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傘下人 第一百六十三章 這場風雪二尺九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秋雨半浮生字數:6190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那片劍光星河無比浩蕩的向着人間而來。

    於是不止大澤邊的二人見到了。

    整個人間都在看向大澤那片天空。

    但人間如何去看,是人間的事。

    南島只是擡手擦去了那一滴冰冷的淚水,平靜的看着花無喜,輕聲說道:“接下來。”

    “是劍。”

    南島無比平靜的話語落在了花無喜耳中,終於讓這個驚惶的少年回過神來。

    沒人想死。

    哪怕花無喜真的什麼都無法讓他歡喜。

    那條冥河的尾巴之中,無數冥河之力向着澤邊而來。

    花無喜確實是擁有神鬼眷顧的人。

    只是那些原本應當眷顧他的鬼神們,已經化作了無數魂體,落在了瑤姬的掌心。

    所以能夠迴應他的,只有那條孤寂的被世人敬畏也被世人痛恨的冥河。

    浩蕩的冥河之力落入花無喜體內。

    化作了龐大的力量,終於將面前的桃花與南島一併震飛出去,落在了不遠處的芋海邊。

    桃花的身形虛幻,臉上的那朵桃花卻是變得鮮紅無比,如同被血浸染過一般,回頭看了一眼南島,而後整個人消失在澤邊。

    南島咳着血,在地上掙扎着站了起來,擡頭看着天穹,無比認真的看着那些落下的劍光。

    似乎想要看清那到底是從何而來的東西一般。

    然而什麼也看不清。

    只是暗淡風雪,與燦然劍光。

    花無喜站在大澤邊,人間劍光浩蕩,那些匯聚而來的冥河之力卻是無比迅速地再度流失着。他的身下出現了越行之術的痕跡。

    越行術的巫訣極短。

    花無喜快速地掐着訣,巫痕成形。

    只是眼看便要離去的一剎那。

    有劍光倏忽落下,斬斷了越行之術的痕跡。

    花無喜怔怔地停在原地,而後一口鮮血從口中吐出。

    無比悽然地看着那片劍光之穹。

    此間禁法。

    當那些劍光出現在人間。

    這片被鎖定的區域,便不可能存在任何術法。

    花無喜卻是再度凝結巫訣。

    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

    當劍國成形。

    便是下冥之術,剎那冥河都無法出現在這片天空之下。

    花無喜渾身顫抖着,卻是忽然想起了什麼,撲向那柄青黑的劍與那柄黑色的傘的所在,嘗試將它拿起來。

    然而正如南島所說。

    這柄傘,除了他,誰都不可能拿起來。

    花無喜渾身顫抖着,看着那柄像是小船一般翻在地上的傘,看向不遠處的南島。

    呆呆地說道:“你快撐傘,你快撐傘啊。”

    南島輕聲笑着,說道:“我不。”

    花無喜再度握着傘骨,然而一切都是徒勞,那柄傘落在澤邊,便如同整座幽黃山脈一般不可撼動。

    “你快來撐傘啊!”

    花無喜聲嘶力竭地吼着。

    南島沒有看他,只是靜靜地看着那些不斷落下的劍光。

    花無喜終於鬆開了傘,心理防線終於奔潰了。

    像是個受了欺負的孩童一般一般,在傘邊跳着腳嚎啕地哭着。

    “你他媽耍賴,你他媽耍賴啊!南島。”

    花無喜在傘邊嚎啕大哭。

    “你要殺死我了,你要殺死我了,你他媽怎麼能耍賴啊!”

    劍光離人間的距離已經極近,人間風雪浩蕩地卷席着天地間的一切。

    南島低下頭來,平靜地說道:“我既然承受了痛苦,那這本就是我應有的東西。”

    “不算耍賴。”

    當那些劍光穿破風雪落向人間,花無喜終於認命地坐了下來,淚流滿面地看着無可阻擋落向人間的劍光。

    也許在想着那些過往的,被自己向人間扭曲了北巫道的故事。

    也許是更久遠之前,被世人猜測的殘忍的過往。

    “我當然壞事做盡,罪該萬死。”花無喜輕聲喃喃着。

    “但北巫道之人擁有鬼神眷顧,便是罪責嗎?”

    南島沉默地聽着,這也許便是北巫道背後的故事。

    也許依舊不是。

    但劍光已來。

    花無喜最後歡喜與否。

    一切都沒有了意義。

    人間被淹沒在了無數劍光之中。

    無論是花無喜,還是那些大澤青山中踟躕不前的那些巫鬼神教之人。

    南島也是。

    風雪漫天,遮蔽了一切。

    ......

    其實南島猜錯了。

    那不是一劍。

    而是千萬劍。

    ......

    張小魚沉默地看着人間風雪。

    這場風雪席捲了整個鳳棲嶺以南。

    但是劍意沒有。

    劍意停在了南衣城前,城頭之上一寸之地。

    張小魚額前的一縷碎髮被斬了下來。

    從這裏到大澤邊,有十里。

    那些從天而降的劍意,便以十里爲軸,畫了一個圓。

    抹去了其間的一切。

    南島走了很遠。

    所以那十里的範圍,正好停在了南衣城前,停在了張小魚那被風雪捲起的一縷碎髮之上。

    “原來是這樣的。”

    張小魚靜靜地看着落在城頭之上那縷碎髮。

    忽而明白了爲什麼當初叢刃打死都不肯讓南島入劍宗。

    懸薜院也是。

    整個人間鴉雀無聲。

    只有張小魚那一聲低低的呢喃。

    又或者其實不止十里。

    這不是一個平面的圓。

    而是在那個圓之上,天穹與大地之間,哪怕是風聲,都會被劍意抹滅在其間。

    那到底是什麼?

    張小魚怔怔地擡起頭,看着那片滿是風雪的天穹。

    那個少年呢?

    張小魚回頭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劍鞘。

    沉默了下來。

    ......

    陳懷風沉默地捧着那一抔風雨。

    在這個不盡寒意的人間故事裏。

    風雨漸漸變成了風雪。

    陳懷風靜靜地看着那抔風雪,而後重新放回了懷裏。

    當那些劍光無比浩蕩的出現在天穹之中的時候,陳懷風便取出了那半簾風雨。

    然而猶豫着,始終沒有讓風雨席捲同歸碑。

    在這短暫的猶豫之中,陳懷風問了自己一個問題。

    你相信那個少年嗎?

    陳懷風不知道。

    一旁的卿相只是一面喝着酒,一面靜靜地看着天空。

    也許是這個與叢刃相交千年的老人的沉靜,讓陳懷風的內心安定了下來。

    他沒有激發同歸碑。

    於是萬千劍光落下,南衣城毫髮無損。

    陳懷風收起了那屏風雪,擡頭看向那片天穹。

    劍光已經漸漸散去,風雪還沒有。

    “原來傘下的故事是這樣的。”

    陳懷風輕聲說着。

    第一次知道這些東西的,自然不止張小魚。

    但卿相很顯然知道得更多,只是輕聲說道:“當那柄傘被握在他手裏的時候,活在傘下的,便不止他一個人了。”

    陳懷風輕聲說道:“那個從東海來的鐵匠,到底是什麼人?”

    卿相平靜地說道:“一個忘記了一切的人。”

    陳懷風沉默了少許,說道:“如何描述?”

    “只是鐵匠而已。”

    忘記了一切,自然無需描述。

    也無需提及。

    陳懷風沒有再問什麼。

    卿相低頭看了一眼腰間那塊似乎曾有過異動的懸薜玉,什麼也沒有再說,沿着被風雪漸漸覆蓋的墓山山道,向着下方而去。

    ......

    幽黃山脈之上。

    有人穿着黑袍,無比嚴實地藏着自己,靜靜地看着那場瞬息之間席捲人間的風雪。

    人間天光曾經短暫地暗淡過。

    但那不是夜色,只是那些劍光過於耀眼而已。

    黑袍人靜靜地站在那些高山風雪之中。

    “如果我要講一個故事,肯定不會這樣講。”黑袍人緩緩說道。

    “那你會怎麼講?”

    有人在他身後而來,同樣是黑袍,只是懷中抱着一柄劍。

    抱劍的習俗最早是從磨劍崖而來的。

    抱劍而看,有種觀望的態度。

    後來這個習慣傳到了人間劍宗。

    於是便傳向了人間。

    黑袍人輕聲說道:“高的太高,矮的太矮,於是故事的發展,往往便會出現巨大的落差,於是風雨便容易在一念之間被攪動。”

    “你那是理想國。”黑袍劍修輕聲笑着說道。

    “你在國中嗎?”黑袍人平靜的問道。

    黑袍劍修笑着說道:“是的,我也在其中。”

    劍光正在緩緩從人間散去,也許並沒有散去,只是化作了風雪,灑落這片大地。

    二人靜靜地看着大澤邊的故事。

    高山風雪吹着那些黑袍。

    有些字眼在衣角翻動着。

    十九。

    什麼是十九?

    無人知曉。

    黑袍劍修平靜地看了很久,而後轉頭看着一旁的黑袍人。

    “這場風雪你曾經算到過嗎?”

    黑袍人沉默了很久,而後輕聲說道:“這場風雪是二尺九。”

    這是一句很古怪的話語。

    世人一般很難理解是什麼意思。

    只是倘若公子無悲沒有死去,並且同樣在這處高山風雪中,便會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黑袍人在那條巷子裏,曾經與他說過——我離命運二尺九。

    所以這場風雪,便是那依舊不可測算的未知之中。

    黑袍劍修沉默了少許,轉回頭去看着人間問道:“這樣會導致什麼變數嗎?”

    黑袍人聽見這句話卻是笑了起來。

    “謝朝雨的那句話人間都知道。”

    黑袍劍修於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如何知道這不是命運的本意?

    人間沒有變數。

    只有一切向前應有的軌跡而已。

    黑袍劍修想了少許,笑着轉頭看向黑袍人說道:“雖然是這樣,但我總感覺你是在安慰我那些因爲沒有殺死卿相的沮喪。”

    黑袍人笑着說道:“也許確實是這樣的。”

    本意與無意。

    有時候區別並不大。

    人間已經沉寂了下來。

    北方有許多目光注視了過來。

    黑袍人沒有在意,只是平靜地將那身黑袍攏緊了一些。

    北方是廣義的北方。

    站在南衣城周邊,北方便意味着整個槐安絕大多數地方。

    也許還包括了西面,那處長久沉寂在人間風雪之國鹿鳴。

    黑袍人想着鹿鳴這個名字,卻是莫名的有些感慨。

    “畢竟幾人終得鹿,不知終日夢爲魚。有時候我也會懷疑自己,我們這樣,是不是真的存在意義。”

    黑袍劍修沉默了少許,輕聲說道:“那個醒來的人沒有看我們哪怕一眼,也許真的沒有意義。”

    黑袍人緩緩說道:“也許只是因爲他覺得我們是對的,哪怕他也在我們所設想的故事之中。”

    “不到故事的最後,誰知道呢?”黑袍劍修抱着劍看着人間,換了一個話題,“你是什麼時候站在這裏的?”

    黑袍人看向南衣城中,平靜地說道:“昨晚那些劍意從南衣城牌館升起的時候。”

    黑袍劍修同樣看向那裏,笑着說道:“難道他張小魚真的是個天才?”

    “他一直都是天才。”黑袍人平靜地說道:“只是他的劍意,出來得太早了,所以只是這樣是不夠的。”

    黑袍劍修沉默了少許,緩緩說道:“你這樣會讓我懷疑,我那個隔了很多代的,喜歡養生的師弟,也是國中的人。”

    黑袍人輕聲說道:“也許是的,也許不是,但這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什麼?”

    黑袍人笑着看向東海方向。

    “重要的是,我們要先躲一會了。雖然磨劍崖已經很多年沒有管過世事,這個故事也終於不是從崖上說起,但是終究他們太高了,我們既然是暗流,終歸要給幾分面子。”

    黑袍劍修輕聲說道:“的確如此。”

    於是二人化作暗流,走入風雪之中,不知會去向人間何處。

    .....

    高崖之上自然一切可見。

    叢刃可見的不可見的,秋水都能看見。

    雖然她已經衰弱下去,但是終究,她才是這座高崖的主人,而不是叢刃。

    所以叢刃坐在崖邊聽不見風聲的時候,也只能感嘆,而不能讓風聲真正的透露進來。

    只是無論是秋水,還是叢刃,都沒有心思去看人間。

    他們沉默相對,神色凝重地看着那眼清泉。

    清泉自然只是清泉,哪怕它能夠涌上這座三千六百五十丈的高崖濁劍臺。

    重點是泉中的東西。

    青衣離開人間之前,曾經從這裏面拔出了一柄劍。

    後來那柄劍從天上掉了下來。

    被某個叫青懸薜的書生在黃粱海邊撿到,又拋入了黃粱劍淵之中。

    是妖主將它帶了回來,送給了叢中笑,換取了人間劍宗當年的坐視。

    而後叢中笑帶着劍,與妖祖去了東海四十九萬裏。

    最後回來的也只有這柄重新落入泉中,化作劍意的劍而已。

    沒有人知道這柄劍倘若拔出來,對人間會有怎樣的影響。

    所以無論是秋水,還是叢刃,都是無比凝重的看着那眼清泉。

    當那些風雪落向南方的時候。

    這座高崖之上無數劍意卻是涌動着。

    叢刃靜靜的看着那些席捲高崖的劍意,一瞬間想過了很多東西,擡手握向了插在心口的那柄劍。

    秋水平靜的看了他一眼,緩緩說道:“你在這個時候拔劍,會死得很慘。”

    叢刃沉默下來,鬆開了手中的劍。

    少年時的夢,自然已經成爲不復歸來的東西。

    就像當初卿相在探春園小樓上說的那樣,叢刃終日在橋上坐着春秋大夢。

    只是做夢是做夢。

    叢刃卻不是少年了。

    與磨劍崖劍意一較高下,也許是更往後的少年的事了。

    二人沉默的看着清泉。

    也許都在想着千年前的事情。

    劍光已經落向了人間。

    那些劍意再度平息下去。

    高崖依舊沉寂,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一如千年來佇立在東海邊孤寂的模樣。

    叢刃卻是驀然咳了一口血,而後嘆息了一聲,輕聲說道:“原來真的想也不可以。”

    想也不可以,想也有罪。

    這是很多年前,叢中笑在大澤邊想象着自己拔出青衣那柄劍的時候,曾經說過的話。

    叢刃後來聽說過。

    只是不以爲然。

    握劍的人,自然永遠要敢想。

    只是此時他低頭看着泉邊自己咳出來的那口血,卻也是真的明白了當年自己師父那句話的遺憾與無奈。

    真的想也不可以。

    所以叢刃沒有再看,也沒有再想,走到崖邊很是憂傷的坐了下來。

    人見風雪仍在繼續落向南方。

    叢刃沒有拔劍,只是安靜的等待着。

    等待着風雪落盡。

    才能在那些真正平息下來的劍意中,拔出心口的這柄劍。

    .....

    青裳少年握着酒葫蘆,微微笑着走在青山溪流邊。

    邊走邊看着人間風景,很是悠閒的模樣。

    也許酒喝完了,青裳少年將在脣邊舉了很久的酒葫蘆拿了下來,在溪邊坐了下來,脫了鞋襪一面泡着腳,一面在上游把酒葫蘆按進了水中。

    一邊泡腳一面盛水,也許在人間是一件很怪異的事。

    但是草爲螢曾經遊走人間鄉野間的時候,便見過很多這樣的畫面。

    也許是因爲很喜歡這種畫面的緣故,草爲螢並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妥,酒葫蘆被按在溪水中,漸漸變得沉重了起來。

    草爲螢像提起一尾魚一樣把葫蘆提了出來,而後湊到脣邊,仰頭喝着。

    當那些南方的劍光風雪灑落人間的時候,草爲螢便喝完了一葫蘆溪水。

    沒有去看那些劍光,只是低頭看着溪水中的天色。

    當年槐帝痛飲冥河水的時候,曾經說過那是忘憂水。

    草爲螢看着被自己一口氣喝光了溪水,歪頭想着,那麼這叫做什麼水?

    人間水?

    青山水?

    草爲螢想了很久,才終於定下了一個名字。

    很是樸素的名字。

    叫做故鄉水。

    沒有什麼特殊的含義。

    只是故鄉水而已。

    草爲螢晃着空空如也的葫蘆,重新將它在溪流上游按進了水裏。

    葫蘆咕嚕咕嚕的響着。

    像是在快快樂樂的喝着那些溪水。

    草爲螢這樣想着的時候,又覺得自己大概先前喝的時候,應該也是這種聲音。

    只是不如葫蘆肚子的聲音那麼清澈琅然。

    也許是因爲葫蘆沒有思想,而自己卻有着很多憂愁的原因?

    草爲螢按着胡蘆洗着腳,轉頭看向了南方那片天空。

    似乎看見了那些遮蔽一切的風雪與劍光中。

    有個癱坐在地上的少年很是焦急的在喊着什麼。

    草爲螢聽了許久,終於聽清楚了一些。

    桃花。

    原來是桃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