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傘下人 第一百六十八章 南衣河,冥河,以及神河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秋雨半浮生字數:5964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隨着那柄劍被握在手中,一種無比古樸的道韻自卿相身周散開。

    這是與當今天下三觀之中任何一種都截然不同的韻味。

    卿相入大道,那還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時的人間,還沒有山河觀,也沒有缺一門,便是青天道,也只是一個小小的藏在山中的道觀。

    卿相所修的,自然是古道之術。

    或者換句話而言。

    他所修的道,是極爲純正的函谷觀流派。

    是以當這個來自函谷觀的劍鞘中的無道劍被卿相拔出來的時候,整個人的氣勢彷彿又回到了最初,未曾跌落境界的模樣。

    卿相一襲梅花斑點般的白衣,立於風雪河畔,看着手中的那柄氣息混亂,充滿殺戮之意的道劍。

    這是與世人所想的函谷觀印象全然不同的東西。

    在世人看來,函谷觀應該是超然世外,清靜無爲的存在。

    但一個超然世外,清靜無爲的地方,自然不可能有着千年人間第一的名頭。

    在磨劍崖崛起之前,人間的道理都在觀中。

    函谷觀自然用劍,也用刀。

    要向天下講道,要在當年大道初生之時,插手巫鬼神教雲夢澤的隕落。

    這座道觀從最初的混亂混沌時代中走來,只是清修自然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當卿相握住了那柄劍,整個人間風雪都是避讓開來。

    無道,便意味着不講道理了。

    卿相也沒有講道理,在南衣河上一步跨出,身形瞬間消失在原地。

    而在張小魚的身側,那些正在阻攔着那柄山河劍前行的無數冥河之力屏障之上,卻是驀然出現了一朵道文之花。

    如同平湖落金菊。

    於是無數漣漪蕩開來。

    盪開的不是漣漪,而是那些被無道劍一劍斬開的冥河屏障。

    張小魚的山河劍至此終於擺脫了束縛,一劍而去,直取子蘭眉心。

    那個帶着萬千行舟而來的古楚之人,便這樣簡單地被一劍穿透過去。

    然而無論是出現在行舟之後的張小魚,還是執劍停下的卿相,都沒有露出什麼喜色,只是神色凝重地看着平靜立於舟頭,眉心有一處血孔的子蘭。

    這個隨着雲夢澤一同復甦而來的人只是平靜地看着卿相,還有那柄再度從劍鞘拔出,意味卻全然不同的劍。

    “你身上有大楚之血的味道。”子蘭的聲音平靜,“你是大楚之人。”

    而後滿河風雪暴動,連帶着那條河水一同暴漲,只是剎那之間,三人所處的地方,便已經不是南衣河。

    而是某條存在於風雪天穹之上的冥河。

    卿相握着劍,輕聲笑着,說道:“我不是大楚之人,也不是黃粱之人。我是妖。”

    卿相當然不是人。

    “你在那片土地上誕生!”

    卿相依舊笑着,說道:“在哪裏不是人間?更何況,人間一統已經千年了,大人這是說的哪一年的話。”

    子蘭至此終於冷笑起來,看着面前這個身上帶着神女氣息的白衣男人,緩緩說道:“那你去死吧。”

    子蘭說完這句話的時候,眉心的血孔便噴涌着冥河之血,而後整個人虛化下來,化作無數冥河之氣,落入冥河之中。

    張小魚已經收起了劍,揹着劍鞘,一身道韻流轉,冥河之上有人間山河浮現。

    而此時的冥河之下的人間之中,卻是驀然傳來了頌唱之音——

    朕幼清以廉潔兮,身服義而未沫。

    主此盛德兮,牽於俗而蕪穢。

    上無所考此盛德兮,長離殃而愁苦。

    帝告巫陽曰:

    有人在下,我欲輔之。魂魄離散,汝筮予之!

    ......

    乃下召曰:魂兮歸來,去君之恆幹,何爲四方些?

    ......

    卿相與張小魚同時低頭看向人間。

    那些長河風雪之中的無數行舟停了下來。

    那些冥河之人執古禮立於舟頭,擡頭仰望着頭頂冥河,不斷地頌唱着。

    萬千冥河之力,從人間四處而來,不止是大澤與幽黃山脈那條冥河之中。

    便是南衣河中,都開始瀰漫着無盡冥河之力。

    天下大河相通。

    自然無處不是冥河。

    那些浩蕩的冥河之力沒入風雪之上那條懸於天穹之中的大河之上。

    而後漸漸有氣勢更爲浩蕩的人影在冥河之中出現。

    此爲,招魂。

    只是招魂。

    巫術招魂的由來。

    然而不止於此,當那道人影再度出現在冥河之中,便是他的口中,也在同樣頌唱着這古辭。

    無論是立於山河圖中的張小魚,還是執無道劍站在河中的卿相,神魂之中都是傳來了一些震顫。

    如同有什麼在將他們的魂體抽離而出一般。

    冥河人間也是人間。

    當卿相感受中天地風雪之中那種招來之意的時候,卻是驀然明白了這是什麼意思。

    當然是人間。

    復歸而來的子蘭立於冥河之中,便代表了另一個人間。

    所以那些頌唱之聲,卻是從招魂歸來,變成了將人引入冥河。

    整個人間都在向着冥河墜落而去。

    卿相一步踏出,卻是越過了大河,出現在了張小魚的山河圖中。

    看着這個當初死皮賴臉到處借錢的張小魚,卿相卻也是覺得有些時過境遷的感覺。

    “山河一指?”

    卿相看着他問道。

    張小魚神思有些恍惚,那些招魂之音中的冥河之力卻是在不斷地侵蝕着他的神魂,身周道風擴散,衣袍之上山河二字散發着金光,張小魚這才清醒了一些,輕聲說道:“不是。”

    於是卿相知道了是什麼,在人間山河之中站定,倒執着手中無道劍,輕聲開口道:

    “知其雄,守其雌,爲天下谿。爲天下谿,常德不離,復歸於嬰兒。”

    張小魚擡頭看向立於青山之上的面色有些蒼白的卿相,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負劍於河谷邊盤坐下來,接下了卿相的話。

    “知其白,守其黑,爲天下式。爲天下式,常德不忒,復歸於無極。”

    青牛五千言當然不止是卿相知道。

    天下修行之人,自然大多知曉這一篇古卷。

    只是能夠化而爲道術之人,卻是少之又少。

    張小魚也不會,但是並不妨礙他協助卿相頌唱道文。

    隨着張小魚的話語落下,那些道文向着山河四處擴散而去,卻是與招魂之音抗衡了下來。

    二人神思終於清醒過來。

    卿相緩了一緩,身周道韻流轉,再度輕聲說道。

    “知其榮,守其辱,爲天下谷。爲天下谷,常德乃足,復歸於樸。”

    山河之中無數道風環繞,吹得二人白衣招搖不止。

    張小魚平靜地豎掌身前,開口道:“樸散則爲器,聖人用之則爲官長。”

    短短的一句話,那身白衣之下便有千萬道文浮現,而後散落向山河間。

    山河人間一片璀璨。

    卿相立於人間之巔,輕聲說道:“故,大制不割。”

    當那一篇道文頌唱完畢,執無道劍立於青山之巔卿相,一襲白衣紅梅紛飛,那些散落向整個山河人間的道文,至此終於找到了交匯之處,如同浩大江河一般,向着卿相匯聚而來。

    萬千道文閃爍着金光,而被環繞其中的白衣卿相,卻是有若聖人。

    樸散則爲器。

    於是聖人用之。

    可以執掌天地。

    端坐於山河河谷之中的張小魚,擡手掐住了劍訣。

    你然而那柄揹負於身後的山河劍卻是沒有再出鞘。

    一如當初他所說的那樣,身爲劍宗弟子,他還有一劍。

    那一劍已經用了。

    但是依舊有萬千劍意自神海之中彌散而出,化作無數劍意之魚,落向山河之中。

    於是山河如劍。

    不是山河一指。

    而是山河一劍。

    這不是山河觀的道術,也不是劍宗的劍式。

    而是張小魚的劍。

    一如叢刃的因果劍,白風雨的風雨垂簾。

    於是天地山河有如一劍,快速地向着某一處縮小而去,直到真的化作了一柄照印着人間山河的劍。

    山河之劍倏忽而去,裹挾着萬千劍意,卻不是落向冥河之中已經復歸而來的子蘭,而是。

    卿相!

    整個南衣城都是沉默的看着這一劍。

    難道張小魚又要跳反?

    卿相平靜的站在無數道文之中,當那一劍而來的時候,手中的無道劍卻是驀然裂解,化作寥寥幾個道文,流轉在卿相右手之中。

    而後當那一劍倏忽而來的時候,卿相極爲迅速地伸手一把握住了那柄劍的劍柄,瞬息之間,萬千道文附着山河之劍之上。

    於是那一劍與那一襲白衣,拖曳着劍光道文,穿越風雪冥河而去。

    風雪再度暗淡下來,一如先前那些自天穹而落的劍光一般。

    人間再次只能看見那一劍的光芒。

    那些風雪之中的招魂之音依舊在繼續着,然而此刻卻是如同無聲一般。

    子蘭已經裹挾着無窮冥河之力自大河之下再度歸來。

    然而身形纔始凝聚在冥河之上。

    那一劍便已經在倏忽之間,出現在了他的身前。

    那些比之前更爲浩蕩的冥河之力,卻是在倏忽之間,便被那一劍穿破而去。

    卿相裹挾着萬千道文與劍意,停在了子蘭身前,面色有些蒼白,咳嗽了兩聲,看着面前這個低頭看劍的人,輕聲說道:“是不是會讓你想起什麼?”

    子蘭低頭看着心口那個不斷流淌着冥河之血的劍孔,緩緩說道:“是的。”

    子蘭看向南方,平靜地說道:“當年內部混亂的巫鬼神教,便是這樣被擊垮在了雲夢澤中。”

    “但是只是這樣,是不夠的。”子蘭轉頭看向卿相,緩緩說道。

    卿相神色一變,那處流淌着冥河之血的劍孔之中,無盡冥河之力噴涌而出。

    那柄由道術與劍意一併構成的山河之劍,卻是在瞬間被震散,萬千道文落向風雪人間。

    子蘭向前一步踏出,將這個活了一千年,熱衷於飲酒罵娘的白衣男人的喉嚨一把握在了手中。

    “背棄故土之人,自然是最該死的。”

    子蘭聲音冰冷的說道。

    縱使卿相一身妖力浩蕩,卻也是被死死的握在子蘭的手中。

    然而卿相並沒有惶恐,只是艱難地笑着,嘴脣似乎在動着,可惜喉嚨被握住,自然什麼都沒有清晰的說出來。

    站在消耗巨大,停在不遠處殘留的山河意象中的張小魚卻是知道他說的是什麼。

    是。

    陳懷風。

    於是人間還有一劍而來。

    ......

    陸小小已經回到了南衣城中,讓陸小小沒有想到的是,鼠鼠便一直在南衣河畔等待着。

    “南島算得上是我朋友。”鼠鼠看着陸小小,很是認真的說道。

    陸小小有些脫力,也沒有去多問什麼,拖着南島與他的劍,一併上了小舟。

    鼠鼠在舟頭檢查了一番南島的身體。

    少年毫無氣息,如同早已死去一般。

    鼠鼠瞬間面色便蒼白下來。

    陸小小亦是沉默的坐在一旁。

    其實在拖着南島回來的時候,她便已經感覺到了。

    沒有氣息,沒有脈搏,連神魂的波動都沒有存在。

    就好像只剩下了一副緊握着傘不肯放手的軀殼一般。

    二人沉默地在舟頭坐着。

    過了許久,鼠鼠才看向陸小道:“還要將他帶回嶺南劍宗嗎?”

    陸小小沉默地看着這個少年,點了點頭,說道:“帶回去吧。”

    陸小完,便在舟頭倚着烏蓬無比疲倦地坐了下來,從懷裏摸出了一文錢,遞給鼠鼠。

    只是伸手出去很久,鼠鼠都沒有去接。

    陸小小轉頭看過去,鼠鼠只是輕聲說道:“算了。”

    “爲什麼算了?”陸小小卻是有些不解。

    鼠鼠撐住了竹篙,平靜地說道:“我後來想了一些東西。”

    陸小小沒有問,只是把那一文錢收了回來。

    “反正已經缺了一文錢了。”鼠鼠一面撐着船,一面說着,“哪怕日後再收多少文,也不會圓滿了。”

    鼠鼠也許是又悲觀起來了。

    也許是從來便沒有從柳三月的事中走出來。

    總之她沒有收那一文錢,只是低着頭,撐着船,向着南衣城北而去。

    陸小小沉默地看着鼠鼠許久,而後轉過頭去,看向南面那片緩緩遠去的風雪天穹。

    風雪裏有一劍。

    那一劍無比燦然。

    應該是來自卿相。

    陸小小雖然什麼都看不清,但是腦海裏卻已經出現了那一幅畫面。

    身穿梅花一般斑點白衣的老男人,手執道劍,跨越人間一劍而去。

    所以南衣城贏了嗎?

    陸小小纔始這樣想着的時候,那些劍光與道韻便被浩蕩的冥河之力擊散而去,如同燦然之雪一般落向人間。

    陸小小沉默了下來。

    一同沉默下來的,還有整個南衣城。

    那可是卿相啊。

    人們這般想着。

    叢刃的知交好友,懸薜院院長,人間大妖,道門大修。

    如果連他都輸了呢?

    大澤裏來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鼠鼠也是這樣想着的。

    她也是妖族,對於卿相這個人間大妖,自然會更爲親近一些。

    於是當那些劍光灑落的時候,便是鼠鼠,也從那些憤然的情緒中擺脫出來,卻又陷入了無邊的憂愁。

    只是當她這樣想着的時候,有人卻是帶着滿身風雨,踏過南衣河,出現在了舟頭之上。

    鼠鼠擡起頭,看着這個抱着劍出現在舟頭的三十二歲的老男人,神色有些複雜。

    陳懷風。

    只是懷裏的那半簾風雨也許已經散去了。

    所以才會一身風雨。

    如同從某場雨夜裏走出來一般,溼噠噠的站在船頭,沉默的看着那個沒有任何氣息的少年。

    “你想看看他到底有沒有死透?”

    鼠鼠的話語裏帶着刺。

    陳懷風只是平靜的看着少年,又擡頭看向鼠鼠。

    “是我錯了。”

    鼠鼠愣了愣,看向他,不知道他爲什麼會說出這樣一句話。

    “柳三月的死,是我錯了。”陳懷風平靜卻也哀傷的說道。

    “爲什麼?”

    陳懷風輕聲說道:“我們一直以爲槐都在坐視不理,但其實,槐都一直便在南衣城。”

    鼠鼠怔怔的站在那裏。

    什麼叫槐都一直便在南衣城?

    “柳三月的死是沒有必要的。”陳懷風輕聲說着,轉頭看向了南衣城北方。“這是我一生之中,錯得最沉痛的一次,鼠鼠。”

    鼠鼠似乎終於明白了什麼,看着陳懷風問道:“同歸碑下,是什麼?”

    陳懷風看向懷裏的那柄劍,緩緩說道:“是一柄劍。”

    “什麼劍?”

    “靈臺。”

    鼠鼠沉默了很久,緩緩說道:“靈臺不是應該消失在人間了嗎?”

    這柄與方寸齊名,同爲當年磨劍崖鎮崖雙劍的劍,確實早就遺失人間不知去向。

    陳懷風以前也是這麼想的。

    但是當他將那簾風雨送入同歸碑中的時候,他便意識到自己錯了。

    “也許當年神河閒的無事,曾經到處瞎逛過。”陳懷風有些絮絮叨叨起來。“也許是冥河,也是哪裏,他找到了這柄劍,然後埋在了南衣城下。”

    “雖然沒有人說過下面有什麼,但是我們應該早就猜到的。”

    “每次的萬靈節之時,南衣城都會懸浮向天空,接受洗禮。”

    “那不是道術,而是機括之術。”

    “人間能夠擁有這樣的機括之術的,自然是槐都天工司。”

    “既然是這樣,那麼槐都肯定便會在南衣城留下些什麼?”

    “可惜我們什麼都不知道。”陳懷風說到這裏的時候,才終於平緩了下來,“我們只是大風歷九百八十年的劍宗弟子。我們不知道很多的東西,才會誤以爲,要用柳三月的死來讓槐都重視這場大澤風雨。”

    陳懷風沒有再說下去,抱着懷裏的劍,長久的嘆息着。

    鼠鼠卻是從那些斷斷續續的話語中聽明白了什麼。

    南衣城中,也許有着一劍。

    來自北方那個帝王的一劍。

    整個人間都開始震顫起來。

    一如當初萬靈節那般。

    南衣城在那種震顫之中,升上了天穹,那些街巷在不斷的機括聲中,卻是如同積木一般開始重組,直到出現了一條寬廣的,橫跨南北的如同劍道一般的長街。

    而後萬般寂靜。

    天穹之下有着某個紋飾繁複的黑袍帝王虛影閃過。

    似乎是握劍的姿態。

    於是有一劍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