間那一句,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但天下不可能大同,最爲明顯的,便在壽數之上。”

    “壽數?”雲胡不知看着謝先生有些不解的說道。

    謝先生轉頭看了一眼一心只研究大道的雲胡不知,輕聲笑了笑,說道:“譬如你年方二八,妙齡女子,與一人相戀,數十年之後,你垂垂老矣,而那人依舊青春華茂,譬如少年,此事何解?”

    雲胡不知搖了搖頭,誠懇地說道:“我不知道。”

    “妖族壽命漫長,此後千百年獨守人間,自然是值得稱頌之事,說得殘忍無情一些,千百年的歲月,也許連當年蓋頭之下那個笑靨如花之人的面容便是都不記得了,守着這樣的人間,未免過於可憐——深情自然是有的,但不是世人都能這般,人間喜歡盛讚鍾情之人,但是鍾情之贊不能成爲困縛生命自由的東西,人妖之間,譬如這般,終究諸多差異,所以這便是不可能大同之事。”謝先生平靜地說道。

    雲胡不知沉默了許久,看向謝先生說道:“這便是先生的故事?”

    謝先生輕聲笑了笑,說道:“只是一些看法而已。”

    “所以?”

    “所以我覺得倘若世人可以共逐長生,是一件很好的事。”謝先生輕聲說道。“只有長生,才能讓整個人間走得更遠。”

    謝先生看着雲胡不知輕聲說道:“所以當今人間,只是同流,是不夠的,人間劍宗不可能永遠壓得住兩族亂流,誰能解開這個局,誰才能做聖人。”

    雲胡不知聽着謝先生的這句話,搖了搖頭,輕聲笑道:“以聖人要求世人,爲人間大不義,先生這般一說,雲胡卻是覺得肩頭萬般重擔。”

    謝先生站了起來,看着地上那些翻飛的竹葉,風裏有着許多寒意,南方第二場雪也許不遠了。

    “先生自然不是世人,肩挑風雪,提攜人間,此事,卻也只能拜託先生了。”

    這個青牛院曾經的大先生,現而今的五先生,卻是轉過身來,向着雲胡不知頗爲鄭重地行了一禮。

    雲胡不知看着面前的謝先生,沉默了許久,輕聲說道:“倘若長生之道,萬般不可行呢?”

    謝先生輕聲嘆道:“我不知道。”

    雲胡不知也站了起來,與謝先生一同在小道上走着。

    “先生獨坐杏花林,便是在心憂此事?”雲胡不知看着謝先生說道。

    謝先生笑着搖搖頭,說道:“像這樣的事情,自然不是我能夠完成的,想得再多,不過徒然,只是偶然想起先生的長生之道,有所觸動而已。”

    “先生當真不曾與妖族女子相戀?”

    雲胡不知看着謝先生笑着說道。

    謝先生誠懇地說道:“確實不曾。”

    雲胡不知覺得自己大概也是被卿相這老頭子給帶歪了,莫名其妙對這樣的事情開始好奇起來。

    雲胡不知在那裏想了許久,正想問謝先生是不是那個與人間女子相戀的妖族,擡頭卻發現謝先生已經走遠了。

    “先生又去杏林坐坐?”

    雲胡不知倒也沒有再問方纔那件事。

    謝先生在小道上點點頭,說道:“去杏林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