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山河的山字與河字
類別:
武俠仙俠
作者:
秋雨半浮生字數:5723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世人大概突然便忘記了東海小鎮裏,那個小酒肆的故事。
於是在某一日之後,這裏便再沒有人過來買過酒。
倒是有人進來吃過面。
小二出門和老頭們說閒話去了,於是那碗麪是坐在窗邊的張小魚給他下的。
這一次下得倒還行,至少那人吃完還是給了錢的。
等小二回來的時候,張小魚把錢給了他。
小二心想張小魚這人還怪好的嘞。
於是又幫他買了一罈酒。
張小魚這次是真的喝了很多酒。
這個以前混跡在南衣城各大牌館的年輕人其實很少喝酒。
也許是窮,也許是別的原因。
張小魚依舊在酒肆裏等着。
和上次不同的是,上次他在猶豫。
而這次是爲了讓消息傳遍人間。
所以上次吃不下面,這次吃得很是歡快。
小二倒是真的信了張小魚是給過錢的,天天幫他出去買酒,然後回來給他下面吃。
雖然小二祖輩的酒釀得不怎樣,但是他的面卻是很好吃。
張小魚有時候吃着就有些惆悵,心想日後離開了東海,吃不到這麼好吃的面了怎麼辦?
他也想像草爲螢那樣盛讚兩句。
但是想想小二他們家千年來的後果,還是打住了這個念頭。
總不至於讓人才從一個火坑裏爬出來,又掉進另一個火坑裏。
於是有人從窗邊路過的時候,看見張小魚天天坐在這裏吃麪,便好奇地問他。
這面好吃嗎?
好....好難吃。
張小魚如是說道。
但是那人不信,於是跑進來要小二給他下了一碗。
吃完之後給張小魚罵了一頓——人家的面這麼好吃,你偏偏說不好吃,是不是要壞人家名聲?
張小魚被罵了一頓,坐在那裏長久地懷疑着人生。
什麼是人間,什麼是世人?
他發現自己其實並不能看懂。
於是乾脆埋頭吃麪。
只是埋頭吃麪的樣子,也吸引了不少人來。
就像那句話怎麼說的來着——喜歡一個人是藏不住的,捂住嘴巴,它也會從眼睛裏跑出來。
嗯,喜歡一碗面也是的。
你哪怕再怎麼不說話,你吃麪的吸溜聲也會從窗子裏跑出去。
誰說白月光就一定是人呢?
張小魚深深地嘆息着。
這可真是天下最好吃的面啊。
......
張小魚又跑到了東海要找磨劍崖請劍之事,很快便傳遍了人間。
人間東海是最沉寂的,因爲那座高崖沉寂。
但因爲那座高崖的存在,卻也是人間風聲最大的地方。
人們想見崖風吹起,卻也擔心崖風吹起。
可惜這次吹向人間的,是一場鎮上的風。
但是基於先前張小魚在山河觀那邊鬧的動靜,這場鎮風也算是可以滿足世人心中一些窺探高崖的慾望。
畢竟張小魚曾經也是天下三劍。
但是他已經入了大道。
而衆人都知道,那個磨劍崖的清冷女子,依舊是小道第六境。
千年來總是傳着磨劍崖比天下人都高,那麼他們到底高多少呢?
當然,最耐人尋味的,還是張小魚讓小二傳出去的那句話。
是山河觀張小魚,而不是人間劍宗張小魚。
於是當張小魚在酒肆窗邊坐着吃麪的第二日,便有東海劍宗的弟子揹着劍,在那張桌子的對面坐了下來。
最開始的時候,那個看起來大約四十歲的劍宗弟子什麼也沒說,只是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裏。
大約是因爲離磨劍崖太近了,東海劍宗弟子往往熱衷於穿青綠色的衣裳。
所以當張小魚一邊吃着面,一邊擡頭看了那個面無表情地坐着的劍宗弟子好幾眼之後。
突然便覺得在自己面前坐了一棵大蔥。
大蔥當然不如小蔥香。
張小魚這樣想着,也沒去理會他,只是自顧自地吃着自己的面。
一直過了許久,那個劍宗弟子才終於坐不住了,眯着眼睛看着已經端起碗來喝湯的張小魚,緩緩說道:“我以爲你來到了東海這種地方,總該收斂一些。”
這句話倒聽的張小魚一愣一愣的,我很囂張嗎?
我只是餓了吃碗麪,愁了喝口酒而已。
“我哪裏沒有收斂?”張小魚也是這麼問的,問得很誠摯。
“你沒有叫我前輩。”
那個四十歲的小道第二境的劍宗弟子如是說道。
這個問題很是離奇。
所以張小魚想了很久,才問道:“你覺得你有什麼地方,值得讓我叫前輩的?”
“當今天下之劍,劍出東海......”
“天下劍意出劍崖,而不是東海。”
“東海是離劍崖最近的地方。”那人雖然被張小魚打斷了話,卻還是認真的一字一句的說道。
那般認真的一字一字說着的神色,倒讓張小魚差點真的以爲他的劍是離東海最近的。
那人擡頭看了一眼張小魚,也看了一眼張小魚身後的山河劍,而後繼續說道:“人間無名劍修,見了東海,自然要叫前輩。”
張小魚靜靜地看着那個東海劍修,直到這句話,他才聽明白了這個人的意思。
東海不再承認張小魚人間劍宗的弟子身份,但你張小魚揹着劍,那麼依舊算是劍修。
沒有師承的劍修,見了東海,自然要先叫前輩。
那個東海劍修亦只是看着張小魚,說完那一句之後,他也便不再說話,只是脣邊似乎有着一些嘲弄的味道。
張小魚把面前的碗拿了起來。
那個人卻是莫名地向後縮了縮。
然而張小魚卻只是平靜地端起碗來,把剩下的那點湯汁喝完了,而後伸手沾了一片碗沿上的蔥花吃了下去,便只是拿着碗向着後廚走去。
小二正在後廚下面——東海劍修來的時候,也下意識地要了一碗面。
張小魚把碗送過去的時候,什麼都不知道的小二還擡頭問了一句。
“你們在說什麼?”
“沒什麼。”張小魚笑着說道,只是在掀起簾子走出去的時候,又說了一句,“少下點,他可能吃不了那麼多。”
小二雖然有些迷惑,但還是點了點頭,然後站在竈前把手裏的麪條又放回去了許多。
張小魚又回到了窗邊坐着,微笑着看着那個東海劍修,很是認可的點點頭,說道:“是的,是這樣的。”
那人倒也沒想到張小魚會承認得這麼乾脆,於是又坐得端正了一些,似乎在等着張小魚叫他前輩。
張小魚自然不可能叫那一聲前輩,只是平靜地從身後取了那柄山河劍,擺在了桌面上。
桌上還有些先前灑出來的麪湯,但是張小魚並沒有在意,只是平靜地看着面前的那個東海劍修。
“你是東海哪個劍宗的?”
那人自然不會將自己的劍宗名號報出來,只是淡淡地說道:“東海劍宗便是東海劍宗......”
只是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人便已經消失在了酒肆裏。
隨之一同消失的,還有張小魚身前的那柄山河劍。
小二正好端了一碗面出來,看見只有張小魚一個人坐在那裏,有點茫然,把面端到了桌子上,在圍裙上擦着手,又向着窗外探着頭四處看着。
“那人呢?”
張小魚輕聲笑着說道:“他來得太急,先前吃過的還沒有消化完,出門溜達溜達去了。”
“面坨了就不好吃了。”
小二說着又去櫃檯後面清點賬目去了。
“沒事,等他想起了他是哪個劍宗來的,便會回來了。”
張小魚隨意地說着,又拿起了小二給他買的那壇酒,一隻腳踩在了條凳上,倚靠着窗子,很是平靜地喝着酒。
窗外人來人往,哪怕先前有人被劍帶着飛了出去,也沒有人往這裏多看一眼。
但是有時候不看,恰恰便意味着他們正在看着。
張小魚靜靜地看着那些街頭負劍來來往往的人們,晨風很是涼爽,那些鑄劍爐中的炎熱氣息還沒有完全將這個小鎮包裹住。
沒過多久,山河劍便帶着那個快要昏死過去的東海劍修回來了。
原本出門時精心打理過的端端正正的劍修,此時已經狼狽無比,披頭散髮的坐在桌前,衣裳碎裂成一條一條的模樣,像是掛了一身的大蔥一般。
張小魚靜靜地看着那個東海劍修,輕聲說道:“你看,你說得多對,我不是劍宗的人,所以我們道門的人向來下手知道輕重,否則你大概在被我的劍帶去東海劍宗晃悠的那一圈裏,就已經死在了那些劍意裏。”
東海劍修沉默地坐在那裏,面色蒼白。
“磨劍崖很久沒有出來和人間講過道理了,所以東海劍修向來心高氣傲,我能夠理解。”張小魚平靜地說着,“人間劍宗遠在南方,也沒有和你們講過道理,你們難免看低幾分,我也能夠理解。”
“但是啊。”張小魚擡手握住了那柄已經歸鞘的劍,劍鐔山河二字流轉,“我既然不是劍宗弟子,那便是山河觀的人。”
於是滿屋道風浩蕩,捲起白衣,露出了下面的那身道袍。
山河同坐風與我。
似乎有什麼吹拂過了對坐的那個劍修。
於是在他的眼眸之中,隱隱出現了一個道文。
是山河觀的山字。
劍修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慌張的低下頭,扒着自己的眼皮,在面前那碗麪湯裏,照着自己的模樣。
當那個山字落在麪湯之中的時候,卻是散發着浩然金光,東海劍修慘叫一聲,捂住了眼睛,向後傾倒過去,一身小道斜橋境的劍意擴散而出,似乎想要抑制住那個道文。
然而無論是劍意也好,神海之中的元氣也好,纔始出現,便在麪碗中的那個道文碾碎。
“平心靜氣一些。”張小魚平靜地說道,“人間哪有那麼多好爭的是是非非。”
劍修躺在地上哀嚎着,連一旁的小二都有些不忍心看,只是低頭清着自己的賬目——好像有哪裏不對,但是小二並沒有心思認真看下去,只是低着頭不停的翻着賬本。
一直過了許久,劍修才終於意識到了什麼,閉上眼,那些道風終於在屋中散去。
只有眼角還在淌着血。
“但你既然要爭,那便要接受一切所不能承受的代價——這是我的親身體會。”張小魚平靜地說道,在碗裏倒了一碗酒,拿起來喝着看向窗外。
東海劍修閉着眼,摸索着重新在桌前坐了下來。
“河宗的人總是藏着幹些見不得人的事,觀宗人躲在山裏成天想着大道,山宗......”張小魚輕聲說道,“我是山宗的,什麼是山,山就是要立在世人眼中的東西,用世人的話來說,山就是觀的臉面。我雖然不是很喜歡觀裏的一些人,但是終究我也是觀裏的人。”
張小魚轉頭看向面前的那個劍修,緩緩說道:“把面吃了,不要浪費,以後見到觀裏的人,記得閉着眼,低着頭,虔誠一點,該叫師兄的叫師兄,該叫師叔的叫師叔。”
東海劍修什麼都沒有再說,只是低着頭,閉着眼,將面前的那碗麪匆匆吃完,而後起身倉皇地離開了酒肆。
小二過了好一陣才過來收拾着碗筷。一面又在窗口張望着那個揹着劍沉默離去的劍修。
“他瞎了?”
張小魚坐在那裏平靜地說道:“他本來就瞎。”
小二想了想,好像是這麼一回事。
哪怕張小魚再如何不是人間劍宗的弟子,他也是天下三觀之一山河觀的弟子。
還是個大道之修。
這樣大大咧咧地跑過來讓張小魚叫他前輩,不是瞎是什麼?
難道真的只是爲了羞辱一下張小魚圖個嘴上痛快?
小二拿着碗筷去了後廚。
張小魚安靜地坐在窗邊,眯着眼看着那個劍修遠去,而後輕笑一聲,低頭看向了身前的那柄山河劍。
山河觀。
......
那個不知名的東海劍修離開了小鎮,在路過那條清溪的時候,卻是聽到了一陣輕笑聲。
“你是不是忘了叫我師兄了?”
東海劍修停在那裏,沒有低頭,但也沒有睜開眼——那兩個山字道文在他的眼睛裏殘留着,需要很久才能恢復過來。
他雖然看不見,也沒有用劍意元氣去感知,但還是準確地面朝着溪邊那人。
因爲在清晨過來的時候,那個人便坐在那裏。
這個東海劍修當時只是匆匆瞥了一眼,那條清溪這一處偶爾便會有那麼一兩個人在那裏坐着,也不知道是要看什麼,但是溪邊有人,是很正常的事,可能是走累了,休憩一陣,可能是想看看裏面有沒有魚。他以前便看見過有年輕人在那裏探頭探腦地看着,唸叨着這裏的魚吃了會不會長生不老。
而眼下這個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袍,應該也是個年輕人,盤着腿託着腮坐在那裏,似乎在思考什麼東西。
東海劍修看了一眼,便要離去——他要去問那個從西北而來的白衣劍修一些問題。
只是才走了兩步,便聽見溪邊那邊那人輕聲說道:“你要去鎮子裏?”
東海劍修平靜地說道:“是的。”
“去做什麼?”
東海劍修停了下來,那人依舊沒有回頭,只是安靜地坐在那裏。
“與你有什麼關係?”
東海劍修覺得自己能夠回答第一個問題,已經很不錯了。
那人笑了起來,說道:“沒有,只是覺得,就這樣匆匆來去,未免有些無趣,不如這樣,我聽說那裏有個人讓你們劍宗丟盡了臉面,不如你去找他聊一聊,羞辱他一下如何?”
東海劍修雖然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自己會去找張小魚,但是也只是冷笑一聲,看着那個人,說道:“這是我們劍宗之內的事,與你有什麼關係?”
“沒有,只是我看他有些不順眼,你看,我穿一身黑衣,他偏偏要穿一身白衣,這看了多讓人心煩,你要是願意幫我這個忙,那自然最好不過,不願意,那也沒關係。”
那人一面往水裏丟着石頭,一面說着。
“我會再等下一個人。”
東海劍修只是冷笑一聲,揹着劍向着小鎮子裏走去。
他最初自然也只是想問一問張小魚,在山河觀輸了一場之後,又來東海是什麼意思。
只是不知道爲什麼,那個溪邊年輕人的話,卻是莫名地在心裏像一顆邪惡的種子一樣生根發芽。
於是當他坐在那個白衣劍修面前的時候,很多東西便變了味。
所以當他重新站在了這條溪邊的時候,閉着眼,面朝着那處清溪的方向,沉默了很久,開口說道:“原來你也是山河觀的人。”
那個年輕人的笑聲從溪邊的風裏傳來。
“是的。”
“你是誰?”
“我是他師兄,也便是他所說的,藏起來幹些見不得人的勾當的,河宗的人。”那個黑衣年輕人輕聲笑着,說道,“我叫陳青山,你可以叫我陳師兄,也可以叫我陳師叔。”
山宗的張小魚,河宗的陳青山。
山河觀的事向來很是混亂。
東海劍修沉默少許,說道:“有什麼區別嗎?”
陳青山平靜地說道:“叫我師叔,我只打斷你一條腿,叫我師兄,我就打斷你兩條腿。”
“爲什麼?”
“因爲我叫你去羞辱他,你還真的去了。”陳青山輕聲說道,“我們可是山河觀啊,親愛的東海小劍修。”
小道境的劍修當然算不上小劍修。
哪怕在人間,小道後三境,便稱得上上境劍修。
但是在天下三劍三觀眼中,大概大道之下,都可以叫做小劍修。
東海劍修神色一變,身後長劍出鞘,而後身化劍光,便向着青山方向而去。
耳畔風聲呼嘯,轉瞬之間似乎便已經離開了很遠。
只是當他停下來的時候,卻是依舊聽見了那種清溪潺潺的聲音。
“你叫什麼名字?如果名字好聽的話,我可以下手輕點。”
東海劍修聽着年輕人的聲音,擡手去握劍,只是卻握了空,而後從溪邊聽到了彈劍的聲音。
於是他沉默了很久,說道:“卿風,師叔。”
溪畔年輕人輕聲笑着,說道:“太俗了,所以我決定下手重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