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深山老雪一爐春
類別:
武俠仙俠
作者:
秋雨半浮生字數:5514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酒滿一樓春。
樓上的門早就關好了,只留了一點通風的地方,爐火旺盛,火鍋沸騰,於是那些酒水裏的淡淡綠意,也變得像是春日的色彩一般。
一衆師兄弟席地坐在爐邊,大概也有了些燈火閒坐,家人可親的意味。
樂朝天逃離了五小只那邊,於是南島便被擠着到了五小只的旁邊,陸小二陸小三眼巴巴地看着喝着酒的南島,眼眸發亮,舔了舔嘴脣。
“師叔,我也要喝酒。”
南島本想說小孩子喝什麼酒,但是轉頭一想,自己好像很早就開始喝酒了,只是爲什麼喝酒,卻是忘記了。
於是猶豫了少許,拿了只杯子,說道:“少喝點,不然明天你師父肯定要打我的,她以前還唸叨着叫我少喝點酒。”
“沒事,我們偷偷的,悄咪咪地喝,絕對不會讓她知道。”
陸小三笑嘻嘻地說着。
“......”南島還是給他們一人倒了一杯。
酒壺裏的酒沒剩多少了,於是南島便提着酒壺去了一旁在罈子裏添了酒,重新放在了爐邊熱着。
五小只捧着酒杯,一面小口地喝着,一面伸着頭,在火鍋裏夾着吃的。
一派心滿意足的模樣。
青椒那杯酒早就在倒好的時候便一飲而盡了,自然不用講什麼規矩,看着那邊又饞着酒又饞着火鍋的五個小少年,這個紅衣女子倒是站了起來,把一頭長髮束起,而後幫幾人往裏面添着吃的。
樂朝天笑眯眯地看着,而後和五小只一樣小口的抿着酒。
這樣的姿態到了外面,哪怕不被說你和狗一桌吧,大概也差不遠了。
只是這個笑眯眯的師弟自然不在意這些,小喝了兩口,便把酒杯放到了一旁,夾着那些帶雪的小白菜往鍋裏放去,而後用筷子在裏面攪拌了少許,便一把夾了起來。
小白菜葉子上還帶着幾根已經煮了很久的粉條——這大概便是樂朝天心中最滿意的模樣。
南島清楚的看到,樂朝天夾起了那一筷子之後,眸中亮起來亮晶晶的光芒。
好像在很多年前,他自己說的那個少年時候一樣,他也曾夾起過這樣一筷子的白菜粉條一般。
樂朝天很是滿足的一口將整片白菜吃了進去。
哪怕上面沾了些張小魚這小子放進去的辣椒,亦是吃的津津有味,吃的人間滿足。
“妙啊妙啊!”
樂朝天放下了筷子,拿起酒又喝了一口。
衆人都看了過來,只見這個熱衷於弄曲子的年輕人,無比滿足的嘆息着。
“最是人間得意處,深山老雪一爐春。”
眼前的底湯淺紅的火鍋裏,咕嚕咕嚕的泛着水泡,浮浮沉沉的滾着香菇,晃晃悠悠的燙着白菜,還有一雙雙筷子在其中交錯着有如浪舟之槳。
而那處未曾關緊的門外,羣山沉醉於風雪之中。
大概確實有些深山老雪一爐春的意味。
陸小三笑嘻嘻地說道:“師叔是不是喝醉了,怎麼今日只有這兩句?”
樂朝天大概卻是有些醉意,一面在熱氣騰騰的鍋裏夾着小白菜,一面擦着額上熱汗,得意地笑道:“老子閒謅,自然樂意幾句就幾句。”
這句話一出,便是慣於清冷的青椒都是忍不住輕聲笑了笑。
其實用慣於清冷,對於這個已經改變了許多的紅衣女子而言,未免有些刻薄。
只是她本身也許便是不太能夠熱烈起來的性子,於是便有些淡然的在那邊。
樂朝天帶着醉意微微笑着,說道:“我大概有上兩句了。”
張小魚和南島轉頭看着酒未過半,便已經有了些醉意的青年。
“少年持盞帶笑溫,紅泥野醪醉幾分?最是人間得意處,深山老雪一爐春。”
樂朝天自顧自的唸完,又拍手笑着,說道:“妙極妙極!”
南島看着樂朝天問道:“有名字嗎?”
樂朝天歪頭想了想,說道:“就叫朝天南遊觀五小兒吃火鍋吧。”
“.....”
南島默然無語。
張小魚卻是輕聲笑着,說道:“師弟倒是好興致。”
樂朝天一面吃着火鍋,一面笑着說道:“樂朝天樂朝天,沒有好興致,也不會叫這個名字。”
一衆人開開心心的吃着火鍋。
南島喝了幾杯酒後,便放下了筷子,站了起來。
樂朝天醉眼迷離的看着南島,問道:“師弟要做什麼?”
南島向着樓下走去,輕聲說道:“我去看下師姐他們。”
陸小二也放下了筷子,跟了上來,說道:“我和師叔一起去。”
南島回頭看了一眼陸小二,沉默了少許,說道:“好。”
......
一大一小兩個少年便離開了小樓。
滿山風雪依舊未止,人間已經四處茫茫不可見。
回頭看向那棟煮着火鍋燈火溫暖的小樓,一如樂朝天所說,這是人間妙極之事。
雖然南島有傘,但是陸小二並沒有走到傘下去,只是頂着一帽子風雪,深深淺淺的踩在雪裏跟着。
南島回頭看了一眼這個小少年,說道:“到傘下來吧。”
陸小二搖了搖頭,倒是認真的說道:“師叔的傘下有很多故事,這是草爲螢前輩說的,我未必能夠擔得起,還是淋着風雪好一些。”
南島輕聲笑着,說道:“其實也沒有那麼嚴重。不過你跟着我來做什麼?”
陸小二揹着溪午劍,輕聲說道:“總要有人跟在師叔身邊,青....那個女人不來,那便我來吧。”
青椒留在峽谷,便是因爲聽風吟說了山裏有不速之客,讓她來保護南島的。
這件事陸小二自然也知道。
南島沉默了少許,在山道上,說道:“只是這樣嗎?”
陸小二似乎有些猶豫,但是看着自己身前那個停住的撐着黑傘的少年師叔,還是緩緩說道:“師叔與草爲螢前輩關係應該很好,我能夠猜得到他教我那一劍是什麼意思,沒有誰會平白無故教別人這樣一劍,我既然已經學了,自然便要保護好師叔。”
南島輕聲笑着,撐着傘向前走去。
“但是這樣對你而言是不公平的,那一劍你可以學,但是草爲螢的意思,到底是什麼,並不重要。你既然叫了我一聲師叔,那我便要告訴你,陸小二,你學劍,只是爲了自己而已。”
陸小二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揹着劍安靜的在雪裏跟着南島走着。
過了許久,陸小二才輕聲說道:“學劍難道不是爲了顧着天下?”
南島沉思了很久,而後緩緩說道:“也許確實是這樣的,但是嶺南現在顧不了天下,只能顧着嶺南,你我也是這樣,我們不是能夠顧得了人間的人,於是只能先顧着自己,也許以後會是的,但是那是以後的事。”
陸小二在一路風雪裏想了很久,而後輕聲說道:“好的,師叔。”
但是小少年依舊跟着南島走着。
南島也沒有再說什麼,沿着山道一路走下去,先去天涯劍宗裏看了一遍,那些青色小樓裏冷冷清清,伍大龍應該還在小白劍宗那邊。
於是二人又沿着被雪厚厚的覆着幾乎難以分辨的小道,向着小白劍宗那邊走去。
陸小二對路熟一些,於是便走到了南島前面,拄着溪午劍,在風雪裏辨認着那些小道的方向。
走了一陣,陸小二卻是輕聲開口說道:“師叔。”
“嗯?”
“那個故事是什麼?”
南島沉默了少許,說道:“什麼故事?”
“就是今日來的那個你們都叫他師兄的大劍修。”
南島只是平靜地說道:“一些身不由己的故事而已。”
陸小二沉默了很久,而後說道:“師叔當初被師父從南衣城帶回來的時候,受了劍傷,陷入沉睡,生死不知,是不是就是他做的。”
南島平靜地說道:“是的。”
陸小二回頭看着南島,緩緩說道:“師叔爲什麼不恨他?”
南島長久的沉默着,擡頭看着這場人間茫茫的風雪,而後緩緩說道:“因爲我見過他的痛苦也見過他的猶豫——這是一個很複雜的故事。”
南島輕聲說着,他不知道陸小二是否能夠理解。
只是在說着這些東西的時候,他卻是在想着那個名叫柳三月的人。
也在墓山之上,聽見陳懷風說過的許多的東西。
所以大概便是因爲這些種種,南島才沒有那麼深沉的恨意,才能平靜的繼續去面對那個白衣劍修。
人當下的選擇之中,當然會包含所有過往走過的路吹過的風。
所有最初的那個選擇,哪怕再過千萬年,也會決定着最末的那個選擇。
一如獵手立於山巔開弓之時,吹過鼻尖的那一縷風。
於是那一箭一生的軌跡,便都會帶着那一縷風的意志。
小少年陸小二自然不能理解南島的這些情緒,只是認真地說道:“如果是我,我不會原諒。”
南島看着走在前方的小少年,冬雪裏的陸小二戴着和陸小三一樣的大耳朵帽子。
快步走路的時候,小少年的那些帽垂都會上上下下的跳着。
好像是一樣的。
但是又是不同的。
陸小二遠比陸小三要沉穩的多,想得也會更多——大約是因爲多承受了一些期待的原因。
“所以你才叫陸小二,我才叫南島。”南島輕聲說道。
名字當然沒有什麼特殊的意義,最大的意義,便是用於區分彼此而已。
就像你是你,我是我。
而不會是你是我,我是你。
那是桃花最愛說的話。
大雪裏的小白瀑依舊在流着,表層凝結了一層極爲奇特的瀑流懸冰,然而在下面,依舊有着潺潺的流水。
在這樣大的數日山雪之中,這條從高崖而來的清溪依舊沒有凍結,顯然是極爲罕見的事。
但是又似乎很是合理。
因爲那條溪流來自某個少年的大湖之中。
二人從瀑下穿了過去,又穿過了那片紅葉覆雪,折落滿地的紅葉林,林中的雪也沒有薄多少,偶爾有幾片葉子或者折斷的枝葉插在了雪裏。
小白劍宗的某個院子裏亮着燈火。
一片紅白之中,看起來倒還算溫暖。
還有一些竊竊私語的聲音,只是風雪之中的兩個少年並不能聽清。
於是二人蹚着雪河,向着那處院子走去。
“師.....”
陸小二穿過劍宗的那處大坪子,跑到了那處院子外,正要喊着陸小小的時候,卻看見一旁的少年師叔很是古怪地搖了搖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小少年連忙收了聲,不解的看着少年師叔。
少年師叔躡手躡腳地向前走了幾步,而後偷偷扒開了一線院門。
有一束溫暖的光芒從院子裏透了出來,照在了少年臉上。
小少年因爲站在少年師叔身後的原因,什麼也沒有看到,所以當他看見那束暖光之下,自己師叔臉上那極其怪異的表情的時候,只覺得萬分不解。
師叔看到了什麼?
小少年提着劍躡手躡腳地湊了過去。
然後也愣在了那裏。
院中覆雪不知幾深。
檐下卻是點着一個小火爐,爐旁有兩個身影正盤腿坐在檐下,很是開心地吃着小火鍋。
陸小二大概知道了爲什麼南島的表情會那麼怪了。
最是人間得意處。
深山老雪一爐春。
原來不止是在峽谷外的那處小紅樓裏有一爐春日。
這裏也有。
......
“青椒應該也去和師弟他們吃火鍋去了吧。”
陸小小從鍋裏夾起一塊浸滿了紅油的油豆腐,一面吃着一面看着伍大龍問道。
“去了的,我特意讓她幫忙拿東西過去了,不然到時候師弟他們還要糾結怎麼叫她。”伍大龍呵呵笑着。
陸小小點着頭,又往裏面下着水豆腐,白白嫩嫩的豆腐切成了方塊模樣,落到鍋裏隨着滾開的火紅的底湯上下浮沉着,很是誘人,陸小小一面看着一面咽着口水。
“你說是樂朝天的粉條白菜火鍋好吃,還是紅油豆腐火鍋好吃?”
“.......”伍大龍拒絕回答,只是夾着咬一口便冒着油湯的油豆腐,大口的吃着。
然後便被陸小小拿着筷子在頭上打了一下。
“快說。”
“豆腐豆腐。”伍大龍嘿嘿笑着。
豆腐當然是伍大龍自己做的。
先前去山下採買的時候,便買了一些黃豆和鹽滷水。作爲一個扛着天涯劍宗向前走了這麼多年的三十五歲老男人,自然是會做豆腐的,過往的時候,還會做一些下山去賣。
二人在深山夜雪裏點着爐火吃着火鍋,說着一些閒話。
只是並沒有提張小魚之事。
伍大龍當時來的時候,陸小小便一個人坐在院子裏,看着風雪發呆。
陸小小雖然也心心念念了樂朝天的那場火鍋很久,但是既然張小魚在,她顯然是不會去的。
伍大龍也沒有勸她,只是在檐下陪她坐了一陣,而後問她你吃不吃火鍋?
陸小吃。
於是老男人便回天涯劍宗去,拿了個小火鍋來,又帶了些食材,陸小小一同在小白劍宗裏吃着二人火鍋。
這場火鍋遠沒有風雪上方的那場火鍋熱鬧,但是寧靜也有寧靜的溫暖。
二人慢慢的吃着,卻是發現不知何時院門開了。
伍大龍還在鍋裏伸着脖子扒拉着,陸小小踢了他一腳。
“你是不是沒關緊門?”
伍大龍轉頭看了一眼,發現門確實是打開了一些的,撓撓頭想了想,說道:“關了的吧,可能被風吹開的,我去關下。”
說着老男人便放下了手裏的筷子,裹了裹衣裳,穿過了院裏的小道,走到門口張望了一下,並沒有看到有人。
只是風雪裏有些腳印。
伍大龍低頭看了兩眼,什麼也沒有說,關上門走了回去。
“你剛剛在看什麼?”陸小小一面從鍋裏撈着已經煮得滾燙的水豆腐,一面看着伍大龍問道。
“沒什麼,有兩隻兔子剛剛跑到了劍宗裏來了。”
伍大龍呵呵笑着,又重新坐到火鍋對面。
只是話才說完,就又被陸小小敲了一下頭。
“那你愣着幹嘛,逮回來下火鍋啊!”
伍大龍揉着頭嘿嘿笑着,說道:“已經跑了,算了。”
“那你以前把我養的兔子偷去吃了的時候,怎麼不想想算了?”
“......好漢不提當年勇....哎呦,錯了錯了,是少不更事年幼無知,哎呦哎呦。”
......
小少年與他的少年師叔躲在了小白劍宗的某棵桂花樹下。
隔着風雪依稀可以聽見裏面傳來伍大龍的慘叫。
陸小二很是不解的問道:“師叔,你說爲什麼師父那麼喜歡揍伍師叔?”
南島沉默了少許,說道:“大概你伍師叔比較欠揍吧。”
陸小二:“.......”
小少年自然不信這種鬼話。
二人在風雪樹下待了一陣,想了想,還是決定回小樓去。
於是又苦哈哈地踩着滿山大雪,向着落楓峽谷而去。
兩個少年頂着深夜風雪安安靜靜的跑下來,結果像是路邊的無辜的狗一樣,莫名其妙就挨了一棍子,於是愁眉苦臉地穿過山道回到了峽谷。
只是纔始走完山道,停在峽谷外那一片雪坪之上的時候,二人便知道,大概有人可能會更愁眉苦臉一些——青椒的小木屋在歷經了連日大雪之後,終於在今晚,在這場蒼茫的山雪之中,被壓垮了。
從‘盒’字型,變成了‘益’字型。
很是孤獨地沉寂在風雪峽谷外。
兩個少年大眼瞪小眼。
滿山沉寂。
而不遠處的小樓裏依舊有着許多的歡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