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白梅溪雨,亂紅鞦韆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秋雨半浮生字數:5735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陳懷風沿着山脊走上山來的時候,梅溪雨已經入谷而去,谷口只有那個老劍修拄着劍坐在那裏。

    看見那個顯然已經很老了的劍修,陳懷風倒是愣了一愣,說道:“前輩在這裏做什麼?”

    老劍修嘆息了一聲,說道:“當然是來看着啊,你家門前有人打架,你不來看着嗎?”

    確實是這個道理。所以陳懷風也沒有再問什麼,站在這處如同折斷了劍尖的劍鋒山谷上,回頭看向嶺南羣山。

    山雪之下,一片茫茫,只有一些山棱山脊,黑黢黢地顯露在雪中,像是一些潦草的線條一般。

    “嶺南應該有不少人在看着。”陳懷風緩緩說道。

    老劍修點了點頭,說道:“是的,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其實我也不知道,只能猜到是一些青天道與人間劍宗之間的故事,而且人間劍宗想來做錯了什麼,才會需要給青天道一個交代。”

    “不是人間劍宗,只是我陳懷風。”陳懷風說着,卻是輕聲笑了起來,看着老劍修,“所以今日,大概我要和師弟一樣,來敗壞一下劍宗的聲名了。”

    老劍修嘆息了一聲,往旁邊挪了挪,說道:“去吧。”

    陳懷風點了點頭,抱着劍向着山谷中而去。

    ......

    樂朝天幾人賴在溫泉裏泡着,倒是舒服地睡了過去。南島拿他們沒有辦法,也便沒有管,自顧自地走回了峽谷。

    只是纔始穿過那些山林,便看見一個人影在峽谷中站着,大概是在低頭看着腳下那些雪中的劍痕。

    南島沉默了少許,而後撐着傘向着峽谷走去。

    “給青天道的那封信,是你寄的?”

    聽風吟的聲音從峽谷裏傳了過來。

    南島再度停了下來,站在峽外覆滿了雪的山道上,而後輕聲說道:“是的。”

    聽風吟擡起頭來,站在穿峽而去的風中,緩緩說道:“那應該便是雪前之事。”

    也便是南島上一次寄信的時候。

    那時樂朝天正在被陸小三追着滿山跑,也沒有人注意到,南島那封信,到底寫的是什麼。

    聽風吟當時也沒有在意,只是在溪邊和劍修們閒聊着。

    青椒向來不會跟去。

    只有南島一個人去了聽風劍派的零落閣。

    於是便有着那樣一封信,離開了嶺南,向着人間北方而去,直至進入槐都境內,去了青天道所在的山下鎮外清溪。

    南島並沒有說話。

    聽風吟看了不遠處那個撐着黑傘的少年許久,而後說道:“爲什麼?”

    南島沉默了很久,輕聲說道:“在南衣城外的大澤邊,我曾經見到了一個劍宗的師兄。”

    聽風吟聽到這句,卻是似乎想起了什麼,看着南島說道:“喜歡種花的?”

    “是的。”

    “那也許是很多年前的山茶劍陌山茶。”

    陌上山茶,緩緩而開。

    南島這也是第一次知道那個在南衣城外死去的劍宗師兄的名字。

    老去的名字,大概也只有老去的人才會知道。

    “或許是的。”南島想着當初那些大紅的飛花,輕聲說着,向着峽谷中走去,一直到走到了某棵已經搖落了一些白雪的楓樹下,看着那些落在地上的雪,還有什麼也沒有剩下的光禿禿的枝條,而後在樹下坐了下來。

    “柳三月離開大澤的時候,便是在那裏,同樣也見過了他。”

    南島在樹下坐着,緩緩說道。

    “那個師兄知道很多的東西,同樣的,他也把那些東西告訴了我。”

    聽風吟靜靜地看着樹下的少年。

    “然後呢?”

    “然後?”南島擡頭想着那個夜晚。那些從老師兄口中說出的,一些帶血的呼喊已經成爲了過去,成爲了南衣城外那些被人間雨雪洗了很久都洗不掉的血色。

    “然後他告訴我,劍宗會做一些事情,那些事情是對是錯,他也不知道,但是他委託我,等到故事收尾,將這個故事講給世人聽一聽。”

    “我沒有講給世人,我只是寫了一封信,讓零落閣送給了青天道的人。”

    南島輕聲說着,緊緊地握着手中的傘。

    “我不知道這樣的故事是不是能夠說給世人聽的,那個叫柳三月的人背後,似乎牽扯到很多的東西。所以我在想起來了之後,便想着,要不先讓青天道的人看看吧。”

    “於是在那一天,我寫了那封信,讓零落閣寄去槐都。”

    故事當然是簡單的。

    只是有時候一些波瀾,往往起於一些不起眼的故事之中。

    聽風吟輕聲說道:“所以昨日你才會因爲封山之事前去聽風溪打聽消息。”

    嶺南封山之事,自然與這件事毫無關聯。

    南島擡頭看着聽風吟說道:“但我見昨日前輩說的那麼平靜,我以爲你是知道的。”

    聽風吟嘆息了一聲,說道:“我以爲你是因爲知道了另外一個消息,想要來打聽張小魚的事。”

    南島愣了一愣,看着聽風吟說道:“封山之事與師兄有關?”

    聽風吟搖了搖頭,說道:“與他無關,但是會牽扯到他,也會牽扯到陳懷風與人間劍宗——只是這是與你無關的事情,你也不用去擔心這件事。”

    南島沉默了少許,說道:“所以另外一件事呢?”

    聽風吟平靜地說道:“嶺南會承擔下來。”

    南島擡頭怔怔地看着面前這個鬢角白髮又添了幾分的劍修,那些白髮已經向着束着的髮髻更深處像是一柄劍一樣刺去。

    “青天道那邊,嶺南會攬下那封信的過失。至於人間劍宗。”聽風吟靜靜地看向峽谷外。“陳懷風想來已經知道了是你送出的。”

    南島想着在南衣城中的那些故事。

    是的,陳懷風自然是知道自己知道許多東西的。

    “你也不用去擔心人間劍宗會有什麼想法。”聽風吟繼續說道,“這處一半留在人間,一半遊走在修行界的劍宗,只要你不去主動挑起什麼東西,他們也會當做什麼都不知道。”

    南島沉默了許久,開口說道:“好。”

    “但是關於柳三月之事,你最好還是不要再去想,我知道陌師兄的想法,但是現在並不是一個合適的時機讓人間去處理這些事情。”聽風吟輕聲說道,“現而今的人間太亂,風雪裏有着太多讓人看不清的東西。倘若你真的想要把這個故事說給世人。”

    聽風吟看向南島,緩緩說道:“至少,要等到陳懷風死去。”

    只有陳懷風死了。

    關於柳三月的故事擺到明面上,才不會讓輿論推着那些故事走向難以收場的方向。

    南島輕聲說道:“多謝。”

    聽風吟輕聲笑着,踩着雪向着峽谷外走去。

    “不用謝,嶺南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爲我們希望能夠從你身上得到一些東西,你虧欠我們的越多,你與嶺南便會越近。嶺南與你,就像磨劍人與劍之間的關係。要磨好一柄劍,總要出些汗流些血。”

    聽風吟站在不遠處停了下來,那是峽谷口的位置,站在那裏,天光也許有些狹隘,但是倘若繼續往前,便是滿目浩蕩的山雪人間。

    大概是感受到了劍主的心思,聽風吟身後的劍不住的輕鳴着。

    “嶺南也想有一柄能夠被世人記住的劍,南島。”

    聽風吟向着峽谷外走了出去。

    外面崖坪上傳來了青椒的聲音。

    “前輩這就走了?”

    “嗯。”

    而後雪中腳步聲咯吱咯吱地遠去。

    過了沒多久,那個抱着劍的紅衣女子便走了進來,很是古怪地看着南島。

    南島坐在傘下,靜靜地看着青椒,說道:“你都聽到了?”

    青椒點了點頭,說道:“我很好奇,你是怎麼敢在青天道與劍宗之間,做這種冒險的事?”

    南島沉默了少許,說道:“我不知道。”

    雖然他與聽風吟所說,只是爲了信守對於那個世人早已遺忘了名字的山茶劍師兄的承諾。

    但是南島自己也不清楚,在那之中,是否便帶着一些對於張小魚那一劍的恨意。

    這是對於自己都很難說清楚的東西。

    也許好壞參半。

    “我以爲你總該有些想法.....”

    “但那樣的想法。”南島坐在黑傘下,看着面前那個抱劍的紅衣女子,一字一句地說道,“總有些骯髒的,不可告人的。”

    青椒沉默地站在那裏。

    “我不是聖人,我不是完人,我只是人而已。”

    南島撐着傘站了起來,轉身背對着青椒,也許是在看着峽谷外的山雪,可以讓心緒冷靜一些。

    也許是在擡手擦去一些不可示人的被揭穿了的惶恐。

    總是少年撐着傘,揹着劍,背對着峽外滿山白雪,沉默地站了很久。

    而後轉過了身來,也許心緒平緩下來了,少年臉上的神色平靜了一些,向着峽谷外走去。

    “我想去那邊看看。”

    青椒轉回身,看着那個站在小樓外眺望着人間的少年。

    她知道這是在徵求她的意見。

    “好。”

    於是青椒抱着劍,也走出了峽谷。

    ......

    “在說請之前,我想問師兄一些問題。”

    梅溪雨站在高山雪谷之中,靜靜地看着向着這處寬闊的山谷而來的陳懷風說道。

    “好。”

    於是陳懷風將手裏的劍插在了一旁,在那裏停了下來。

    “三月爲什麼會去大澤之中?”

    陳懷風眯着眼,靜靜地看着梅溪雨,而後平靜地說道:“因爲總要有人去澤裏看看。”

    “你陳懷風爲什麼不去?”

    “槐都既然讓他過來,那麼自然便是他去,如果槐都讓你梅溪雨過來,自然也是你梅溪雨去。”

    “看着南衣城的,不是槐都也不是青天道,而是你人間劍宗。”

    “那場風雨落下之前,沒人知道它是針對南衣城還是人間。”陳懷風平靜地說道,“我自然要往大了想。”

    梅溪雨立於谷雪之中,靜靜地看着這個劍宗弟子。

    “我以爲你會帶着一些悔意。”

    陳懷風平靜地說道:“除了親手殺了柳三月這件事,我沒有什麼好後悔的。”

    梅溪雨聽到這一句話,神色瞬間便冷了下來,身周道風流轉,谷雪之中有道文若隱若現。

    “所以在這個故事裏,師兄有着幾分私心?”

    陳懷風看着那些道術前兆,依舊是平靜地說道:“私心是沒有意義的東西,倘若要問私心,我也想問問人間,南方巫鬼道與大澤之中一切都出現在南衣城外的時候,有誰想過來南衣城看看?”

    “我知道劍宗這一代弟子很多,比以往都多,等到日後沒入人間,自然是足以讓你們不安的存在。”

    “所以哪怕人間袖手旁觀,只讓人間劍宗與嶺南去面對這些東西,我們也沒有說過什麼。更不用說在這件事中,你青天道也有問題。”

    “我青天道有什麼問題?”

    “莫非青天道這便不認白荷的身份了?”陳懷風靜靜地看着山谷盡頭的梅溪雨。“南衣城三十萬青甲被白荷與北臺帶走,青天道便可以撇開干係?”

    梅溪雨皺了皺眉頭,說道:“這件事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觀裏是不是知道。”

    “知道與否,並不重要。”陳懷風平靜地說道,“我今日來此,只是因爲柳三月之事。一事論一事,很多東西,不要說穿,說穿了,青天道也別想安穩地待在北方。”

    梅溪雨沉默了下來,而後長久地看着谷口處的陳懷風,擡起了手,身周道文浮現,一輪青天之月出現在這處人間極高的山雪山頭,有如青冥之眼。

    “請。”

    “好。”

    有劍從雪中拔出,山雪之中,風雨垂簾。

    此處離人間一千九百丈。

    自然不用禮人間。

    ......

    懶得有一個名字的老劍修託着腮坐在谷口。

    那柄跟隨了自己很多年的劍便插在身前的雪中。

    老劍修的境界自然不高,只是踏雪境而已。

    一如他自己所說,有人在家門口打架,總要有人來看看,但是嶺南又挑不出能夠壓得住那兩個人的劍修,於是只好在年紀上拔高個,至少還能得幾聲前輩的稱呼。

    畢竟這麼一個九十多歲的老劍修辛辛苦苦地爬上山來,梅溪雨和陳懷風也不好說一句你這老登,上來作甚?

    老劍修一面自嘲地想着,一面又坐直了身子在那裏掰着手指頭。

    “到底是四個月二十九天,還是四個月三十天?”

    老劍修的年紀確實很大了,所以也確實有點記不清。

    一直掰了許久,也沒有算清楚。

    然後他便聽見了這處高山雪谷中傳來的那些聲音。

    一面聽着,一面嘖着嘴。

    原來青天道和人間劍宗之間的故事,是這樣的?

    老劍修卻是突然明白了爲什麼不在身高上挑高個,不在相貌上挑高個了。

    原來不止是爲了一句前輩。

    更是因爲嶺南也不想知道青天道和人間劍宗到底有什麼糾葛。

    但總要有人在家門口看着。

    於是找了個老了的,爬個山都費勁的老頭子上來。

    人間壽不過百,自然便不是說一定能活到一百歲。

    倘若人人都能活到一百歲,長命百歲自然也便是沒有意義的祝詞。

    所以九十二歲四個月零三十天的老劍修,大概也活不了多久了。

    活不了多久,就不用在聽到了那些故事之後,耐很久的寂寞藏着這些祕密。

    老劍修一面想着,一面將自己的年紀確定爲了四個月零三十天。

    老點好啊,還能聽點八卦,還能聽幾聲前輩。

    當老劍修這樣想着的時候,身後的山谷裏卻是有浩然道風吹了出來。

    差點將老劍修吹得滾落山道去。

    好在他畢竟也是個劍修,匆匆握住了自己的劍,將自己的身形穩在了那裏。

    擡頭看去,這處龐大的山谷之上,有明月高懸,有劍光流轉。

    大概裏面打得很激烈。

    道風吹襲不止,吹得人間山雪紛紛揚揚,好似滿山梨花落去。

    而後劍意泠然而起,帶着風雨寒意,將那些道風壓了下去。

    這當然是應該的。

    劍宗已經強於道門近千年了。

    老劍修如是想着,一面獨自坐在山谷外拍手叫好。

    風聲裏有些頗爲清越的劍鳴聲。

    老劍修彷彿已經看到了陳懷風一劍而去,斬破那輪青天之月的畫面。

    於是擡起頭來,頭頂那輪明月之上,果然出現了一道裂痕,將碎未碎,欲墜未墜。

    青天有月能幾時,我今執劍一問之。

    老劍修笑嘻嘻地拍着手,同時也難免有些遺憾。

    倘若自己是二十九歲的劍修,看着那一劍破月,大概心中也會有着萬般豪情。

    以後劍道,總也能沾上幾分一劍風雨斬月而去的靈氣。

    可惜自己已經是九十二歲了,什麼也沒有再去想了,所以只是拍着手說着好。

    明月未碎,谷外卻是又聽到了一些雨聲。

    不是風雨聲,而是溪雨聲。

    就好像眼前的一切突然不再是山雪,而是一片白梅之林,林中細雨,落入清溪,潺潺而去。

    梅溪雨。

    白梅溪雨,萬山空靈。

    老劍修深吸了一口氣,這當然也是極妙的一道道術,看起來應當便是那個梅溪雨獨有的道術。

    那些劍意再度被壓了下去。

    老劍修有些憂心忡忡地握着劍坐在外面。

    好似已經看見了陳懷風執劍困在一片溪畔梅林之中。

    道門之人,自然善於運用天地元氣,或者強化軀體,或者造化萬物。

    所以接下來會怎樣呢?

    白梅自然得須紅梅破。

    於是山谷之中,有飛紅而來。

    陳懷風與張小魚不同,他是極爲正統的人間劍宗劍修,亦是修行的當年磨劍崖劍道之式。

    所以這一劍,人間也曾在南衣城外見過。

    叫做亂紅飛過鞦韆去。

    老劍修正想說妙啊妙啊。

    只是還沒有說出來,那些飛紅便消失在人間山雪之中。

    如同有人強行中斷了自己的劍式一般。

    老劍修於是突然想起了梅溪雨的那句話。

    是的。

    陳懷風必須要輸給他梅溪雨。

    老劍修嘆息了一聲,站起身來,拔出劍,安靜地向着山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