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傘下人 第一百五十七章 人間再無陳枸杞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秋雨半浮生字數:5704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陸小小用了很久的時間,才和鼠鼠解釋清楚了這個問題。

    不過坐在船頭的鼠鼠在聽到陸小小只是想拉南島去嶺南劍宗之後,卻顯得有些失望。

    “啊,原來是這樣呀。”

    鼠鼠覺得這種發展並沒有自己所誤解的那種有趣。

    但是秉承着日行很多善的理念,鼠鼠還是點了點頭。

    “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裏,不過我要是看見了他的話,就告訴你一聲吧。”

    鼠鼠笑眯眯地說道。

    陸小小看着鼠鼠的笑意,不知道她在笑什麼。

    “多謝。”

    陸小小如是說道。

    然後便見鼠鼠把手伸了出來。

    陸小小這才想起來鼠鼠做好事要收一文錢的。

    只是想了想,看着她說道:“你都還沒有幫我找到,那我給了錢,你又找不到他怎麼辦?”

    鼠鼠依舊笑眯眯地看着陸小小,說道:“那萬一我告訴了你,你又剛好沒錢怎麼辦?”

    陸小小看着面前舟頭盤腿坐着的少女,總覺得她在說這句話的時候,雖然是笑着的,但是河上吹來的風裏總有些悲傷的意味。

    有些情緒是藏不住的。

    儘管鼠鼠已經藏得很好了。

    但是那種在小小的眉眼裏藏着的一些痛苦,還是被風吹到了人間。

    陸小小沉默了少許,從懷裏摸了很久,摸出了一文錢,遞給了鼠鼠。

    鼠鼠接過錢來,起身走進了船艙,似乎是把錢放進了罐子裏,但是不知道還在裏面忙着什麼,很久都沒有出來。

    陸小小好奇地看着艙裏,可惜夜色有些深沉,河邊的光線並不是很好,所以什麼也沒有看清。

    過了許久,鼠鼠才從艙裏走了出來,手裏拿着一隻筆和一張小紙條。

    走到了船頭,鼠鼠趴在那裏,舔了舔筆,然後歪歪扭扭地開始寫着。

    ——一零零三年,四月二日,四月三日,鼠鼠收到....

    鼠鼠寫着寫着,擡頭看着陸小小,問道:“你叫啥名?”

    “陸小小。”

    陸小小一面說着,一面看着鼠鼠哦了一聲,低下頭繼續寫着。

    ——收到陸小小一文錢,如果沒有完成委託,那麼這文錢視作借款,擇日還給陸小小。

    鼠鼠雖然寫得歪歪扭扭,但卻是一臉認真的模樣,寫完之後,又在最下面畫了個蠢蠢的小老鼠頭。

    寫完了之後,鼠鼠才站起來,把那張紙踮着腳送到了陸小小手裏,認真地說道:“如果我沒有幫你找到南島,你可以拿這張紙來找我,我把錢還給你。”

    陸小小點了點頭,看了那張紙一會,又有些好奇地問道:“那最下面畫個鴨脖是什麼意思?”

    鼠鼠氣得臉都紅了,差點跳起來把紙奪回來,憤憤地說道:“那是老鼠頭老鼠頭!是鼠鼠的簽名落款!”

    “啊,抱歉抱歉。”陸小小很是誠懇的道着歉。

    鼠鼠哼了一聲,轉過身去,撐着小舟在夜色下遠去。

    陸小小拿着這張紙條站在河邊,很是疑惑地看着。

    難道這真的不是鴨脖嗎?

    ......

    陳懷風安靜地坐在墓山之上。

    南衣河邊發生的某些故事,他也許看到了,但是並沒有在意,只是靜靜地坐在同歸碑下。

    雖然張小魚已經入了大道,但是陳懷風還是抱着那半簾風雨坐在這裏。

    也許對於人間而言,這個喜歡養生的師兄,坐在這裏頗有些無所事事的意味。

    但師兄自然不會無所事事。

    師弟一日從七境入大道,他這個九境很多年的師兄,自然壓力很大。

    所以他身周的那些劍意也頗有些不寧靜的意味,不停地穿梭在神海與人間之間。

    似乎是在嘗試着搖落更多的道果,落入道海之中。

    或許是因爲心神沉浸於神海之中,陳懷風卻是不知道身旁何時多了一個少年。

    直到那個少年擡頭仰望着那塊青色的巨大石碑,也許看見了某些東西,發出了一聲嘆息,陳懷風才驚醒過來,枸杞劍帶着劍意與泥土從一旁的地面被拔了出來,只是卻停在了那個少年的身側。

    少年動都未曾動過,哪怕劍尖上的泥土已經沾到了衣袍之上。

    “前輩今日怎麼來這裏了?”

    陳懷風收回劍去,看着一旁的草爲螢,很是恭敬地問道。

    草爲螢依舊擡頭看着那塊石碑,沒有笑也沒有回答。

    陳懷風順着草爲螢的視線而去。

    落在了一個名字上。

    叢中笑。

    其實叢中笑並沒有參與過後來那些兩族之戰。

    在一切的故事開始的時候,因爲某個拿着刀的黃粱鎮妖司仲司的死去,這個當年的人間第一劍,便帶着那柄劍聖留下來的劍去了那座崖上。

    最終與磨劍崖妖祖,也便是叢中笑的八師叔,一併去了東海四十九萬裏決戰。

    秋水劍便是在那時被打碎。

    而後他拔出了那柄青衣開天,在那些擴散的青衣遺留的劍意之中,與妖祖同歸於盡。

    但是人間依舊在碑上留下了他的名字。

    不止是因爲當今人間天下三劍之中,有兩劍都是他的弟子。

    更是因爲,在當初,那些無數妖族從幽黃山脈下來,跨越黃粱跨越大澤來到南衣城外的時候,人間劍宗沒有插手去管。

    甚至劍宗的師兄還去了鳳棲嶺下,攔住了那些想要下山的嶺南劍修。

    所以在後來人妖共存,萬靈同流之後,叢中笑的名字被刻在了同歸碑上。

    草爲螢在看着那個名字。

    同歸碑上的名字很多。

    對於人間而言,這是久遠歷史之中的人了。

    但是對於草爲螢而言,也只有叢中笑這個名字,算得上故人。

    “前輩在想什麼?”

    陳懷風沉默的看了很久,轉頭看着一旁的青裳少年問道。

    草爲螢終於低下頭來,站在墓山之上張望着人間夜色。

    “沒有想什麼。”草爲螢輕笑着說道,“只是四處看看。”

    陳懷風看着草爲螢臉上的那種笑意,緩緩說道:“那前輩可以多看一會。”

    草爲螢聽到這句話,卻是低下頭來看着一旁的陳懷風,這個身形高大的劍宗弟子,便只是安靜地坐在那裏,看着少年。

    這句話的意思很是耐人尋味。

    主人家與客人說話的味道。

    譬如有人來做客,看着庭中花草,於是主人便說,喜歡可以多看一會。

    如果熱情好客一點的,可能還會挖一些出來裝在盆裏讓人帶回去。

    所以草爲螢覺得很是有趣。

    看了陳懷風很久,轉回頭去,靜靜地看着人間,說道:“你好像有些怕了。”

    陳懷風沉默了少許,看向南方,輕聲說道:“或許是的,那片大澤裏的某個歸來的神女,一直便是南衣城之上的陰影。最開始見到前輩的時候,我也曾歡喜過,因爲我知道前輩是劍宗的人。但是隨着這個故事繼續往後發展,我便開始惶恐起來。”

    陳懷風擡頭看向草爲螢,緩緩說道:“前輩你們太高了。”

    草爲螢沉默了少許,說道:“是的。”

    陳懷風看向人間劍宗,頗爲惆悵地說着:“師父來了又走,一副完全不管事的模樣,我雖然不是人間劍宗最大的時候,但卻是劍宗裏最強的那一個,就像當初說的那樣,作爲師兄,總要站出來,不然都愧對那一句師兄。很多東西,我至今都沒有完整的告訴過他們,他們可能會猜到一些東西,也可能在大澤裏看到了一些東西,但是終究對於他們而言,那是沒有證實的東西。”

    陳懷風嘆息了一聲,又看向南方,繼續說道:“神女也好,前輩也好,你們這樣的存在,哪怕真的無欲無求的待在人間,我都很難放下心來。以前我總是不能理解,爲什麼在一千多年以前,明明劍聖師祖什麼都沒有做,只是坐在高崖之上,世人卻總是擔心他會瘋掉。但是現在我卻是能夠理解了。”

    “前輩你們太高了。”陳懷風輕聲說着,低下頭來,看着擺在膝頭沾着泥土的劍。“人間承受不起你們的一念之差。”

    “所以。”

    陳懷風擡起頭來,很是誠摯的,如同懇求一般的看向草爲螢。

    “人間很好,我也很喜歡,前輩如果很喜歡很懷念,可以多看幾眼,看完了之後.....”

    陳懷風頓了一頓,臉上的神色變得堅毅起來。

    “還請前輩離開。”

    草爲螢握着酒葫蘆站在一旁,微微笑着,說道:“自然是這樣的。但是......”

    草爲螢看向陳懷風,說道:“你叫什麼名字?”

    陳懷風愣了一愣,輕聲說道:“陳懷風。”

    “好的。”草爲螢喝了一口酒,輕笑着說道:“但是陳懷風,你是握劍的人,握劍的人,要把道理握在自己手裏,而不是寄希望於別人心念通達。”

    陳懷風沉默着坐在那裏。

    “你今日可以這樣與我說,我不會生氣,因爲嚴格說起來,你們都算是我的劍道後人。”草爲螢平靜地說着,“但是倘若今日站在這裏的,是那個從冥河中復甦的瑤姬呢?”

    草爲螢說的是事實。

    當初他便與陳懷風說過。

    人間劍宗第一代宗主,斜橋的劍便是他教的。

    所以草爲螢自然會對陳懷風這種情緒予以寬容。

    陳懷風輕聲嘆息着。

    他自然也想那樣底氣十足的說着很多東西。

    就像當初與天獄的人說話那樣。

    但是草爲螢這樣的人,不是天獄之人。

    陳懷風哪怕身後站着整個人間,也未必能有那種果決,那一句請前輩離開,已經是他所能說的最激烈的言辭。

    膝頭的那柄劍卻是驀然從陳懷風手中掙脫,落入了青裳少年手中。

    陳懷風怔怔地看着那個握着酒葫蘆也握着劍,平靜地站在墓山之巔夜風中的少年,不知道他要做什麼。

    人間劍風大作。

    但是草爲螢什麼都沒有做,只是握住了劍。

    靜靜地看着劍上的枸杞二字。

    “我很欣賞你。”草爲螢輕聲說道。

    陳懷風愣了愣,而後苦笑着說道:“我以爲你會更青睞張小魚。”

    當初那一道來自桃子上的劍意,雖然讓張小魚吃了不少苦頭,卻也讓這個白衣懶散的年輕人,劍意被淬鍊得強大不少。

    草爲螢笑了笑,緩緩說道:“他自然也不錯,但在我看來,或許是個人喜好,我更看好你一些。”

    陳懷風看着草爲螢,有些不解的問道:“爲什麼?”

    草爲螢輕聲說道:“因爲你說過的那句話。”

    “什麼?”

    “倘若你不來看看,又怎麼對得起那一句師兄呢?”

    陳懷風愣在了那裏。

    草爲螢輕聲說道:“師兄二字代表了什麼?”

    陳懷風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看着這個似乎有着許多東西無法釋懷的青裳少年。

    草爲螢擡手抹去了陳懷風的那柄劍上刻着的枸杞二字,而後平靜地寫下了兩個字。

    師兄。

    “須赴死時,先於師弟而死。”草爲螢提着劍,轉頭看着陳懷風,“是爲師兄。”

    陳懷風怔怔地看着劍上師兄二字,而後看着那個少年眉宇間一閃而過的一些落寞。

    關於草爲螢的身份,其實他已經猜得差不多了。

    但是直到這一句話說出來,陳懷風才真正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一千多年前的某個故事,人間往往只會說起青衣破天而去,從此人間劍道,只有第二。

    但是當年那個故事的主體,青衣破天,只是一個開端。

    真正的,讓整個人間陷入混亂的,是青衣離開人間,於是一切被壓制了數十年的暗流,從黑暗裏走了出來,槐帝繼承了南衣的想法,要去看看那片冥河之國。

    那是磨劍崖最爲巔峯的一代。

    然而便是這樣巔峯一代的磨劍崖,卻幾乎盡數死在了槐帝手中。

    或者說,他們只是毀滅了在了自己手中。

    千年前的槐帝姬無胥,還有一個身份。

    他是南衣的二弟子。

    劍聖青衣的師弟。

    磨劍崖只會輸給磨劍崖。

    這是當年那一代磨劍崖在人間的評價。

    能夠力壓一切大道之始的函谷觀,成爲人間第一,磨劍崖也只會輸給磨劍崖了。

    當然,有人沒死。

    他的師兄死了,他的師弟也死了。

    只有他沒死,因爲他當時沒有在人間。

    陳懷風什麼都猜到了,但是什麼都沒有說。

    草爲螢也沒有在意陳懷風是否猜到了自己的身份。

    只有依舊在人間擁有諸多故人諸多牽連。

    身份才是身份。

    故人死絕。

    那些東西便只是埋沒的塵沙。

    墓山之上長久的沉寂着。

    過了許久,陳懷風才向前伸出手去,輕聲說道:“多謝前輩教誨。”

    草爲螢平靜地看着陳懷風,沒有把劍放入他的手中,只是鬆開了手,任由它插入了泥土中。

    “這不是賜劍,陳懷風,一個劍修也不需要他人賜劍。”草爲螢平靜地說道。“劍修的劍,需要自己去拿,也需要自己去磨。”

    當初送南島那柄鸚鵡洲的時候,草爲螢也沒有交到他手裏,只是甩去了水草,丟在了他身前。

    這不是侮辱。

    被塞到手裏的劍,與自己拿起來的劍。

    是兩種不同的意思。

    自己拿起來的劍,才能和人間講一些大道理。

    這是草爲螢在青懸薜身上看到的東西。

    於是陳懷風伸手,握住了那柄劍,拔了出來,放在了膝頭,而後看向草爲螢,很是認真的問道:“前輩還有事嗎?”

    草爲螢看着陳懷風,聽着他的那一句格外平靜的——前輩還有事嗎。卻是不住地笑着。

    草爲螢笑了許久,而後握着酒葫蘆喝着酒,向着山下走去。

    “沒事了,我先走了。”

    說走便真的是走。

    就像一個乘興而來的少年,與人暢聊一番,又乘着夜色涼風,向着人間走去一般。

    少年其實聊得不是很開心。

    因爲陳懷風叫他前輩。

    男人至死是少年。

    哪怕是活成了老古董也不例外。

    但是墓山上的那個劍宗弟子,他確實很喜歡。

    哪怕在草爲螢看來,他的資質平平。

    儘管在人間看來,陳懷風已是人間天驕。

    但作爲從磨劍崖最爲巔峯一代走來的人,草爲螢看誰都是資質平平。

    畢竟人間向來只爭第二,已經很多年了。

    但是師兄二字。

    不是資質一詞可以說盡的。

    草爲螢走到了山下橋頭,站在橋上喝着酒,又回頭看了一眼山上的那個沉默的已經三十二歲了的劍宗弟子。

    清冷的夜色裏,少年的眸光中似乎有些光芒。

    也許也是在懷念,那些漫長的歲月之中,有人曾叫着自己師兄的日子吧!

    看了很久,草爲螢輕聲笑着,仰頭喝着酒,走過橋去,在夜色人間裏漸漸走遠而去。

    陳懷風安靜地坐在墓山之上,靜靜地看着膝頭的那柄劍。

    枸杞劍陳懷風,在今夜之後,便成爲了歷史,變成了師兄劍陳懷風。

    師兄是一個地位不大不小的名字。

    但是很少有人用這個作爲劍名。

    不是不適合,而是未必能夠承受得住。

    就像草爲螢說的那樣。

    所謂師兄,便是須赴死之時,先於師弟去死。

    陳懷風靜靜地看着膝頭的劍,想着草爲螢的那些話。

    又或者其實很久之前,當陳懷風沒有再在劍宗之中抱着茶杯喝着茶打着牌的時候,枸杞劍便已經不在了。

    只是師兄。

    陳師兄的師兄。

    師兄劍的師兄。

    草爲螢只是給這柄劍換了一個名字。

    而賦予他意義的。

    是陳懷風自己。

    浮生幾何,非赴死不敢往,非赴死不敢來。

    陳懷風卻是突然想起了人間流傳着的槐帝當年說過的這句話。

    而後平靜下來,閉上了眼。

    膝頭的劍輕鳴着,劍意環繞。

    是師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