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火鍋與師兄與師弟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秋雨半浮生字數:5442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胡蘆抱着劍站在劍宗門口,頂着一個瓜皮頭,沉默地看着劍宗大門外的那一段南衣河。

    人間大雪,南衣城已經一片雪白。

    在那風雪如絮之中,這條依舊奔騰的大河之上有一艘小舟卻是緩緩劃了上來,而後停在了劍宗門口。

    帽檐上滿是積雪的少女鼠鼠便站在舟頭,靜靜地看着劍宗檐下的那個少年。

    “你在這裏做什麼?”

    少女鼠鼠的聲音很是冷淡。

    穿過那些飛雪,落到了檐下的那個少年耳中。

    胡蘆低頭看着腳下的那些雪,也許是想找一找,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跌落的像雪一樣的話語。

    可惜什麼都沒有找到,也許那本就只是雪而已。

    所以少年擡起頭來,看着這個已經陌生了很久的小鼠妖,平靜地說道:“看看你還在不在河裏。”

    鼠鼠將手裏的竹篙放了下來,在舟頭雪中坐着,緩緩說道:“若是我不在河裏呢?”

    胡蘆歪頭想了想,說道:“那就是不合理的事。”

    鼠鼠冷笑一聲,說道:“合什麼理?”

    “合劍宗的道理。”胡蘆說得很是認真,抱着劍走下了劍宗臺階,踩着咯吱咯吱的雪,站在了劍宗門口的渡口邊,瓜皮頭上滿是雪屑,看起來很是滑稽,然而少年神色平靜,抱着劍站在雪裏靜靜的看着小妖鼠鼠,目光落在了鼠鼠身旁那根竹篙上。

    “你現在已經打不過我了,所以我也可以站在這裏,像我的師兄們一樣,講一講道理。”

    或者說,鼠鼠本就打不贏胡蘆。

    哪怕他是葫蘆,是瓜皮,是被人剪了頭髮揉搓來揉搓去的小少年。

    但他是人間劍宗的弟子。

    鼠鼠靜靜地看着胡蘆許久,而後轉頭向着南衣河上游看去,倘若撐着小船,再往上而去一段距離,便是城北,便可以出城而去。

    出了城,便可以一路向北,直到北方,北方更遠的某些地方。

    有着某些道觀。

    可以聽一聽一些故事。

    鼠鼠靜靜地看了許久,而後重新回過頭,看着漸漸與自己一樣,一身雪色的少年胡蘆。

    “如果我不想講劍宗的道理呢?”

    這個少年在大雪裏將手中的劍拔了三寸,劍意蕩開風雪,雖然並不像他的師兄們那樣強橫,但是卻也已經劍勢凜冽。

    胡蘆拔了劍,站在風雪裏,看着面前的小鼠妖,認真地說道:“我最近心情不好,因爲我的師兄一直沒有回來。”

    手中之劍鏘然一聲送回鞘裏,少年抱着劍看着這場雪。

    “你不要亂來,我真的會打死你的。”

    ......

    南島從峽谷走出來的時候,正好看見了那個在山道上用雪擦着劍的白衣劍修。

    那身熟悉的白衣之上,那些血跡已經成了黑色的斑點一樣的存在,便坐在那裏,掃開了一些山道石階上的雪,把那柄不知道從哪裏沾了些血的劍橫在膝頭,從一旁捧着雪,細細的擦着劍身。

    眼前的一幕讓南島下意識的想起了很久之前的某一日雨中,這個白衣劍修坐在劍宗門口的臺階上,認真的修着被鼠鼠打爛了的石階的畫面。

    所以南島撐着傘在那裏沉默了下來。

    青椒大概也發現了什麼不對,揹着劍從她的小木屋裏走了出來,看着站在峽谷邊緣的南島,皺眉問道:“怎麼了?”

    南島搖了搖頭。

    於是青椒走了過來,看見了那個坐在山道上以雪擦血的白衣劍修,也許是在想着什麼東西,身後長劍卻是輕鳴着。

    青椒一撩紅衣,將身後之劍取了下來,握在手中,那些劍鳴之聲才停了下來。

    “大道劍修。”

    青椒輕聲說道。

    一直沉默的南島這個時候才開口輕聲說道:“沒什麼,只是我師兄而已。”

    青椒轉頭看了南島許久,而後握着劍回到了小木屋下坐了下來。

    張小魚至此才終於擦乾淨了那些血色,握着劍撐在石階上,而後站了起來,轉過身來,向着山道上看去。

    並沒有什麼滿含愧疚熱淚盈眶之類的東西。

    這個去了一趟觀裏,也去了一趟崖上的白衣劍修,只是將劍重新背到了身後,而後看着山崖上那個撐着傘的少年,揮了揮手,微微笑着說道:“師弟。”

    南島並沒有迴應,只是站在那裏,卻是莫名的開始想着。

    是什麼時候,這個人間劍宗的弟子,開始叫自己師弟的?

    南島依舊記得是三月四日的時候,南衣城下過細雨。

    但是他不記得是哪一刻了。

    南島並沒有迴應。

    所以張小魚的手揮着揮着,便遲緩了下來,然後便緩緩垂了下來。

    至此似乎才有些悲傷的情緒在風雪裏流了出來。

    南島靜靜的看着,而後輕聲說道:“許久未見了,師兄。”

    張小魚在這場覆蓋整個嶺南的大雪裏輕聲笑着,而後向着山道上方走去。

    腳下厚厚的積雪咯吱咯吱的,清脆地響着。

    張小魚終於走上了那條山道,南島向後退去三尺,而後看着這個許久未見的師兄,沒有說話。

    張小魚也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在意南島退去的那三尺距離。

    他的山河劍便是三尺。

    有些東西,自然不是說不在意便可以不在意的。

    相信師兄,但是並不代表着依舊相信師兄的劍。

    張小魚看了許久,掃了掃肩頭的雪,而後在峽谷外的崖坪邊坐了下來。

    於是南島也在三尺之外坐了下來。

    倘若風雪足夠朦朧。

    其實這片崖坪可以看做一處被雪覆過的,某條河上的橫橋。

    於是二人坐在橋上,對着那些過往的落日暮色,說着許多的東西。

    可惜風雪不夠朦朧,也沒有止息下來,讓那些陰沉的天色裏透出一些霞光的意思。

    於是山崖便只是山崖。

    身後峽谷的雪風呼嘯的吹着。

    張小魚也是第一次來到嶺南這片山中。

    此時倒是四處張望着那些人間山脈間的風雪,嶺南高高低低,這一處正在中間,所以有些風雪向下而去,也有些風雪攀援着遠處高山向上而去,風雪山頭,有時還可以瞥見某只失羣的孤鳥匆匆掠過。

    鳳棲嶺。

    這片枕着幽黃山脈而臥的羣山自然是人間風光卓絕之地。

    張小魚靜靜的看了許久,而後輕聲說道:“嶺南確實是個好地方。”

    南島轉過頭來,看着身旁的張小魚,緩緩說道:“師兄也可以留下來的。”

    張小魚笑了笑,坐在那裏晃着腿,崖壁之上積雪被擦着簌簌地向下落去,又落入了迷離的飛雪之中,而後譁然地落入下方的溪流之中。

    “我留不下來的。像我這樣的人,我不去找麻煩,麻煩也會自己來找我。”張小魚輕聲笑着,說的雖然是並不怎麼愉快的東西,但是話語裏倒還有些灑脫的意味。

    也許是見到了那個曾經被自己刺過一劍的師弟,依舊好端端地活在人間,活在青山裏的原因。

    張小魚的心情確實還不錯。

    南島想了想,說道:“人間除了黃粱和槐安之間,還有別的麻煩?”

    張小魚輕聲說道:“當然有,而且有很多,它們就像埋這場風雪裏的東西一樣,等到雪融了,才會出來。”

    南島靜靜地看着張小魚,而後緩緩說道:“師兄有沒有擔心過自己會做錯一些事?”

    張小魚轉頭看着南島,說道:“你爲什麼問這個?”

    南島轉回頭去,看着滿山飛雪,平靜地說道:“沒什麼。”

    張小魚也沒有追問。

    他只在曾經,追問過某個問題。

    在懸薜院的杏林清溪邊,問過南島——倘若自己的劍要殺的人,自是良善,那該如何。

    二人說着說着,便又沉默了下來。

    張小魚想了想,說道:“師弟劍意入白衣了?”

    南島點了點頭,說道:“是的,當初先生說過,倘若我能入白衣,便可以親自去登崖,但是現在我還需要留在這裏。”

    留在這裏做什麼?張小魚沒有在意。卻是想起了在崖上的那個問題,而後輕聲笑了笑,說道:“不急。”

    南島轉頭看着張小魚。

    “不急?”

    他並不知道這句話什麼意思。

    “你哪怕現在去了,也上不了崖。”張小魚輕聲說道。

    “爲什麼?”

    “磨劍崖的白衣,不是人間的白衣。”張小魚頗有些嘆惋的說着。

    南島轉頭向着人間北面看去。

    “那是什麼時候才可以?”

    張小魚想了想,說道:“大約要在人間斜橋之上,才算白衣。”

    南島沉默了下來。

    那也許確實還要很久去了。

    修行自然是漫長且枯燥的事情。

    這是當初南島在南衣城的時候,便有過的感嘆。

    他自是人間天賦極高之人,哪怕穀神被一劍斬碎,依舊擁有着遠超於常人的修行速度。

    但是那依舊是枯燥的。

    所以有時候,南島也確實能夠理解樂朝天爲什麼終日除了想着吃,便是想着玩樂,想着睡覺。

    修行哪有做世人好玩呢?

    張小魚抱臂坐在風雪崖邊,輕聲笑着說道:“不過像師弟這樣的人,應該也不會用太久的時間。”

    只是不知道爲什麼,張小魚笑着笑着,便斂去了笑意——如同被風雪吹走了一般,只是無比的平靜。

    “大道是人間修行的終點,也是另一些故事的開始。”

    張小魚靜靜地看着人間,伸手接了一片飛雪,那片雪花落入掌心,便化作一灘水漬。

    “其實走慢點,也許會更快樂一點。”

    南島靜靜地看着張小魚,緩緩說道:“師兄是要我走慢一點?”

    張小魚縮回了手,輕聲說道:“只是感嘆而已,師弟要如何去走,是師弟自己的事,但倘若是我......”

    張小魚也許想說什麼,只是最終什麼都沒有說,只是輕聲笑着看着人間。

    “只是這樣而已。”

    二人安靜地坐在那裏,過了許久,張小魚從懷裏摸出了那一封信。

    信封之上有青竹,有劍意。

    自然沒有人能夠看到那裏面到底寫了什麼。

    張小魚自然是好奇的。

    只是想想,估計秋溪兒留下那一道劍意的原因,就是防止他拆開偷偷看。

    南島看着張小魚手中的那封信,似乎猜到了什麼,明明是大雪紛飛的冬日,少年握着傘的手卻是突然出了很多汗。

    先前那些故作的平靜,卻也有些難以保持,下意識地伸了伸手,卻又慌張地縮了回來,忐忑地說道:“這是?”

    張小魚歪着頭看着南島這般表現,輕聲笑着,說道:“師姐給你的信,當然,我沒有看,我不知道裏面寫的是什麼。”

    南島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汗,而後伸出手去,誠懇地說道:“給我!”

    張小魚捏着信封,輕聲說道:“你好像忘了點什麼東西。”

    南島深吸了一口氣,認真地說道:“師兄,請把信給我。”

    張小魚聽見了那句師兄,這才笑眯眯地把信遞了過去。

    南島拿着信,來回看了好幾遍,確認張小魚沒有偷偷看,畢竟那道秋溪兒的劍意依舊封在那片青竹葉上。

    雖然很是忐忑,但是南島倒也沒有急着拆開,只是塞進了懷裏,看着張小魚說道:“多謝師兄。”

    張小魚輕聲笑着,說道:“你確實該謝謝我,爲了讓這場送信顯得更有氛圍感一點,我是直接從東海走來的。”

    張小魚說着,卻是莫名其妙想起了東海那個小酒肆的小二。

    面對着滿山風雪,這個白衣劍修繼續說道:“你知道我翻過了多少座山,越過了多少條河嗎?你不知道,你只在意你的先生有沒有給你寫信。”

    南島默然無語。

    只是這樣說着的張小魚,倒是卻是有了些南衣城裏時期的味道。

    張小魚說着,又看着南島說道:“你不看嗎?”

    南島平靜地說道:“現在不看。”

    張小魚嘆息一聲說道:“那確實可惜了。”

    可惜自己沒能偷窺到師弟和師姐之間的一些祕密了。

    南島看着依舊坐在那裏的張小魚,緩緩說道:“師兄忙不忙?”

    張小魚想了想,說道:“現在還好,怎麼了?要我幫忙再送封信回去?”

    南島搖了搖頭,說道:“不忙的話,可以在這裏多留幾日,我在這裏有個師弟,天天念着要在大雪的時候吃場火鍋,現在應該也差不多了。”

    “火鍋?師弟?”張小魚回頭茫然地看着南島,又看向不遠處風雪木屋下靜坐的紅衣女子,那肯定不會是,先不說男女,便是那一股東海劍修的味道,看着就不可能在嶺南學劍。

    於是又向着二人身後的那棟小紅樓上看去。

    風雪之中,也看不出裏面是否有人。

    南島正要向張小魚解釋一下。

    便聽見山道下有人哼着曲子走了上來。

    正是懷裏抱了兩壇酒的樂朝天。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

    樂朝天一擡頭便看見了崖坪邊坐着的二人,挑了挑眉,而後笑眯眯地說道:“能飲一杯無?”

    張小魚眉頭跳了跳,轉頭看了眼南島,又看回了那個抱着兩壇酒在雪中走上來的樂朝天。

    “能,師弟。”

    樂朝天輕聲笑着,走了上來,看着張小魚說道:“師兄的師兄?”

    張小魚平靜地說道:“是的。”

    樂朝天倒沒有在意張小魚的態度,笑着抱着兩壇酒向着小樓走去,一面笑呵呵地說道:“那師兄要稍等一會了,東西還沒有備齊。”

    “好。”

    南島撐着傘站了起來,轉身看着樂朝天問道:“這酒哪裏來的?”

    “伍師兄之前買回來的,先前叫我們下去把酒搬上來,我本來想找師兄你去的,但是師兄你偷跑去偷懶去了,我只好自己下去搬了。”樂朝天把兩壇酒擺在了樓外,回頭看着南島唉聲嘆氣的說道,“師兄你這樣不好,怎麼能夠讓師弟動手去幹這種事呢?累死我了。”

    “......”南島默然無語,只是看着樂朝天在那裏歇了一下,又要把酒搬到樓上去,好奇的問道,“這是今晚便要吃火鍋了?”

    樂朝天的聲音在樓裏傳來。

    “今晚的雪應該還會變大一些,這是伍師兄說的。”

    過了一會,樂朝天的身影在小樓上出現,站在小樓廊道上,探着頭看着這場雪,沉思良久,輕聲說道:“也許正是時候。”

    樂朝天說了這一句話,便又消失在了小樓上,不知道在裏面忙活着什麼。

    南島看了許久,也沒有等到下文,轉回頭看着張小魚。

    “師兄如何知道他便是師弟的?”

    張小魚坐在崖坪邊,輕聲笑着,說道:“倘若不是師弟,自然不會這麼快活。”

    師兄要想着太多的事情,自然很難快樂得起來。

    只有師弟什麼都不用想,有啥事都可以拋在一邊耍着賴皮叫着師兄。

    才可以晃晃悠悠快快樂樂的哼着曲子在雪裏走着。

    二人還在說着,小樓裏的樂朝天又伸出了頭來,看着南島說道:“師兄,去下面劍宗裏把那些碗筷拿上來!”

    “......”南島沉默了少許,看向張小魚,輕聲說道:“師兄。”

    張小魚歪頭看着南島,想了想,說道:“實不相瞞,其實我是個聾子,師弟你想說什麼?我怎麼聽不見了?”

    南島默然無語,撐着傘,向着山道下走去。

    他倒是忘了,張小魚在南衣城的時候,就以輸牌賴賬聞名。

    所以如果有時候師兄也耍賴,那就沒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