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傘下人 第一百五十五章 相見於是蒼老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秋雨半浮生字數:5674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陳鶴與南島都離開了南衣城。

    原本總有人打瞌睡的聽風臺卻是無比寂靜。

    卿相坐在臺邊,喝着小酒,靜靜地看向南衣城北方。

    那些在繁盛人間之中向着劍宗園林方向而去的紅中他自然也見到了。

    但是這並不是什麼很意外的事。

    一個劍宗弟子,不好好練劍,成天遊走在南衣城中四處通宵打牌,自然便是爲了一些東西。

    但是那樣的畫面確實很好。

    夜色深沉,人間燈火璀璨,而後萬千紅中自人間升向天穹。

    自然極爲有趣的東西。

    樓下傳來了一些腳步聲,有些急,但是好像又沒有那麼急。

    推開門走到臺上的是雲胡不知。

    手裏還拿着一些潦草的圖紙,應該是從數理院那邊過來的。

    看着在臺邊喝酒的卿相,雲胡不知很是茫然。

    “先前發生什麼了?”

    卿相回頭看了他一眼,又轉回頭去,隨意地說道:“什麼發生什麼了?”

    “飛出去的紅中啊!”

    雲胡不知走到了臺邊,張望着天空。

    可惜那些紅中已經盡數回到了南衣城中。

    所以雲胡不知什麼也沒有看見。

    卿相很是平靜地說道:“你應該能夠猜到一些的吧。”

    雲胡不知想了想,說道:“張小魚?”

    卿相緩緩說道:“是的。”

    雲胡不知看向南衣城北方,北方只是夜色,在燈火之上浮游的沉寂的夜色。

    “還真玩帥的啊。”

    雲胡不知若有所思的說道。

    卿相轉頭靜靜地看着雲胡不知,似乎想要問什麼一般。

    雲胡不知想着自己與南島說過的那個設想,輕聲笑了笑,說道:“我叫雲胡不知,所以是不知道。”

    卿相直接就給雲胡不知的腦袋來了一下。

    “我問你了嗎,你就不知道。”

    “......”雲胡不知捂着頭很是無語。

    喝了酒的書生,下手有些沒輕沒重。

    雲胡不知覺得自己的腦殼似乎腫了一塊。

    卿相轉回頭去,很是平靜地說道:“你要走什麼路,我自然不會過問。”

    雲胡不知看着卿相說道:“所以?”

    卿相嘿嘿一笑。

    “我的小車車做好了沒有。”

    “......”

    把人推河裏淹死這句話有種莫名的力量感。

    要不是聽風臺附近沒有河,雲胡不知真想把卿相推進去淹死算了。

    “你一個活了一千年的大妖,能不能成熟點?”

    雲胡不知恨鐵不成鋼地說道。

    卿相理直氣壯地說道:“怎麼,他陳鶴坐得,我卿相就坐不得?”

    “......”

    雲胡不知今晚不是很想說話。

    也沒有理會卿相這個老酒鬼,握着那些圖紙在臺邊靜靜地看着人間夜色。

    “陳鶴是不是走了。”

    卿相聽到這句話,看起來很是開心的樣子,大口地喝着酒說道:“陳鶴走不走,我不關心,那個打傘的少年走了才是最重要的。”

    什麼叫不忘初心?

    卿相這就叫不忘初心。

    雲胡不知沉默了少許,說道:“那個少年以後會往哪裏走?”

    卿相倚着護欄,緩緩說道:“往哪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走多遠,對了,你等會走的時候,記得去把懸薜院大門關一下,免得這小子又偷偷摸摸溜回來。”

    雲胡不知轉頭看着卿相,卻是輕聲笑了起來,說道:“難得見到卿師你這麼怕一些東西。”

    卿相沉默了少許,而後嘆息了一聲,說道:“因爲打着傘的人不是他,活在傘下的也不是他。”

    雲胡不知看着卿相,不知道這句話什麼意思。

    卿相也沒有解釋,一面喝着酒,一面晃晃悠悠地向着樓下走去。

    “倦了倦了,我去小竹園睡覺去了,你要是沒地方去,就在藏書館住下吧,正好缺人。”

    雲胡不知看着卿相,很是無奈地搖着頭。

    “少喝點酒,那間房子裏的酒味好不容易才散乾淨了。”

    “你又不是陳懷風,管我喝酒做什麼?”

    雲胡不知默然無語。

    他當然不是陳懷風,所以也不會終日抱着枸杞茶喝着和人說着養生的話。

    卿相去了小竹園,雲胡不知在聽風臺看了一陣,又拿着那些圖紙去了數理院。

    沒辦法,天大地大,院長的無理要求最大。

    先抓緊給他把天衍車弄出來,不然雲胡不知估計自己都要被卿相煩死。

    ......

    卿相抱着酒壺邊走邊喝,穿過了那些竹林小道,向着小竹園走去。

    只是走着走着便停了下來,低頭在地上看着那些竹葉。

    這條通往小竹園的竹林小道自然沒有發生過什麼大事,大概也就是南島曾經在這裏嗚哇哇地哭着。

    所以卿相找了很久,也沒有找到什麼可以讓自己不用擡頭的東西。

    於是他乾脆抱着酒壺蹲了下來,開始數着夜色下在竹葉上的螞蟻。

    不知道是手欠還是什麼,看着那只螞蟻,卿相卻是從一旁撿了一塊大概是雲胡不知吃掉的包子碎屑,擺在了那只螞蟻前方。

    螞蟻發現了獵物,很是興奮地在那裏轉來轉去,而後屁顛屁顛地跑去找大部隊去了。

    卿相嘿嘿一笑,反手把那塊包子碎屑抽走了。

    也不知道那只螞蟻帶着大部隊來,發生沒有東西,會不會被同伴暴揍一頓。

    卿相轉念又一想,不對啊,自己是要做什麼來着。

    管他呢,蹲着就完事了。

    但是自然不是蹲着就完事了。

    卿相在那裏看着那些螞蟻很久。

    而後便聽到前方傳來了一個很是溫潤的少年的聲音。

    “卿相。”

    卿相嘆息了一聲,站了起來,看着那個坐在小竹園中的青裳少年,行了一禮,輕聲說道:“前輩。”

    草爲螢在石桌邊坐着,歪頭看着卿相說道:“你好像不是很想見我?”

    卿相站在竹林小道上,沉默地看着那條通往小竹園的石板路,而後嘆息了一聲說道:“因爲見到前輩,我就容易想起來,在人間像我們這樣的人,已經很老很老了。”

    卿相一面說着,一面向着小竹園而去,站在院中,擡頭看着夜色。

    “老當然不是一件讓人很痛苦的事情,但是時間是的。”

    “故人相見,其實往往是在照鏡子。”

    卿相很是無奈地碎碎念着。

    “相見蒼老,便是如此。所以我沒什麼事的時候,都不會去找叢刃喝酒。”

    草爲螢並沒有這種愁思,所以只是握着酒壺託着臉,靜靜地看着卿相。

    卿相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而後才轉回身,看着草爲螢很是恭敬地說道:“前輩找我有事嗎?”

    草爲螢輕聲笑着,說道:“沒有什麼大事,只是我和你不一樣,我有時候就會想看一看故人的模樣。”

    卿相嘆息一聲,提着酒壺走到桌邊坐下,輕聲說道:“我又哪裏能夠算是前輩的故人?”

    草爲螢倒是有些認真地說道:“見過一面,而且還沒有死的,自然都算故人。”

    “有人相見,總好過一覺睡醒,看遍人間,只尋得到一些孤墳枯冢要好很多。”

    卿相想了很久,才明白二人之間的區別。

    卿相是依舊活在人間,還抱有夙願的人,自然不願意見到歲月流逝。

    而草爲螢是一夢方醒,看着人間無所事事的人,所以對於交契四無的感受要更勝過對於歲月的恐懼。

    “陳雲溪呢?”

    卿相看着草爲螢問道。

    草爲螢平靜地說道:“這個故人太故了,看見他我便會想起一些很多歲月之前的故事,所以他自然不必見了。”

    卿相轉頭看向人間,沒有白雲蒼狗,也沒有滄海桑田。

    只是不同歲月的風聲不一樣了。

    故事都在風裏,而不在酒裏。

    像是塵埃一樣飄落下去,自此無人記得的,才是歲月真正的樣子。

    二人在院中久坐着,誰也沒有說話,草爲螢在喝着酒,卿相也是。

    “青懸薜死了有一千年了吧。”

    草爲螢開口說道。

    這個當年被人間譽爲天命在身,卻只願做個書生的人,他當年從大漠之中歸來的時候,自然也去看過。

    也正是在那個時候,他見到了在青懸薜身邊跟着,才始化而爲人的小少年模樣的卿相。

    只是小少年也已經變成愛喝酒的大叔了。

    卿相低頭看着腰間的懸薜玉,輕聲說道:“有一千多年了。”

    故事是在黃粱謠風境內,那個小鎮子上的一個簡陋的學堂中發生的。

    那時的神河,還在遊行人間,四處修行,那時的叢刃,還在做着天命在他的白日夢,那時的秋水,在崖上抱着某些被灑落的骨灰,哀痛地沉睡着。

    於是不知不覺便已經一千多年了。

    槐安與黃粱這兩個相爭了數千年的國度,到了如今,已經成爲了南北地名的代稱。

    草爲螢輕聲說道:“可惜。”

    卿相看着草爲螢問道:“前輩覺得有什麼可惜的?”

    草爲螢緩緩說道:“可惜他終身不肯學劍,我記得我當時問了他一個問題。”

    卿相輕聲說道:“您問他,他不肯學劍,是不是因爲世人說的那樣,人間已經有了一個劍聖,劍上的第一已經再沒有了懸念,這才讓他失去了上磨劍崖的念頭。”

    草爲螢輕聲笑着,說道:“我沒想到你還記得。”

    卿相當然記得,哪怕當時他還只是一個懵懵懂懂的少年,也正是那個回答,讓他帶着青懸薜的夙願,在人間奔波了千年。

    卿相站起身來,踏着夜色坐到了小竹園那棟竹屋屋脊上,看着人間南方,頗爲感慨地說道:“先生當時的回答是這樣的——踏上劍崖,只是我一人高而已。在人間做個教書先生,卻能讓更多的人站得更高。”

    “以文化之天下,便是如此。”

    卿相痛飲着清酒,看着夜色之下的遙遠的南方。

    “人間當然已經站得很高了,不是修行界,只是人間。”

    卿相回頭看着坐在桌旁微笑着一言不發的草爲螢,說道:“前輩應該見過天衍車了?”

    “見過。”草爲螢輕笑着說道,“我還開着在南衣城兜了很久的風。”

    卿相笑了笑,轉回頭去,繼續看着那片夜色。

    “先生在臨死之前,其實一直都有些遺憾。”

    “什麼遺憾?”

    “他想去東海那座劍崖看看,不是爲了學劍修行,而是......”

    卿相低頭看着那塊懸薜玉。

    “看看紅浸珊前輩曾經待過的地方。”

    卿相輕聲笑着,不無惋惜地說道:“可惜那個時候他已經太老了,連走出鎮子,去看看那片山風如琴溪風如瑟的琴瑟谷都不能。所以最終也只是抱着遺憾離開了人間。”

    “所以我在看見那輛很是怪異卻無比新奇的輪椅的時候,我就在想着,倘若當年的懸薜院,便能夠做出這些東西,那該多好。但歲月裏的人,自然無法看見往後的很多東西。先生雖然沒能坐着那輛車去遙遠的東海看看,但是倘若他知道人間以後也可以走得很遠了,他自然也是很開心的。”

    草爲螢靜靜地聽着卿相的那些無比感嘆的話語,緩緩說道:“是這樣的,但是我有一個問題。”

    卿相愣了愣,看着草爲螢說道:“什麼?”

    草爲螢擡手比劃了一下,說道:“你好好的爬到屋脊上去做什麼?”

    卿相哈哈笑着,說道:“因爲我覺得這樣帥一點。”

    草爲螢看着從屋脊上跳下來的卿相,笑着說道:“還這樣少年氣?”

    卿相看着草爲螢,輕聲說道:“在前輩面前,我自然怎樣少年氣都可以。”

    卿相的這句吹捧總歸還是很好的。

    所以草爲螢看起來很是受用的模樣,笑眯眯地仰頭喝着酒。

    不過倘若草爲螢知道卿相以前便經常爬屋頂,還連累着雲胡不知大半夜下不來,摔了個狗吃屎,會怎麼想便不得而知了。

    喝了一大口酒,草爲螢才放下酒葫蘆,起身向外走去,緩緩說道:“人間確實是很好的。”

    “前輩想怎樣?”

    卿相在後面看着草爲螢的背影問道。

    草爲螢輕聲說道:“人間辣麼大,我也要去看看,看看千年的歲月,在這片大地留下了什麼東西——畢竟不能只讓陳鶴一個人瀟灑。”

    卿相靜靜地看着草爲螢,說道:“所以前輩一直沒有走,便是在等着我回來?”

    草爲螢笑着說道:“你看起來很會想。”

    卿相提着酒壺在夜色下嘿嘿笑着。

    草爲螢沒有再說什麼,抱着酒葫蘆,在夜色竹林小道下遠去。

    卿相總覺得好像少了一些東西。

    看了很久,才想起來,在那個酒葫蘆的旁邊,應該還要有一柄劍才對。

    但是現而今的人間,誰能讓那個少年出劍呢?

    卿相想起了大澤中的那個一身黑色長裙,看起來很是溫柔的樣子的女子。

    如果是爲此而來,爲什麼沒有帶劍呢?

    草爲螢其實並不缺劍。

    劍湖之下,萬千長劍。

    但是那些劍都不是自己的。

    所以只帶了一個喝不完的酒葫蘆來到了人間。

    少年的身影消失在了竹林之中。

    也許以後都不會回來了。

    卿相這樣想着再也不會回來了的時候,卻是忽然有些明白了草爲螢要見故人的想法。

    歲月倉促而去。

    於是以後都不會再回來了。

    確實是這樣的。

    四月夜色下的閒談便真的只是閒談。

    二人誰都沒有提起在南衣城中倏忽而去的那些紅中劍光。

    相比於人間相比於歲月,相比於故人,那只是一件並不重要的事情。

    哪怕張小魚在那裏入了大道。

    但從入大道,到走到草爲螢的那種境界,需要多少年呢?

    沒人知道。

    就像這麼多年了,依舊沒有人知道當年劍聖青衣,究竟站得有多高一般。

    世人仰望崖頂,便已經是極限。

    而他的故事,是從崖頂開始的。

    所以對於二人而言,人間的那些故事微不足道。

    卿相喝光了一壺酒,隨手將酒壺丟在了院子,走回了小竹園中,便開始睡覺。

    天天在幽黃山脈趕路,還要擔心是不是有哪個小王八蛋跑出來偷襲,自然沒有睡過好覺。

    所以卿相很沒睡姿地直接趴在了牀上,鼾聲震天。

    ......

    夜色南衣城中。

    那些燈火漸漸熄滅下去,於是便多出了許多光芒不曾照亮的角落。

    有人站在大河拐角的青檐之下,提着一個燈籠靜靜地站在那裏。

    南衣河中的波光漸漸褪去,於是一整個夜色倒覆下來。

    所以大概是這樣,人們才沒有注意到某具殘破的,在河中漂着的屍體。

    提着燈籠的人靜靜地站在河邊,看着那一具屍體一路漂了過來,像是被某種水下的東西纏住了一般,卻是恰到好處地停在了河岸邊。

    那人將燈籠系在了護欄上,而後向前探出身子,靜靜地看着那具停在了河邊的屍體。

    在夜色的剪影裏,這是一幅令人無比恐懼的畫面。

    但是河邊什麼聲音沒有,沒人驚呼,沒人奔走。

    人間繁盛一日,散場而去。

    所以只有沉默的南衣城看見了這一幅畫面。

    而後那個人影伸出了一隻手,停在了那具無比蒼白的屍體臉上,似乎很是深情地撫摸着。

    一直到過了很久,人影才收回了手,換成了另一只手探了出去。

    如同有人溺水,而他伸出了一隻援助之手一般。

    於是那具屍體睜開了眼,伸出了一隻手,握住了那個人影的那隻手。

    當屍體攀援着爬上岸,那個人影便栽倒下去。

    面色蒼白的公子無悲平靜地睜開眼,看着河水,什麼也沒有說,握住那個燈籠,轉身走入了某條逼仄冗長的巷子裏。

    直到燈籠的光芒越來越暗。

    直到一切光芒被夜色吞沒。