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湖裏湖外,二三少年事
類別:
武俠仙俠
作者:
秋雨半浮生字數:5909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南島發現,自從那日與樂朝天站在峽谷邊談了一場話,還幫他吹了一次曲子之後,那個從東海來的紅衣女子青椒便經常整日地坐在峽谷上面的崖壁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也不練劍也不修行,只是抱着劍坐在那裏,看着人間一日一日地冷了下來。
南島當然問過樂朝天,問他當時說了什麼,樂朝天只是神祕地笑着,說了十二個字。
談人生,說理想,擺事實,講道理。
見樂朝天不想說,南島自然也懶得問。
只是有時候大清早起來的時候,看見青椒獨自抱着劍,走在穿過峽谷的冬日的風裏向着上方而去,難免有些不解。
於是便親自問了一次。
“師弟與你說了什麼?”
南島站在傘下,看着穿過熹微晨光向着峽谷另一邊走去的青椒問道。
青椒在峽谷裏停了下來,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而後回頭看着南島,看了許久,緩緩說道:“只是一些人生理想而已。”
南島皺了皺眉,怎麼連青椒也是這般說辭。
難道當時樂朝天真的是在談人生說理想?
南島還在那裏沉思着,青椒卻是轉回了身去,繼續在晨霧微光裏走着,平靜地說道;“與其好奇這個,南島,不如多修行一刻,多出幾劍。”
南島站在那裏,靜靜地看着那個紅衣女子離開的背影,不知道爲什麼,總覺得她似乎是寧靜了許多。
從神情到心思,似乎都平緩了下來。
這與先前是極爲不同的。
蓋房子的時候,她依然是傲然地向上的,哪怕是掃地的時候,也大概都有一種不用你們說,我當然也是世人的意味。
直到那場對話之後。
南島安靜地站了很久,沒有想明白,看了一眼峽谷裏的楓葉。
落葉越來越少了。
於是從身後拔出劍來,開始在峽谷裏穿葉。
青椒一路向上而去。
直至到達了崖頂,才停了下來,便坐在那處樂朝天撒錢的地方,那些枯黃色的草叢裏還灑落着許多暗色的銅錢。
青椒低頭撿起了一枚,而後舉在眼前,安靜地透過那個小孔,看着整片人間。
一直看了很久,青椒才將它拋向了崖下。
卻是嘆息着,看着自己懷裏的那柄劍。
“這片人間,有人想再封聖人,青團。”
青團是劍名。
劍自然不會說話,只會講道理。
於是整個峽谷,便只有下方的那個少年出劍的破風之聲。
......
被陳鶴拿來當鎮名的那條老狗,卻是不知道從哪裏帶回來了兩隻小狗崽子。
一隻是土黃色的,一隻是麻灰色的,圓了吧唧的,整天在鎮子裏搭着耳朵蹦蹦跳跳地跑着,甚是開心。
那條老狗帶回來後,也不再管了,只是趴在街邊曬着太陽睡着覺,任由他們滿世界瞎蹦躂。
於是就被遠道而來的陸小三盯上了,趁老狗不備,偷偷薅了一隻,帶着就跑去湖裏背劍名去了。
陸小三以前想過很多人間痛苦的時候。
後來才發現,自己依舊想得太淺顯了。
最痛苦的事情是什麼?
無非就是明明你知道一切的痛苦的來源,但是第二日你便要忘記一切,像那兩條小狗一樣,蹦蹦躂躂地跑來這裏。
陸小三的眼神裏已經失去了嶺南獨有的那種清澈的愚蠢。
啊,我的眼裏爲何常含淚水。
因爲有人不當人!
陸小三把那只土黃色的小狗偷走,就是爲了教他一句話。
草爲螢啊草爲螢,雖然我可能不是人,但你是真的狗。
陸小三坐在劍湖底下,很是耐心地抱着那只狗,還貼心地取了名字,叫草爲螢。
“來,跟我學,草。”
這句話雖然不長,但是鑑於草爲螢是條狗,陸小三決定一個字一個字地教。
“草。”
“汪!”
“草。”
“汪!”
“......”
教了老半天,小狗草爲螢還是一個字也沒學會。
陸小三嘆了一口氣,在大湖下躺了下來。
頭頂萬千長劍高懸,劍光有如天光。
最初的時候,陸小三還提心吊膽的,總擔心它們會掉下來,後來才發現,只要你不叫它們名字,它們就會安安靜靜地待在那裏。
有時候不用叫名字也會。
比如有時候陸小二在上面修行累了,也會下來看一看陸小三。
那個時候,總有那麼一兩柄劍會有些異動。
大概是劍擇其主的原因?
但是陸小二都沒有要。
他已經有兩把劍了,一把是陸小小給他的沒有名字的劍,一把便是草爲螢給的那柄溪午劍。
畢竟人只有兩隻手。
其實對於天涯劍宗的人而言,一柄劍都算多了。
最好是一柄劍都不帶,等你以爲我沒劍的時候,劍從天涯來,嚇你一跳。
陸小三在那裏胡思亂想了一陣,小土狗草爲螢已經蹦蹦躂躂地追一片在地上打着滾的苔草葉子去了。
今日還一個字沒背。
還是抓緊背吧,背完了早點回去休息,一定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行!
陸小三哀嘆着坐了起來,向着劍湖中心走去。
小少年纔剛到那裏,便有許多劍蜂擁而來。
於是小少年開始搖頭晃腦地揹着。
“春草如碧絲,槐桑低綠枝。”
“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
“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
“哈啊~”
小少年打着哈欠,又閉着眼繼續揹着。
“春草如碧池......”
於是漸漸又變成了——“草爲螢碧池,槐桑低綠枝......”
碎碎念了許久,才發現自己不知道在背些什麼鬼東西,陸小三晃了晃腦袋,盤坐在那裏,雙手抱着頭,又開始重新背。
春草如碧絲......
揹着揹着,陸小三的眼睛便亮了起來,驚喜地看着那邊還在蹦躂着的小土狗——那片草葉已經粘在了它的耳朵上。
一個想法涌上心頭。
莫非我真的是個天才?
陸小三拔腿就跑過去,把小土狗抱了起來,而後從它耳朵上拿下了那片苔葉。
而後把小土狗放倒,把那片苔葉放到了它的肚皮上。
陸小三虔誠地看着小土狗。
“成敗在此一舉!陸小三!”
而後把右手食指舉到了脣邊,一口咬破,而後以指爲筆,以小土狗的肚皮爲桌案,開始奮筆疾書。
不要回來!
不要回來!
不要回來!
這是個陷阱!
天涯鎮是個最大的謊言!
草爲螢是條老狗!
陸小三潦草地寫完這個滿是血淚的血書,而後把它藏進了懷裏。
而後又跑回去老老實實地背完了那些劍名。
劍湖的苔草大地裂開了一個口子,陸小三如常地鑽了進去,而後浮上水面。
陸小二正在那裏抱着劍坐着修行,也不知道是在學什麼劍,來了這麼久,連劍沒有出過一次,就是坐着坐着。
啊,幸福地坐着!
嫉妒使得陸小三面目全非。
這樣的陸小二,已經和草爲螢一樣,是條罪無可恕的老狗了,哦,不對,是小狗。
一老一小兩條狗!
陸小三若無其事地爬上了岸。
草爲螢就在樹下喝着酒,微微笑着看着陸小三。
“今日的背完了?”
“嗯。”
“背來聽聽。”
“草爲....春草如碧絲......”
陸小三差點背錯了,還好反應了過來,不然草爲螢這老狗,十有八九會把自己再丟進湖裏。
一路背完。
草爲螢微微笑着,說道:“很好,你師兄還要一點時間,你先回去吧。”
“好!”
陸小三意識到自己過於激動了,趕緊咳嗽兩聲,唉聲嘆氣地說道:“好吧。”
而後低着頭抱着不聞鍾便踏上了石道。
慢慢悠悠地走了許久,回頭一切已經被大霧掩蓋了,陸小三拔腿就跑。
一路狂奔到那處山頂。
果然這裏的門已經重新打開了,一條縫隙便藏在大霧中。
陸小三伸手摸了摸懷裏的草葉,鬆了一口氣,而後回頭看着遠霧裏朦朦朧朧的一切,冷笑一聲。
永別了,牢籠!
一步踏出,走入縫隙之中。
陸小三重新出現在嶺南的那座高山斷崖之上,而後頭也不回地沿着那條清溪狂奔而去。
這是自由的感覺,這是飛翔的感覺!
陸小三快樂得伸出了舌頭,晃着腦袋像條小狗一樣狂甩着口水。
一路氣喘吁吁地跑下了山道,走在了那處擡頭不可見斷崖的道上。
陸小三又忘記了很多東西。
怎麼感覺胸口有些癢。
陸小三伸手在懷裏掏啊掏啊掏,然後終於掏出來一片草葉。
草葉?
草葉!
陸小三覺得自己腦殼有點暈。
頭好癢,要長腦子了!
陸小三趕忙打開那片折起的草葉,上面是一行血字。
很愉快。決定了,應當愛、應當修行!就這樣。
陸小三瞬間元氣滿滿。
對,就這樣!
今天也是元氣滿滿的一天!
......
天上鎮傳來了一陣極其肆意的笑聲。
......
陸小三的悲慘故事,是某一次南島去天上鎮找草爲螢喝酒的時候,草爲螢告訴他的。
這個青裳少年一面喝着酒,一面哈哈笑着。
湖底故事草爲螢當然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當時陸小三寫東西的時候,不止是草爲螢,連陸小二都看見了。
這小子長得人模狗樣的,心裏也賊壞,還擔心自己路上沒忍住笑出來,乾脆假裝還在修行,讓陸小三一個人回去。
等到陸小三一離開天涯鎮,陸小二便抱着劍在湖邊不停的笑着,差點沒給自己笑得元氣逆流。
所以啊!
南島得出了一個結論。
千萬不要相信師兄!
陸小三後來踏入天涯鎮,便意識到那些東西被動了手腳,於是又想盡辦法,比如說背詩的時候,刻意多背幾個違和的字進去。
拼起來就變成了天涯鎮是個陷阱之類的話。
可惜只要一離開那個地方,就會變味。
變成了什麼——陸小三,你忘記了要帶着嶺南崛起的宏願了嗎?
又折騰了好幾次之後,陸小三便徹底死了這條心,老老實實的揹着書,教着狗。
可惜那條被取名叫草爲螢的小土狗,至今沒有學會說一個草字。
這倒是陸小三最大的宏願。
陸小二倒也沒有陸小三想的那麼快樂。
至少不是幸福地坐一天,有時候也會站起來——畢竟坐久了腿會麻。
陸小二其實挺疑惑的。
至今他都不知道這個青裳少年要教自己什麼,只是讓自己坐着,修行,而後去感受自己身前的那柄劍。
劍就是劍啊,還能有什麼呢?
陸小二這樣想着。
但是還是老老實實地照做着,只是這麼久了,依舊什麼也沒有感受到,陸小三痛苦歸痛苦,至少也背了那麼多劍名了,日後見山入道了,開口就是劍光天涯來,陸小二還真有點怕。
不過也有好處。
至少自己的劍意很凝練。
也許是因爲在湖邊坐着的原因——草爲螢告訴過他,這一整片大湖,都是劍意凝練而成。
陸小二當時震驚了許久,看着身旁微笑着喝酒的青裳少年——這大概是整個人間最高的那個人了吧。
“那別的湖呢?”
陸小二卻是想起了從山上下來的時候,看見的更遠方霧裏的隱隱綽綽的其他大湖。
草爲螢只是微笑着,說道:“也是的。”
“那些湖裏也有劍?”
陸小二突然覺得陸小三可能要栽在這裏面一輩子了。
不過還好草爲螢倒是搖了搖頭,說道:“只有這個湖裏有。”
陸小二鬆了一口氣。
只是自己學的劍究竟叫什麼名字,草爲螢依舊沒有說過。
有次南島來的時候,陸小二問過這個自己很是崇拜的師叔,他記得當時這個少年師叔好像沉默了很久,而後輕聲笑着說道:“是很好的一劍。”
“有多好呢?”
南島沒有說,只是和草爲螢去花海里喝酒去了。
隱隱約約還有些罵娘的聲音。
想來應該是很好的了,不然師叔也不會嫉妒得罵娘。
陸小二如是想着,而後又開始修行。
那確實是很好的一劍。
好到草爲螢都不敢教給南島。
懸於一線而決於一念。
這樣好的劍,只適合中庸的人去學。
......
草爲螢當然也不全是壓榨這兩個小少年。
有時候也會帶着他們去鎮上逛一逛,喝點小酒,吃點好吃的。
鎮上也有劍。
這是陸小二看了許久之後才得出的結論——如果那些人身後背着的像條鹹魚一樣的東西確實是劍的話。
聽說這些劍,都是鎮上第一劍客,也就是揹着最醜的那條魚的男人,在湖邊打造出來的。
陸小二曾經去看過一次。
那次之後,他再也沒有覺得他伍師叔的劍打得醜了。
和鎮上的劍相比,伍大龍的劍,簡直就是鬼斧神工。
至於陸小三。
陸小三就沒有陸小二這樣的興致去東張西望。
只是抱着那條叫草爲螢的土狗,唉聲嘆氣地走在路上。
陸小二倒也沒有真的落井下石,拉着陸小三便去了湖邊。
這個分明也是小少年的陸小二,大概身上有種師兄的責任,很是沉靜地揹着兩柄劍站在湖邊,一面拍着陸小三的肩膀。
“師弟,不要放棄,希望就在前方!”
“但是師兄我好痛苦,真的背不完啊!”
陸小二歪着頭想了好久,而後抱了抱自己的師弟,緩緩說道:“師弟之所以會痛苦,是因爲你肩負着天涯劍宗和小白劍宗崛起的希望。”
陸小三愣了一愣,看着陸小二說道:“是這樣的嗎?希望不是師叔嗎?”
陸小二想起了很久之前在那處暮色秋崖上的對話。
嶺南之希望,只會在嶺南。
於是陸小二面對着自己師弟不解裏又帶着許多期盼的眼神,想了很久,艱難地拼湊出了這樣一句話。
“師叔是點亮嶺南的星光。”
“我們才是舉火向前的人。”
陸小二對於自己能夠作爲一個小少年,能夠說出這樣的話來,很是滿意,一面點着頭,一面看着自己的師弟。
“師弟加油!”
“嗯!”
陸小三鄭重地點着頭。
然後兩個揹着劍的小少年,又屁顛屁顛地跑了回去,把草爲螢的那只燒雞搶了吃了。
草爲螢坐在街頭板凳上,低頭看着轉眼便只剩下了一隻雞腳的燒雞,陷入了沉思。
不過草爲螢還是笑呵呵地把雞腳吃完了,而後握着酒葫蘆跟着二人向着鎮外花海而去。
小少年們吃飽喝足,就在花海里躺着拿着雞骨頭逗着小土狗玩。
一直玩了許久,陸小三卻是向着草爲螢走來。
很是認真地說着:“這只草....小土狗可以送給我嗎?”
草爲螢輕聲笑着,說道:“可以,不過你要給他改個名字。”
陸小三嘿嘿笑着,說道:“沒問題,等我背完了,把它帶出去後,就叫它樂朝天吧。”
小土狗當然可以叫樂朝天。
整天蹦蹦躂躂的,比誰都快樂。
就是花海里的蝴蝶不是很喜歡它。
小少年的哀嘆自然也是暫時的。
今日的陸小三早早的便背完了那些劍名,再加上被自己的師兄肆意地鼓勵了一番,於是也沒有想回嶺南的想法,便抱着那條小土狗,在花海里滾來滾去。
陸小二頗有師兄模樣的坐在那裏。
草爲螢便坐在陸小二對面,喝着酒笑眯眯地看着二人。
陸小二看了自己的師弟許久,又看向了草爲螢,而後有些不解的問道:“前輩爲什麼笑得這麼開心?”
草爲螢輕聲笑着,提着酒葫蘆站了起來,一面喝着一面向着湖邊桃樹下而去。
“因爲四時最好是三月,一去不回唯少年。”
陸小二有些不明所以,也站了起來揹着劍捋着花向着湖邊而去。
“可是前輩,三月已經過去很久了啊!”
“是的,所以我的少年也過去很久了。”
是的,我的少年也過去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